【执业手记】人命关天
“那我看啊,你还是不要为他担保。”护士提示石磊。
“可……”石磊一时也犹豫了。
“没事的。早晨我们查房的时候,看他的瞳孔挺好的。这种人,你就是得停药吓唬吓唬他们,他们才知道厉害,才会交钱。你想等他们良心发现主动交钱,做梦。”护士说着就把石磊刚才签好的担保书撕了扔进废纸篓。
四
“不好,石医生,你快来一下吧,你的病人又昏迷了。”天还没亮,石磊就被一阵电话铃叫醒。等石磊赶到科里,发现,病人再度昏迷,瞳孔又小如针尖,分泌物“呼呼噜噜”又塞满了病人的呼吸道。
“快,用药,马上。”石磊一边紧急处理病人,一边叫护士。
“可是……”护士犹豫着没有马上执行。
“可是什么,马上给我用药。”石磊瞪着眼睛,吼。
院长、主任也来了。是护士打的电话,她看病人确实危重,不抢救可能会死亡,可没钱用药欠了钱又怕医院到时候赖到他们值班人员身上而罚他们款。大家一顿忙,用药、吸痰、胸外心脏按压,病人的心电图还是越来越不好,最后平直。
“算了,不要压了,已经没用了。”主任走过来,拉住石磊还在按压心脏的手。
石磊垂着手,看着和海青紫的脸,一时不能相信他真的死了。下午查房,和海还说他口渴,想喝水。石磊看了看和海的瞳孔,觉得病情还算平稳,就让他喝点糖水,这样有利于利尿、排除毒素,当时就是这样对和海交待的,石磊记得很清楚。因为,和海没有糖,还是石磊到护士站找了一瓶葡萄糖水给他喝上。
“不,不,和海,你怎么了啊,和海?”一个女人突然哭喊着出现,打破了抢救现场因为病人死亡而出现的暂时寂静。
“你是谁?走开,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正准备做尸体料理的护士被突然出现的女人吓了一跳,赶紧拉住扑在病人身上的女人。
“和海,睁眼看啊,我是翠玉,你媳妇啊。”女人根本不可能被拉住,扑在尸体上放声大哭。
见状,院长招招手把石磊一行人带离病房来到办公室。几个人坐着,听着女人伤心欲绝的哭声,一时无话。
“先把尸体放到太平间再说吧。”过了一会儿,院长说了一句话,走了。
石磊头顶在办公桌上,觉得心里堵得慌,“我说了,不能停药,你们就是不听,结果怎么样?”
“可,可我们也不知道会这样啊。”护士委曲地辩解。
“那你知道什么?除了钱,你还知道什么?不就是一天五十多块钱的药嘛。五十块钱,一条人命。”石磊眼睛发红,要咬人似的。
“石磊,别这样。”主任见状,上前拉住石磊。“这事,也不能全怪护士。”
“本来就不能怪我们嘛。是他自己没钱,我们已经给他免费用了一天药了,他还赖着不交钱,我们有什么办法?”护士也气得泪花直闪。
“行了,行了,都少说几句。”主任制止护士。“石磊啊,你现在心情不好,说点出格的话就算了。可我跟你讲啊,等会儿病人家属来了,你可不能乱讲话了,啊。”主任处理过很多次这样的事,有些怕——病人活的时候,可以没有人来看,但一死,马上就会有人冒出来,要求“说理”。胡搅蛮缠的人多着呢,一个目的,就是要医院赔钱。
跟主任预料的一样,不到一个小时,急诊走廊就围满了人。
“你们院长在哪儿,我们要找你们院长问话。”老板说话就是老板,一开口就要见事件的关键人物。
“你们先坐,有什么事先跟我说。”主任满脸堆笑,拉过一张椅子,想安抚病人家属坐下。
“少给我们来这一套,我们的人,好好地送来,怎么被你们治死了?”老板理也不理,就站在那里,直直地发问。
“什么叫'好好的'?病人送来的时候就已经昏迷不醒了,你们的人可是知道的嘛。”主任指着铁蛋,希望有人证明。
“只是不能说话,可还没死啊。”铁蛋看主任指着他,他赶紧往老板跟前靠靠,什么时候,他都只能捍卫老板,这个道理他再清楚不过。
“我跟你们说啊,病人危重的时候,你们没有人在,我们填的病危通知书还不知找谁签字呢。”主任抖抖手上的通知书。
“那我们不管,病人送来了,你们不给用药,眼睁睁看着我们的人死了。你们只认钱,不认人,是什么共产党的医院。”老板说着有了眼泪,干嚎起来。
“就是,就是,现在的医院太不像话了,就知道挣钱,不管人死活。”围观的人群中,乱糟糟地出现一片声援的声音。
“听到了吧,就是你们看病人没钱,不给用药才让他死的。”老板听了更来劲了,更是直着脖子叫道。
“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谁说没有用药?”坐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石磊跳了起来。
“你凶什么?没有用药,死了人,还凶什么?”老板指着石磊,唾沫横飞,大嚷。
“我看你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石磊直直冲到老板面前,“那么重的病人,你就忍心把他一个人扔在医院,还不交一分钱,我们用了一天的药,我们忙了二天,可你在干什么?”正压抑得不行的石磊眼里的火喷出来,忍不住推了一把老板。
“死了人,你还打人,还有天理没有?医生打人了,打死人了!”老板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脚乱舞着,大声嚷嚷。
“石磊,你走开,别再添乱啦。”主任赶紧上来拉住石磊,想把他推离现场。
“今天我就是要跟他们论论理。天下有没有这样的狠心的老板,只顾自己赚钱,不管工人死活,喷那么剧毒的农药也不做任何防护。中毒了,还不给交钱治病,他这不是逼死人是什么。”石磊一边挣扎一边还冲老板吼,一时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我狠心,我看你才歹毒呢。什么破医生,只认钱不认人,没见过钱是不是,来,看看,老子今天让你好好见见钱。”老板从口袋里乱七八糟掏了一把钱,散在空中。纸币飘飘洒洒的落了一地,更是刺激得现场要爆炸了似的。“就是,就是,现在医生都黑了心,只认钱。”声援、声讨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好了,好了,都安静、都闪开。”不知谁打了110,警察及时赶到,制止了现场火药味十足的争吵。
五
急诊门口,人越聚越多,更乱的是,有人抬来了太平间的尸体。尸体往门口一放,人群马上就炸了窝,警察一时也难以维持秩序。
“啧啧啧,太可惜了,还那么年轻。”有人惋惜。
“农药中毒不应该死人的嘛。”有人自以为“内行”,评头论足。
“医院现在挣钱是挣疯了,哪儿还管人死活。”有人泄愤。
不吵的倒是死者一方了。只见他们以尸体为中心,以老板为起点,围着尸体坐成一圈,静静地不说话,只有翠玉伏在尸体旁,“和海,和海,你死得好冤屈啊,好冤屈啊……你走了,撇下我一个人怎么活啊……”她披头散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身白色的孝衣更为现场增加了一层凄惨,更搅动着围观人们的同情心。“真是可怜啊。”有人开始陪着掉眼泪。
“怎么办啊,院长?”急诊科主任真着急了,向院长求救。
“病人家属什么意思?”院长在电话里问。
“刚开始闹,现在倒是不闹了,但就是把尸体摆在门口,静坐,还围了一大堆群众,闹闹哄哄的。”主任被闹得心里发毛。
“你把他们管事的人叫到我办公室吧。”院长想了想,说。
“你们的人死了,我很难过。”院长指了一下对面的沙发,一边示意进门来的老板坐下,一边做沉痛状。
“难过,难过能让人活过来?”老板板着脸甩出一句话,他不坐,就僵僵地站在院长室中间。
“这个病啊,意想不到的因素是很多的。”院长被噎了一下,还是解释道。“这种中毒,一时毒素是很难从体内完全清除掉的。需要连续用药,还得看病人的体质。”“知道需要连续用药,还把药停了,你们这不是故意逼人死,是什么?”老板翻着眼睛说。老板的思路很活泛。
“这……这里面的原因是很多的。我们在病人危重的时候,已经为病人做了急救处理。恢复期的病人,原则上,没钱就是要停药的。你也是老板,你应该也有管理制度吧。”院长尽可能做到以心交心地与老板交流。
“我当然有制度,但不会眼睁睁看着人死而不管。”老板拒绝院长的言语引导。
“哎,你怎么说话呢?”紧急赶到的医院常年法律顾问接住老板咄咄逼人的话端。
“怎么说话?死了人还不让人说话?”老板看了一眼律师,一时不清楚律师的身份,声音低了下来。
“你是死者什么人?”律师到底是律师,一开口就正本清源。
“我……他是给我干活的人。”老板一时有点慌乱,开始语无伦次。
“这么说,你只是死者的老板,不是死者的直系亲属,照理你是没有资格在这里讲话的。”律师听了,笑笑,顾自走到沙发上坐下,顺便解开西服的一粒扣子,斜着眼睛看了老板一眼。
“我……你们……”老板看着从容不迫的律师,一时乱了方寸。
“死者是你丈夫?”律师问被人叫来的翠玉。
“是。我男人死得冤屈啊。”翠玉眼泪又来。过度的悲伤,让她对谁都只会说“冤屈”两个字了。
“有什么能证明你的身份?”律师毫不受翠玉的情绪影响,继续冷静地发问。
“什么……”翠玉一时没搞明白律师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说你是死者的妻子,那有没有结婚证之类的证明?”律师抬高声音,口齿清楚地把话说明。
“结婚证?要那干啥?”翠玉发懵。
“只有出示结婚证,才能证明你们是夫妻,是合法、有效的身份,才有可能对所发生的事情进行谈判。”律师不耐烦地,进一步说明。
“谈判?谈什么?”翠玉更糊涂了。老板拉了一把翠玉,“人家让你提条件呢。”“农村人,不知道这些。”老板躬了躬身子,对律师陪笑。
“这样吧,事情的解决总要有个合理合法的程序。你们先回去把需要的手续搞全,再来说事。”律师的口吻像是要送客。
“不行,你欺负我们农村人,没门儿。告诉你,我们就在医院门口坐着等结果,我们还要封病历。”老板好像突然反应过来,态度再次变得强硬。
“我跟你们说啊,凡事是要讲法的,违法的事你们最好不要做。”律师语气里透着威胁,站起身系上西服的扣子。
“我们违什么法?你们不给用药死了人都不犯法,我们犯什么法?我还真不信那邪了!”老板完全恢复了自信,竟自顾地点了一支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院长和律师对视一下,见时局陷入僵局,一时也一筹莫展。
六
“你们还是先把尸体弄走,我跟你们说,这样围在医院,影响医院正常的工作秩序,就是违法。”律师到底还是律师,又用“法”字当头说事。
“我们就是不让你们工作,免得害死更多人。”老板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你到底是不让医院工作,还是要赔钱?”律师不客气了,冷冷地,一言命的。
“我们……”律师的话果然让老板语塞。“当然你们得赔钱,要不我们的人不是白死了。”
“那就得按程序办事,你这样胡闹,怎么说事。我跟你讲,要谈条件,必须把尸体拿走,让人散开,然后大家才能坐下来谈。”律师果断地开出“条件”。
“说得轻巧,我们人一走,你们谁还理我们?”老板处理这样的事好像很有经验似的。
“我们就在这儿等你们处理好事情,什么时候事情处理好了,什么时候谈。”律师却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留给老板。
老板看了看院长室里自顾谈笑着说其他事情的院长、主任、律师,一时傻了眼,只好把翠玉拉到外面小声嘀咕了一会儿,翠玉就抹着泪走了。
“好,我希望大家都冷静一点,克制一点,尽可能达成共识。”律师见双方人都坐定,开场白道。
首先,石磊铁着脸把病人住院的基本情况做了介绍,主任跟着做了补充说明。
“这样说来,医院应该没有明显的错误。”听完介绍,院长的结论让老板立即跳了起来。“那人死了,难不成是我们的错误?”“当然应该有你的错误。你是老板,你对你的工人就应该有权负责。你把给你喷药的重症中毒病人扔在医院不管,怎么能说没错,我看还犯法呢。”律师寸步不让地堵着老板说话。
“少拿你那些‘法’吓唬人。反正死了人,就是医院的事,就是要赔钱。”老板不想跟律师搅什么“法”的事,他需要速战速决,他地里的活还忙着呢。
“那你说说,医院凭什么赔你钱?”律师把皮球先踢给老板。
“不给用药,人死了,还不够?”老板梗着脖子,很有把握地反问。
“你怎么能证明医院停了药?具我所知,病人到死,都还有点滴打着的。病历可以作证。”律师拍了拍病历,说。
“那,那是你们没有给用管用的好药。”老板无法证明,但还是坚持。
另一边,主任强拉住要说话的石磊离开会场。
“怎么能这样?明明没有用药,还非说用了药,我们自己明明知道那只是一瓶什么药也没有加的糖水,对病人的病根本没有什么用处,只是安慰人的,怎么能这样说话?”石磊非常激动。
“你不说话会把你当哑巴卖了?”主任瞪着石磊,推了一把石磊。
“可也不能这样没有良心地乱讲吧?”石磊不服气。
“你有良心?那你去给他们赔钱。”主任见石磊这样,也生气。“怎么说也是病人赖着我们的钱嘛,他们还在理了。”石磊眼睛瞪着主任,也气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甩手“咚咚咚”地走了。
石磊在心里指责着医院指责着护士指责着律师指责着那黑心的老板的时候,却刻意去忘记自己当初也是少了一点的坚持的。
叩问人性,剥开那华丽的伪装,露出心灵最肮脏的部分,这是这篇文章深刻的主题罢。
讽刺,却也带着无奈。风气如此,一切都已经形成了潜规则,小人物的我们,能够做的,也就是有抒发一点点同情了。
病人有病人的难处。国家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想法。以至于别人的便宜,那也是不占白不占的了。所以老板对自己的方法洋洋自得,所以克扣医院给翠玉的赔偿,所以看着和海出现危险依旧无动于衷。从他的经验来看,这事情他早已是轻车熟路了,死人,估计也不是第一次罢。
工友们也无奈,毕竟要靠着老板生活,所以,哪怕违心,也要顾及到老板的尊严的面子。
翠玉无奈,她想去看自己的丈夫,但是毕竟没钱,对于她,我们能怪什么呢?
看完之后心里就一直想,能去怪谁呢?这里的每个人代表的都是一群人,不是单一的个体,不是特例。医院、工地,这些现象其实并不少见。埋怨社会?国家有好的政策啊!想来想去,似乎只能去埋怨那些念歪了经的和尚。
于是我的心理坦然,却浑然没注意到,自己手中的经书是倒拿着的。
文章直指人心,对社会上的丑恶现象进行了抨击,呼吁真善美的出现。读起来发人深省,很具有现实意义。
欣赏学习了!问好,期待更多如此冷静深邃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