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村庄,我们的爱与疼痛(同题征文·小说)
七月的乡村,一片丰饶的绿,清心,爽神。但,那些流淌在记忆里的村庄,却莫名地带给樱子蚀骨的爱与疼痛。
一
从县城一路向西,车程半小时,就到了观义镇。雷师傅方向盘向左一打,出租车就拐上了去赵家楼的乡村公路。一幅幅油画般的风光就闯入了樱子的视线。
碧浪逼人的稻田,绿油油的花生苗,直挺挺的芝麻杆,青缕衣的玉米梆子,在雨后的初阳中闪着光。
七月的乡村,一片丰饶的绿,清心,爽神!但,樱子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柏油路平滑,雷师傅驾驶也柔和,却因山村公路道窄又多小弯道,醉于美景的樱子身体倾成了S型,整个人一忽儿左,一会儿右,直晃得胃排山倒海,双眼也水汽汪洋了。
雷师傅,请再开慢点。我女儿禁不得颠簸。樱子爸展了一下前身,对师傅低语了一句。
樱子依着车窗,苍白的脸映在车窗上,一副欲呕吐的惨状。雷师傅一侧目,就明白了几分。他贴心地摇开了车窗,以二档低速蜗行。
丛生的植株,放射性伸展的茂枝,几乎触到了樱子的手臂。田野的风夹着晨露,无遮无挡地飘入车内。透过朦胧的泪光,樱子贪婪地扫描着曾经习以为常的庄稼,与记忆里的赵家楼比对着,生怕漏过了一丝一毫的自然气息。
她有点惋惜,坐在车内,视线总不够开阔。不过,泥土的湿与热,苞谷的嫩与甜,各种的粉香与热浪,都被她灵敏的嗅觉一一捕捉到了。还有,蛙叫虫鸣,鸡鸭啄食声,也不时从耳际滑过。
好视觉,好嗅觉,好听觉,这一次,她都一一派上了用场。不知何时,节律性的胃疼,也暂时休止了。
绿藤缠绕的竹篱笆后,苍翠掩映中的小洋楼,炊烟袅袅。那袅然的一抹白,像极了一位怡然的仙子,飘摇着,斜上蓝天。
又见炊烟升起。邓丽君的老歌,樱子从小没少听老爸哼唱,她忍不住嗓子痒痒,轻哼了起来。
又见炊烟升起
勾起我回忆
愿你变作彩霞
飞到我梦里
夕阳有诗情
黄昏有画意
诗情画意虽然美丽
我心中只有你
樱子,你的声音干净,赛过了老子。爸老了,唱不动了。樱子扭回头给了老爸一个淡笑。
生性活跃的樱子爸,在王家排行老四,人都敬称四爷。他年轻时有一副好嗓音,但凡听过的歌,哪怕一遍,也能模仿地毫发不差。十里八村没有不知四爷的。这一天生禀赋,也遗传给了樱子。做学生宿管的这几年,每有节日汇演,樱子也会代表后勤部上台唱上一首流行歌。未经打磨的音质,自然又深情,于是,樱子在小圈子里也算小有名气。但,四爷生在农村,常年吸劣质烟,好嗓子却生生被埋汰了。她在心里为老爸叫屈。
四爷吸了口烟,话题又绕回去了,柴火是农村的天然燃料,煮出来的东西,那叫一个香,我和你妈常念叨那一口哦。可惜,现代人图享受,没人愿意费神地烧火做饭了。牧童、短笛后,炊烟,也要绝迹了!
樱子是个吃货,也贪那一口。她知道,烧柴火,煮的饭香润,烙的饼酥脆,煨的肉也松软……
自来水,天然气,网路,几乎家家都有了。农村,已不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农村了。漫山遍野,都是树,藤,柴草,兔、羊、鹿、猴子等野物也多了起来。人都迁到平坝了,成片的楼房,挤挨在一起。四婆的话,半是叹息半是惊喜。
烟囱,突兀地竖在楼房顶,就像一截粗短的叹息!樱子的脑子冒出了一句非诗即诗的句子。这些年,呆在学校,也沾了点墨水。
妈,我记得,这冒烟的人家,是二队王麻子家的。
对,傻妻病儿的王麻子,在原宅基地上修了二层楼房。08年地震,农村每家每户按人均五千元领取了住房补贴,仅这一项,王麻子家就得了一万五。现代化新农村,是托政府震灾专款的福。王麻子也赶上了好日子。傻妻病故了,病恹恹的儿子,好歹娶了个二婚女人,小孙孙都满地跑了。王麻子,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跑前跑后地做活,成天价都笑哈哈的。听人说,那小媳妇,是个懒婆娘,老公心疼,公公稀罕,胖得像尊弥勒佛。她长长的一天,不是睡觉,就是上网,看电视,不到太阳落坡不出门……
六娃子家的日子,想必也好起来了。
二
碾子嘴到了,由西而东的乡村公路也到了头。
沿碾子嘴口,再下一道长长的台阶,就是泉水冲水库。这口锅底堰塘,青山绿树,天光云影,风平浪静,泉清水冽,水草丰茂。多年来,泉水冲水库一直是贞元村老少皆宜的水上乐园。
春秋天,它是女人们洗洗涮涮的好地方;炎炎夏日,它又成了露天浴场,完全被男人和孩子霸占了。女人们若来了兴致,须得派人把风,或是自家男人,或是三五女友,方可尽兴游一回。暮春或梅雨天,它又是野钓的好渔场。想当年,梅子和樱子,两个小媳妇,利用水源,寻找乐子,可没少出笑话。
公路的北面,是一溜坐北朝南的平房,面临公路,背靠青山,粉墙黛瓦,开阔,敞亮。这所叫夕阳红的敬老院,是在贞元小学的校址上,由观义镇民政局督建而成的。敬老院实行半开放式管理,配备了炊事员,护理员,安保员,已有100余人孤寡老人入住。凭着一手好厨艺,梅子成了敬老院的专职厨师。
公路的南面,下行500米,有一幢二层楼房,就是六娃子的家。
雷师傅调转车身,滑回到敬老院的双扇门口。
朱红色大门前的梅子,绿影一闪,像一只翠绿的蝶,飞向了樱子。
梅子和樱子搂在了一起,两人无语泪先流。
暑期夏令营。我干女儿,好样的。四爷四婆好!梅子揩一把脸,冲着老人笑了。
四爷四婆一左一右,紧贴着这对闺蜜站着。阳光把四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樱子,我把他们支开了。敬老院,祥子承包的水库,今儿就算了,我们直奔六娃子家。话音一落,梅子率先拎起几个包,下了公路,雷师傅也拎了包,小心地跟下去了。樱子竟一时心怯。
四爷捏了一下樱子的手,女儿,去吧。碰上了,也是缘。千万别落泪,要走的人了,就要走得洒脱。
住口,老头子!别说添堵的话了,让樱子快去快回。
樱子拎起拉下的那盒营养品,顺着窄窄的土路,走进了曾经的家。
三
六娃子被祥子抓了壮丁,去泉水冲水库帮工了;小明哥和婆婆,我婆婆请去挖早花生了。他们一时半会不会回家。
梅子,有你真好。樱子哽咽着,目光在平房和楼房之间来回游走。
六年的时光,旧平房换了新颜。楼房门紧闭,平房一律敞着。楼房住人,平房养牛羊、猪、鸡鸭等副业。然,外墙没粉刷,呈现出一种冷冷的灰。樱子的心陡然也一片灰了。原来,梅子在电话里通报的信息,并不是全部。
南北朝向的二层小楼,东西朝向的平房,连成一副直角尺。直角交接处,就是厨房。距离厨房一健步远的阶沿上,摆着一张铺了果色巾的八仙桌和四张长条凳,倾斜的凳腿已有了明显的划痕。七零八碎的东西占据了整个桌面。樱子绕过桌子,隔着门缝看厨房。吊柜,矮柜,抽油烟机,燃气灶……虽不是整体厨房,却也简易,清爽,有点现代味了。不过,大理石台面摆成了杂货铺,一条长案板上散放着不少坛坛罐罐,蒙了一层灰。
只有你在,这个家才像个家!梅子剜了一眼樱子,补充道,六娃子倒也不傻,他把煮猪食的灶台,砌在了猪圈。
樱子心里明白,她随口一句话,六娃子就当了圣旨。
六娃子,我回来了。樱子轻叨了一句,眼睛就又湿湿的了。
土阶沿,土晒坝,竹篱笆,小池塘,一切都是老样子,却有了几分陌生感。她湿雾般的眼帘,映出了一幕幕乡居小景——
大清早,她绕着竹篱笆,摘长豇豆;小上午,她抡着连枷,在土晒坝上打麦子;夕阳西下,她蹲在池塘边,洗涮换下来的衣裤;她的玲儿,留着酣口水,掏地牛儿,捉蚱蜢,抓蛐蛐……一个小人儿咿咿呀呀地叫,嘻嘻哈哈地笑。
大白天,六娃子,一般不在家。偶尔在,他也就是个跟屁虫,在樱子的左右,憨笑着,不时搭一把手。
自留地里,手忙脚乱的小明哥自说自笑,憨憨的。
记忆潮涌,恍然如梦。
这一刻,樱子就站在土院坝上,温煦的阳光,清新的空气,自然的亲情,触手可及,却又感觉远在天边。记忆是漏斗,偷偷地过滤着美好。家,已不再是她的家了。
晨昏,一缕缕炊烟从散居的农家次第升起,殷殷地唤归亲人。袅袅的炊烟,近而远,低而高,升腾,盘旋,散漫,消融,浸润了空气……农家饭的清香,俘虏了人,村庄才跟着活了,有了灵魂。
樱子,真看不出,你还挺浪漫的。不愧是在学校呆了几年,就有点文艺范儿了。
没有炊烟升起的家,缺少了生活气息,一如舞台上的影子,飘渺又不真实。以乡居楼为特色的新农村,固然水电气网络路路通,但,在樱子眼里,即使现代化了,“乡不乡,城不城”的村庄,都变成了城市的复制品了。
可不是呢。梅子回应道。按理说,赵家楼是平坝,机械好用,土质又不错,土地稍一侍弄就丰产有望。但,贞元村,现在留守的多是老人与小孩。山柴不打了,薄地不种了,远水不去了。退耕还林绿山坡。樱子,你看,三座山,几乎全年都是绿的。山上树茂林密,水坝灌木丛生,地里杂草逶迤……随着散居的村民都搬了出来,泉水冲水库也断了人迹。敬老院里的老人说,夜深人静时,他们不止一次听到了野物的叫声,有黄羊,有猴子,也有野猪。
樱子抿着嘴,习惯性地扯了扯嘴角。你家祥子包鱼塘的事,咋样了?
我家祥子,有脑子。去年,他将几十亩水库承包了,放了鱼苗,雇了人,天天跑水库,打算建成环保型鱼塘。还拍着胸脯说,每年免费为敬老院老人供应活鱼,想吃多少就送多少。
八成是为了老婆吧。樱子笑了。梅子怔了一下,也笑了。
这对女子,她们疼惜乡村,更眷念记忆里真实的村庄,自然,本色,安适,自在。
三
七年前,那个秋日,趁家里没人,你偷偷地收拾了衣物,带了铃儿跑了。樱子,你哪里能料到,你们的出走带给六娃子的伤害有多深。
梅子的追忆,还原了六娃子那段伤心日子的所有细节。
樱子母女消失了。六娃子疯子般四处打听。村里人都不明所以,只是摇头。喝得醉醺醺的他,找到了左家媳妇。也不管梅子爱听不爱听,冲着梅子不歇气的讲,又吐又哭,折腾了半晚上。那一晚,六娃子似乎把他后半辈子的话都说尽了。
我知道,樱子心里苦,她本来是舍不得离开我的。要是我在家陪她,或者,我载着她去赶场,就不会出事了。
只要一回想,六娃子就恨不能扇自己两个耳光。那个悔啊,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温存后的长夜,六娃子睡得特别死沉。一觉醒来,六娃子看到清清爽爽的樱子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手痒了吧?我搭你去打麻将?
心情好,想找梅子摆龙门阵?
想四爷四婆了?我打个电话,改天去干活,陪你们娘俩回娘家?
没事,就想看看你。樱子按住手机,一个劲地摇头。樱子笑眯眯地瞅他,直瞅得他脸红脖子粗。他想起了头天晚上两人在被窝里的疯狂场景。
他一阵暴冲,累得只有出得气,泥一样瘫在樱子身边。一个反身,两颊通红的樱子骑在了他的身上。两具火烫的身子又紧贴在了一起。一上一下,一下一上,伴随着狂热的抽动,一对白鸽子也飞了起来。樱子一双着了火的眼睛,渗出新贵妃醉酒般的迷离神情。结婚两年了,他还是破天荒第一回见她这样。
我的女人。他脑子里闪过三哥的酒话,六娃子,你娃好福气!你的女人水嫩得很,那笑,比二锅头阵仗大,醉人。赵家楼有多少人惦记,你娃装氓个逑?可得管牢了她。三哥一个狠狠的拳头落在他的肩,像把千斤锤……想着想着,他的下体又挺硬了。我日……一阵含混不清的呓语,他死命地搂住了樱子,两具裸体又交缠在一起,冲浪共舞,抵达了欲死欲仙的巅峰之境。
昨晚……樱子的脸,刷得一下也红彤彤的了。两个关公,对坐在条凳上,就着一碟泡豇豆,呼噜小米粥。
樱子,再来一碗。
樱子就笑了,右边腮帮子就起个小酒窝,一窝的甜,醉人。六娃子,喜欢樱子的笑。樱子笑了,那一天,他干活就顺,浑身也有使不完的劲。
他喝完粥,抹一把嘴,骑了摩托去了镇上。那里有一大堆活儿等着他。
他前脚一走,樱子后脚就带了玲儿走了。
事后回想,那日的樱子笑得怪怪的,神情也有些恍惚。似乎有话要说,嘴唇动动,却又没了声。他以为,她是害羞,也没往心里去。
四
其实,樱子不爱笑。
相声,小品,喜剧片,再搞笑的段子,再开心的场景,她最多也是抿着嘴,扯扯嘴角。而超级女声,星光大道,梦想中国,综艺节目,沾了唱歌的节目,她都喜欢。每到动情处,她就笑着,跟着哼几句。樱子的笑美,声音也美。
樱子的笑,六娃子都一一记得。他记忆最深的一个场景,就是确定亲事那回。
相亲半月后,六娃子拎了光明皮蛋、川味辣粽、沙琪玛和果冻等礼物,鼓了勇气去白云镇打口风。当他周武郑王地站在樱子娘家人面前,却手脚发抖,满身大汗,紧张得说不出话。
很多时候,这就是村庄的情感,无法说出,但真的存在。
真好!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樱子的爱与疼痛,都留在了赵家楼,留在了那个带给她温暖的六娃家。
她的离开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对六娃,有感激,有忏悔,但她依然不能回到他身边。
小说以樱子重返赵家楼为线索,过去与现实交织,展示了樱子异常纠结的内心世界,凸显了人性的多面性。
抱抱姐姐。你也加油,争取我们都能斩获两根,文学毛巾。
抱抱,祝福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