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然，我，韩平试图打破静默。小然，很感谢你，我母亲回家一直说你的好，我最初并不知道是你。
　　 没事的，大家都在医院，互相帮助是正常的，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小声说，心里则在说：能这样回馈他的母亲一些，可以略微平复心中的愧疚。
　　 我母亲，一直谈起你。韩平继续说。恩，不是现在，而是之前，在我结婚后，我和妻子一直冷战，看到我如此不开心，我母亲不止一次地谈起你，说让我去找你，看你结婚了吗？如果没有结婚，她愿意成全我们。
　　 听到这里，我没有抬头，而是微微地抿了一口茶，继续听。
　　 你也许不知道，我真的去找你了。我知道，其实没有资格去找，但我就是去找了，我在你的学校门口等你，之后我真的看到你了。那是2007年。我看到你……
　　 恩，那时我怀孕呢！
　　 恩，你大着肚子骑车来上班，看着你辛苦的样子，我真想帮你，可是我又看到你满脸的笑容。我想，虽然我们没有在一起，但你是幸福的，所以，我只是远远地看着你，这样看着就够了。
　　 恩。我突然想到，之前很多次感觉有一双目光注视我，却总是找不到是谁，现在想，也许，就是他，虽然我没有见到他，但他的目光，我依然熟悉如昨。
　　 很多次，我感觉生活没有希望，活着很辛苦的时候，就过来看看你，只是看看，我就感觉特有力量。你得如此好，你如此幸福，我也为你开心。韩平说着，给我盛了一碗汤。蘑菇汤的香气，逗弄起我的饥肠辘辘。我小口地喝着，仿佛很多年前，我们在一起时，坐在他对面一样的坦然。
　　 在医院守夜时，经常听你婆婆说你的好，我还跟你丈夫说，你真是好命呢！娶到这么好的媳妇。你也知道，我的妻子，很强势，她不允许自己比谁弱，甚至包括她的丈夫也要凡事都很强大。她不喜欢孩子，所以我们一直没有孩子。为此，我母亲一直很耿耿于怀。我一直劝说母亲，是缘分还没有到，孩子此刻不该来。
　　 听到他说没有孩子，我的心疼了一下，想到自己乖巧可爱的儿子带给我的那么多快乐，感觉他好可怜。
　　 小然，你说，当初，如果我再坚持一下，我们……韩平欲言又止。
　　 我们又能如何呢？你父亲那样去世，我们谁都不是背负这么多年的愧疚呀！韩平，既然生活已经如此，就尝试放下吧！你父亲若能看到你，也会期望你可以过得好好的。说到这里，我的心也很疼，那位未曾谋面，却因为自己而去世的老人，也是我心里一直难以释怀的伤痛。
　　 是的，我应该放下，当初我就是想放下，才选择不去找你。其实，你知道吗？有多少次，我就站在你的窗下，甚至我可以看到你守望的身影，但我就是不能走上去，我真的好怕，我走进去，就真的离不开你了。而当时的情况，你若跟了我，你也是受苦，我母亲会一辈子埋怨你，那样，对你也太不公平了。韩平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八床阿姨所说的，其实，她也在反思，也在后悔。当年的他们都无法接受我，但时光过去了十年，他们也在逐渐地改变。
　　 但这样的改变，太晚了。我不可能一直停在原地，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
　　 小然，还是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当面对你说，这次我们这样见到，也无需隐瞒什么，我过得是不好，但你过得很好，我就知足了。你放心，我会好起来的。我会将对你的感情，收藏起来。然后重新开始我的生活。韩平说着，端起一杯茶，让我们以茶代酒，喝掉，就忘记吧！
　　 恩，好。
　　 那次，我坚持没有让他送我回家。出了饭店，我冲进纷飞的雪里，打车回家。我透过的窗户，我看到雪花包裹的他，我依然能看到，他的眼里，都是泪。
　　 那天回家我就感冒了，高烧不止。程一程非常担忧地守在我的身边，喂我吃药之后，就一直用冷毛巾帮我敷额头。
　　 看着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就在旁边昏暗的床头灯下，静静地看书，每隔一段时间，就摸一下我的额头。
　　 我都知道，因为我头疼欲裂，就仿佛多年前那次圣诞节舞会之后的那一次一样。
　　 我的眼前一直晃动韩平的脸，我一直在想，他如此不幸福，我的幸福是不是罪过？我的眼前还在晃动韩平妻子那张冷冰冰的脸，我真不知道，一直心思细密的韩平，如何和她相处了那么多年，他还有他的母亲，到底要如何才能获得幸福。
　　 昏昏沉沉间，我仿佛看到了韩平，就像那次我昏倒之后，第一眼看到他一样，我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韩平。
　　 而回答的却分明是程一程。
　　 程一程将我扶起来，一杯温热的水堵在我的唇边。喝下。
　　 他在命令我。
　　 我惊得满身大汗，乖乖地喝下一整杯水。
　　 程一程拿着水杯放到一边，继续坐在书桌前去看书。看着他的背影，我依然在想刚刚的那句“韩平”，他听到了吗？为什么不追问？原本的亲密无间，此刻变得非常尴尬。
　　 好几次我想跟他说话，但张嘴结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过去的疼痛原本已经尘封，此刻被硬生生地撕开伤口，让鲜血再次淋漓，现在的窒息突然让我感觉曾经拥有的一切，是那么的脆弱，仿佛我一直站在一列多米诺骨牌的最末端，从当初跟韩平相爱，第一块就已经倾倒，这么多年，这么漫长，我都是在等待最后被击倒的一刻。
　　 一场重感冒，加上神思恍惚，让我卧床三天。三天后去上班时，婆婆依然非常担忧，她非常自责地说，都是因为她住院才把我累病了。满是愧疚的我，不敢多说什么。
　　 这个家看着还像平常一样，实则很多很多都走不回去了。
　　 程一程开始跟我冷战，他并没有追问，也没有责备，而是对我越加疏远。
　　 韩平经常打我电话，我很偶尔接起来，就称忙挂断。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但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我都给不起。
　　 因为工作的缘故，中午我不回家，而是在学校食堂吃饭。这天，我刚下楼，就接到韩平的电话，他说：你若不出来，我就进去。
　　 我没吭气。他又说，今天是他父亲的周年祭，他想带我去看他父亲。
　　 听到这句话，我仿佛没有选择，只好走出学校，上了他的车。
　　 一路上我们都很安静。
　　 还是他打破的沉闷。
　　 小然，我没有别的意思，父亲当年那样离去，我的心里真的难以释怀，我想，你也一样。我现在就想带你来到他面前，跟他说说话，然后我们可以一起放下。
　　 嗯，也好，逃避总不是办法，这个事情，我也一直不能忘记。我知道，这是我终将无法逃避的时刻。
　　 青园墓园，庄重肃穆，一排排的松树矗立着，一列列的墓碑静默着。韩平带着我一起来到一座墓碑前，我看到一张跟韩平非常相像的脸，和蔼可亲地看着我们。
　　 韩平将一束白菊花，献在墓前。
　　 爸爸，这是小然，是我一直爱着的女人。爸爸，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她，也许您还会在我身边。所以，我一直不敢面对她。其实，小然，是个好女人。我带她来看你，就是让你知道，儿子当年的选择没有错。韩平说着，泣不成声。
　　 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我心中充满了愧疚，这么多年一直折磨我的那个看不到的影子，终于清晰了起来，可是面对他，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究其根本，我是凶手，但那时，我又怎么知道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如果可以预知，我宁愿离开他的身边，不再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你们一家三口，可以一直在一起。
　　 可是，时光不能重来，我又能说什么呢？
　　 眼泪顺着我苍白的脸庞滑落。
　　 爸爸，小然也没有错，这么多年，她过得也不容易，今天我带她来，就是想让您看看她，然后我们都放下吧！一直背负着，我们都太累了。爸爸，我的婚姻我也想放下，这么多年不仅我受苦，妈妈也跟我一起受苦。现在是放下的时候了，您就放心吧！我有能力让妈妈幸福的。
　　 听到韩平如是说，在我心中回旋了很多年的一句话，终于冲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若不是因为我，若不是我，你们都是幸福的……我瘫坐在地上，想着这么多年来压抑憋屈的生活，嚎啕大哭。
　　 那天我们从墓园走出时，都轻松了很多。
　　 可是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程一程，韩平与我的过往，像山一样压在我的心上。
　　 韩平很快离婚了，离婚后的他，没有再来找我。想到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我的心满是痛楚，这是不是还是因为我呢？
　　 程一程去外地学习，他像往常一样，每天给我打电话问家里的情况。但我总是感觉他的声音里冷冷的。
　　 学习期结束之后，程一程却没有回来，他传短信给我说：他借调到那边，需要至少一年的时间。
　　 对此，我很纳闷，之前程一程也曾说过，单位有借调他到另外城市的打算，但他都拒绝了。他说，去了也多挣不了，还不能守着老婆孩子，得不偿失呢！这次怎么就不跟我商量就决定了呢！
　　 这太意外了。
　　 听到程一程要驻外一年的消息，婆婆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干活更加任劳任怨。她一直心疼我这个一直贫血、低血糖，看上去病歪歪，有满腹心事的媳妇，一直感觉我自己一个人在这个城市有着太多的不容易。她一定在想多替出门在外的儿子疼疼我，好让我可以少一些委屈。
　　 但她并不知道我的心事。已经恢复单身的韩平，加上外出的程一程，一直在天平的两端，两个因我受伤的男人，都是我无法放下的，但却也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才能让两个爱我的男人不再受伤。
　　 程一程打电话一直冷冰冰的，让我怅然若失。但在家里，守着婆婆和儿子，也只能问他好不好，其他的不能说。他每次都说很好，这里的生活，简单，平静。
　　 没办法，我只能等儿子也睡着的夜晚，给他发短信，指尖的屏幕上滑动了半天，却不知道该如何说。我要如何谈起我和韩平的过去呢？现在说了，他会如何，会和我分开吗？
　　 这种恐惧让我不敢输入一个字，这种疼痛，使我明白，自己的优柔寡断，只能伤害更多的人。于是，我给韩平发了一条短信。
　　 韩平你好：
　　 没有想到再次遇到你，居然再次伤害了你，这不是我的初衷，就像当初你结婚留下一封信给我，再见你，我还是给你同样的祝福的。我希望你幸福。即便没有和我在一起，我依然希望你幸福。
　　 过去的事情，如枷锁一样禁锢了我很多年，这么多年，因为背负的负担，我一直患得患失，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拥有的幸福是不是应该属于自己的。这种负罪感，让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不幸的人，即便我拥有了幸福，也是不应该获得。
　　 此刻，我并不清楚，你是如何定义你和我的感情，我们曾经爱过，但爱已经成为过去。当枷锁背在我身上时，爱情已经被消磨干净。
　　 我只想安静地过我的日子，守着我的丈夫，儿子，我只想拥有一份没有愧疚感的生活，让我可以自由呼吸，让我可以轻松地活着。
　　 还是给你我的祝福，还有一个迟到的道歉：对不起，如此伤害你的家人，对不起，如此伤害你，对不起，你想要的，我给不了。
　　 十年了，是到了结束的时候。或许我们都在最初相爱时，就注定了最后的受伤，现在，我们都被伤得体无完肤，如此痛过，也算对过去赎了罪。
　　 现在我们一起真的放下吧！
　　 祝你幸福。
　　 小然
　　 长长的短信，我反复看了很多遍，还是犹豫是否应该发出。
　　 “妈妈，妈妈”，儿子在呓语着，看着和程一程一模一样的他，我知道必须面对。
　　 于是，我点击发送。然后关机睡觉。等太阳再次升起，我就要去看望程一程了。我期待，我们可以释怀心中的寒冰。
　　 一夜无眠，终于看到粉色的窗帘外不再是一团漆黑，而是慢慢地发亮。蹑手蹑脚地起床后，我去为家人做了早餐：南瓜米糊、杂粮小饼、煮鸡蛋、凉拌黄瓜。没有等他们起床，就匆匆地拎着包出发了
　　 路上，我打开手机，看到没有新短信。我想，也许，韩平会接受我的祝福，然后开始他全新的生活。如果这样，就可以真的放下他。
　　 长途车行驶了六个小时后，才到达他工作的城市。这是一个新建的厂区，地处郊区，当出租车两边的风景越来越荒凉时，我忍不住流泪了。为了我，这个原本就内向的男人，在受着什么样的苦痛呀！
　　 因为事先没有告诉他，来到他住的宿舍时，他并不在。当管理员听说我是他的妻子时，连忙帮我打开了他的房门。
　　 推开之后，我沉默地转了一圈，其实也就相当于原地转一圈。房间里的简陋刺痛我的心，一张单人木板床，一张木桌，上面摆放着程一程用来工作的笔记本。时值冬日，他的被子只是很薄的一床。屈指可数的几件衣服，挂在衣架上。一箱只剩一半的方便面，还有几个蔫蔫的苹果，就是房间里所有的物件。这里没有一点暖，哪里都看上去冷冰冰的。
　　 将给他带的新买的羽绒服挂在衣架上，然后帮他整理床铺时，我看到一张纸放在枕边，纸上满满都是我的名字。
　　 掏出手机，想拨打他的电话，犹豫半天都没有拨打出去。于是，我躺在他的床上，等他。或许是旅途劳累，或许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我竟然很快睡着了。
　　 醒来时，房间里一团漆黑。他依然没有回来，盖着薄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我，忍不住哭了。
　　 正在这时，门“咔”的一声，开了，闪进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进门就顺手打开了房间里的灯。当白炽灯的光将我们都包围时，我们都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