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凤兰却急忙让东升去说，她愿意，她愿意，虽然她身体瘦瘦弱弱的，但真有一把子力气。在老家时，什么重活不都是自己干吗？有哪个会帮忙呢？犹记得，她怀四平到七个多月时，去水井边挑水，她特意带着三丫，一遍一遍反复地教三丫，万一她掉进井了，让她赶紧去井旁边的那家去叫人，就说：我娘掉井里了，我娘掉井里了。
　　 当时，正是三月，春暖花开，积存了一年的冰雪正在融化，到处是一片泥泞。在这样的路上走，好人都一步三滑呢，更何况凤兰带着七个月的身子，还要挑着两桶水。
　　 凤兰对东升说了这个过往，东升好久都没有吭气，他闷头答应了凤兰的要求。
　　 砖窑打工是计件工资，用一种特殊的夹子，可以一次性夹起来四块砖，一块砖五斤，一次就相当于拎着二十斤的重物，这对于一般人来说，拿一次两次的没有难度，但需要以此反复一天又一天，真是一个非常繁重的劳动。码放得高高的砖，一车是200块，一锭，将拉车的车胎压得瘪瘪的，拉起来非常吃力。两个人合作，一个推，一个拉，下一趟一个拉，一个推。很多人，来了，受不了了，就走了。
　　 但凤兰从来没有说过放弃，她将绳子扛在肩膀上，然后双手紧紧地抓住木把手，身子弓起来，头垂得低低的，她的脚，每迈出一步都特别艰难。甚至还有几次在上坡和下坡的时候，没掌控好，差点溜下去，出大事。
　　 在这个过程中，凤兰的心一直暖暖的，孩子们只要放学了，就大的领着小的来帮忙，东升只要工作不忙，也会过来，一家老小齐上阵，即便如此，一天也只能挣四块钱，但依然可以很大程度地缓解这个家的窘迫。
　　 凤兰被晒得黝黑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这样的日子，再苦再难，也要比在老家要好得多呢！
　　 提到老家，刚刚换到新岗位的凤兰，笑不出来了。看着营销点满货架的货物，她被即将到来的事情，愁得想哭。
　　 婆婆要来。
　　 想到严苛的婆婆，她生怕婆婆会找很多事情，这刚刚过了几天的好日子，会化为泡影。
　　 果然，不识字的婆婆，居然一路问着坐车，顺利地来到这个城市。她以来，可是给凤兰带来不少麻烦。但凤兰对婆婆虽然不满，但从来没有抵抗过，她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尤其，当婆婆临走时要了很多布，并且固定颜色和质量，她都没有说什么。
　　 而这样的事情，婆婆来一次说一次，凤兰不敢问，她让东升去问。东升刚一问，凤兰婆婆就声泪俱下地说：你嫌我活得长呀，多几身衣裳就心疼了呀，你们小时候吃奶，可一个都没少吃呢！当时知道你们不孝顺，就该一生下来就掐死，省的现在让我这么寒心。那送死的衣裳不也是过时嘛，前几年做的不喜欢了，现在换一件，就不行了呀！这让你娘可咋过呦，我一个人守寡那么多年，养活你们，我可是真不容易呦……
　　 婆婆的话，让凤兰突然读懂了她的一些心酸。不管如何，自己总是夫妻二人一起生活，而刚刚四十岁就守寡的婆婆，这么多年熬过来，真的是太辛苦了。
　　 每个人的苦的原因不同，但都是苦，要试着去包容，而不是抱怨。凤兰这样对自己说，并开始对婆婆敞开心扉。
　　
　　 六
　　 虽然婆婆偶尔会来，逢年过节，东升也会和凤兰带着孩子一起回老家。每次刚进家门，家里所有的亲戚都会围拢过来，凤兰精心准备了好久的礼物被哄抢一空，甚至连凤兰给娘家准备的，也都被人不说一句感谢的话就拿走。
　　 大伯哥和大嫂自然也会过来，守着凤兰，大伯哥还经常会说，别人家没有儿子的，家产如何如何处理？每次凤兰都恨得咬牙切齿的，但东升就是不让她说话。面对大哥的偏见，东升用沉默来反抗，不管如何，他不说话，这房子谁也别想拿走。
　　 看到东升如此，大哥不敢守着兄弟骂他媳妇，就直接骂东升：你这没骨气的窝囊废，咋就说话不算数，天天围着围裙转厨房，一辈子没出息，真是丢程家人的脸面。
　　 即便大哥如此，东升也坚决不吭气，他知道，在大哥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仁义道德，他只想到自己，只要对他没有好处的，都是错误的。这根本就是没法说通的。看到大哥如此，他也深知，过去的那么多年，凤兰在家，到底有多难。
　　 看到东升如此坚定，凤兰的心略微平复了一些，看着院子中曾经只有手臂粗的小树，此刻已然参天。她的心里溢满了盖房的那时的苦。
　　 那时，已经生育两个女儿的凤兰和婆婆住在婆婆的老院中，那是三间正房，两间南房。她和两个女儿住在一间南房中，新过门的弟媳妇住在西屋，而婆婆带着两个未出嫁的女儿住在东屋。家里实在太挤了，并且，一大家人吃饭，都是凤兰做饭，而做好饭的凤兰还没有坐到炕桌边上，饭已经被抢没有了。两个女儿总是饿着肚子，这让凤兰心疼不已。
　　 回到娘家，她鼓足勇气跟娘家借钱，说要自己盖房。并且，东升干活的农场也不知道能干多久，没准哪天黄了，东升回来也总要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那时，村里宅基地很多，却无人能盖得起房子。凤兰在得到娘家的支持后，去大队部申请了宅基地，也就是当时村边上的这块地方。临街，临村边。凤兰操持着盖了三间里生外熟的房子，盖房所借的债，她十年才还清，刚刚还清，她就被东升接了出去。而在房子刚刚建成，就主动过来居住的婆婆，自然成了房子临时的主人。
　　 凤兰犹记得，当时盖房有多么难。东升农场有任务不能回来，她一个女人家，需要跑东跑西，婆家一大家人都冷眼看着，等着看凤兰的笑话。在他们的心里，凤兰想盖房，真是天方夜谭，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就在他们鄙夷的目光中，凤兰不管多么累，都满脸带笑地安排着。这时，还要感谢她的哥哥凤东，已经成家也有了两个儿子的凤东的日子也不好过。但看到妹妹如此受苦，他是帮着凤兰去借钱，也要看着她盖起房子来。
　　 当时的房子多是土坯房，为了争一口气，凤兰盖的里生外熟的房子，就是里面是土坯，外面是砖。并且在处理房子地基的时候，还用到东升之前就买回来的油毡，这样可以做到防潮。村里人看到这些，都羡慕得不行，不帮忙的，也都端着饭碗来看。
　　 白天，跑来跑去的，凤兰也不感觉累，但到了晚上，她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动也动不了。可她怕别人去破坏她的新房，于是她就跑到新房那儿。当时正好是九月的天，夜里虽然有点凉，但还不算太冷，就铺一个席子，盖一床薄被，凤兰就这样守着正在盖着的房子。最后还是凤东寻了来，兄妹两人一起相依着，度过了那难熬的几天。
　　 还记得那是凤东流着眼泪对凤兰说：妹妹呀，你都是为了哥哥在受苦呀，哥哥无能，只能这样看着你呀。
　　 凤兰连忙说：自己日子过得很好呢！让哥哥别放在心上。
　　 妹妹，我跟你说，家庭是东升不能选择的，但东升这个人，你绝对没找错，你遇到他呀，不管是过的啥日子，他都会一门心思地对你，这你放一百个心。东升是好人哪！
　　 还记得，夜空里，星星一闪闪的，凤兰突然萌发童心，她对凤东说：哥哥，还记得吗？小时候，我犯错，都是你受罚，你咋不说呢？
　　 我不是疼你嘛！就你这么一个妹子。凤东凤兰聊着聊着，就偎着睡着了。
　　 每一块砖，每一个土坯，每一根房梁，都印刻在凤兰的心里，这些对她都是那么的不容易。
　　 凤兰还记得，最初盖好房子，实在没钱了，连土坯的围墙都盖不起，于是和女儿们一起去地里折了很多槐树枝子回来，紧密地插了一排，一来可以略微遮挡狗呀鸡呀，而来，槐树枝子上有刺，人也不敢轻易地翻过来。当时是不得已而为之，没成想，第二年，其中一些枝子居然生根发芽了，逐渐的，随着几个女儿的成长，这些槐树也逐渐粗壮起来。之后条件略微好一些了，也没有想到去拉围墙，大家都习惯了，在槐树下，搬个椅子，扯着家常，做着活计。
　　 村庄慢慢地丰满，这个小院也逐渐被包裹在村庄的怀抱中，不再那么荒凉，这都让凤兰很是欣慰。
　　 可这样的家，竟然一直被别人这样觊觎，真是让凤兰愤懑不已。
　　 不行，再苦也要守护房子，谁也别想拿走。凤兰暗暗下定决心。
　　
　　 七
　　 转眼间，凤兰的四个孩子长大了，大丫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名老师，二丫没有考上大学，但上了职业技校，没有让凤兰费心就自己找到了稳定的工作；三丫正要升入高三，而四平再开学就是初三了。代销点已经早就黄掉了，东升之前工作的农场现在改制为工厂，东升凭借其出色的组织管理能力，成为其中的中层干部。
　　 凤兰是在市郊的一个公园中，做园林工人。刚刚四十多岁的她，过早地苍老了。但她依然非常乐观，每天都是去的最早的一个，回来的都是最晚的一个。虽然东升升职为管理，但他依然非常体贴照顾凤兰。每每公休时，都会陪凤兰一起去上班。她种草，他帮忙；她修剪花，他也帮忙。凤兰的同事们都非常羡慕，说凤兰前世积德了，现在有这样的福气。
　　 凤兰只是笑笑，却很少说话。此刻，她的心里正在翻腾着。
　　 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慢慢脱离开父母的照顾，可是父母却已经年老，相聚几百里路，拉长对他们的牵挂。
　　 还有一个痛楚，凤兰无法释怀，就是她娘的骤然离世。失去母亲的痛苦还没有放下，婆婆病了，并且，婆婆一直非常偏爱的大儿子却不管她，却打电话让他们回去照顾。
　　 回去的路上，凤兰的眼泪一直止不住地往下流，上一次也是这条路，但却是赶着要见母亲最后一面。
　　 最后一次在爹娘家住的场景，依然清晰如昨。记得那一次，饭后的凤兰和爹娘说话说到很晚，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想回家住，于是就在娘家住了一夜，晚上，凤兰娘陪着她一起睡，娘俩在黑暗中说了很多很多，尤其说到之前受过的罪时，凤兰娘哭得很伤心。她对凤兰说：凤兰呀，你莫怪娘，娘也是重男轻女，只知道护着你哥哥。
　　 凤兰则安慰说：真的没啥，如果没有遇到东升，没有吃过那么多苦，我怎么能过上现在的好日子呢！这挺好的，年轻时吃点苦，老了就享福了呢！娘你也是，你可要好好的，等地里不忙了，我接你过去住，你也去看看城里人都是啥模样的。
　　 凤兰娘俩说了一宿，然后也不知道谁先睡的，两个人紧紧地偎在一起，睡着了。窗外的星星一闪一闪的，还是那年看到凤兰流泪的那颗星吗？院子里的菜郁郁葱葱的，豆角一挂一挂的，黄瓜一根一根的，黑绿的韭菜上，满是露珠。偶尔几声蛐蛐的鸣叫，也吵不醒已经熟睡的一家人。
　　 凤兰并不知道这是陪着她娘睡的最后一夜，当三个月后噩耗传来，凤兰再赶回来，凤兰娘已经被抬到拖拉机上，准备要去火化。
　　 抱着冰冷的躯体，凤兰哭了一路，然后很久很久都恢复不过来。那一夜说过的话，时不时地在她耳边回响，仿佛就像注定了一样似的。
　　 自己的亲娘没有尽孝，而一直把自己当外人一样对待的婆婆却必须服侍膝前，这种心理的落差，让凤兰很憋闷，她使劲地攥着拳头，对自己说，不管如何，要让婆婆知道自己对她的好，要让她后悔之前那样薄待我。看着窗外熟悉的村庄，凤兰知道，一些事情，是无法躲避的，只能直面。
　　 凤兰进村时，没有从娘家的那边走。一想到娘没有了，凤兰就感觉好像家都没有似的。
　　 看到乡亲，凤兰强装笑颜打着招呼，在看到自家的院子边的大槐树时，凤兰深深地呼吸一口，将所有的苦都生生地咽了下去。
　　
　　 八
　　 进了家门，凤兰唤了一声“娘”，没有人应。撩开东屋的门帘，她看到婆婆静静地躺在炕头。时值八月，房屋内燥热无比。可婆婆却盖着薄被。满是皱纹的脸，泛着黄，高高凸起的脸颊，显得没有戴假牙的嘴巴像个凹斗一样。
　　 冷锅，冷灶，堂柜上满是灰尘，便桶里发散着难闻的味道。一堆输液瓶凌乱地放在椅子下，中药锅里还剩余着重要残渣。
　　 凤兰一下子想到自己的娘，如时间可以倒流，她若可以这样照顾她，不是天大的幸福吗？不管婆婆做过什么，她现在老了。还计较过去有用吗？
　　 这样想着，凤兰将行李放好，卷起袖子开始干活。待都收拾好之后，婆婆才醒过来，刚刚清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看着凤兰，难以置信地问：东升家的？
　　 嗯，娘，是我，我来照顾你！凤兰说着，扶着婆婆依靠在被子上，并给她端过去一杯水。
　　 丢下工作，家人回来照顾婆婆的凤兰被村人看在眼里，大家来来往往的，都主动跟凤兰打招呼，询问凤兰婆婆的病情。凤兰也会非常感谢，她细数曾经的过去，接受过谁的帮助，哪怕只是给了一碗棒子面，那怕只是她上坡时，人家在后面推了一把，哪怕只是自己挨打时，人家给的一次搀扶。这些都铭记在凤兰的心里。
　　 甚至看到曾经打过架的铁柱，凤兰也是笑脸相对，倒弄得铁城黢黑的脸，黑里透红。
　　 凤兰的大哥大嫂却没有理解凤兰的一片苦心。大哥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过来说：绝户头伺候了也是白伺候，到头来，这家里什么东西，都是给有儿子的。
　　 凤兰看到大伯哥如此冥古不化，没有理会他。凤兰知道，现在是法律社会了，不是过去的封建社会了，什么都按照封建伦理。
　　 这些年凤兰只是偶尔回来，很少和婆婆这样朝夕相处。婆婆生活的不易，被凤兰更加切实地感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