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后来，我在煤矿里开皮带运输机，这一干就是一个多月，那种暗无天日，教人想入非非的场景如今想起依然历历在目。当领着1932块6毛钱的工资时，我突然觉得它很重很重，虽然它很轻很轻。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决定不再买小灵通，因为自己深深地体会到一些事情，那可是自己曾经所一直漠不关心的。
　　
　　 六
　　 2006年在古城西安上大学，那时我跟英语系的一个女孩爱得死去活来，她以为我就是他的梁山伯，我以为她就是我的祝英台。起初我们还按时上课，后来就一起逃课出去找寻快乐和刺激。比如，去周庄品尝阿婆茶和麦芽糖，去小故宫在情槐下许愿，去虎头山探寻野猪的踪迹，去秦岭的黑龙潭玩跳水。我们甚至还约定一起去西藏，据说那里是离上帝最近的地方。
　　 由于校方多次提出警告，而我们依然我行我素。我的指导老师便使出了杀手锏，那就是给我的家里打电话。她要求我的家人务必来学校一趟，目的是做做我的思想工作。而父亲和母亲虽然活了有五十多岁，却从来不曾离开过这黄土高坡。加上父亲一向心宽，纵然天塌下来，他还是那种吃嘛嘛香，倒地就能睡的主。这些母亲又何尝不知道呢，往往因为他不能尽到男人应当尽到的责任，所以母亲和他拌了半辈子的嘴。经过激烈的商议，他们最终达成了一个共识就是烦劳我的伯父走一遭。
　　 我的同桌获知此事后，他第一时间里给我在QQ上留了言，我打开一看只有许浑的半句诗，“山雨欲来风满楼”。我领会到他的深意，自己便快马加鞭地返回校园。然而伯父早已见过了我的指导老师，两人甚至还愉快地在一起共进了晚餐。
　　 后来，我是在校招待所见的伯父。他和我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良久，这倒让我忆起他曾对我说过的两句话：若一个人还对你指指点点，那么说明你还有希望；若一个人对你无话可说，那么只能说明你已无药可救。我害怕自己“无药可救”，尤其是在他面前。每次当我做了蠢事错事自己都会表现出罪不至死的模样，理由很简单就是想以此博得同情与怜悯。伯父还是开口了，他先掐灭了手中的一根红河，接着问我在校吃喝怎么样，受不受委屈，有没有心事，有没有坚持写日记。我见他没有责难自己的意思便和盘托出，他听到我的回答只是冷笑了几声。他说不反对年轻人谈恋爱，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决不能耽误学业。他还提醒我如果一个女孩已经有了男友，即使你再喜欢都请远离她。
　　 佚名说即使生气，还是忍不住关心你，这才是真正爱你的人。其实，我知道伯父有些生气。在他那张看似风平浪静的面容下，实则内心早已惊涛骇浪。可他偏偏又是一个很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人，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人或事，他都能表现得极为淡定和从容。对于他这一点，我的家人是难以企及的。当然，我也不知领教过多少回了。打我记事起，他就从不轻易地责骂我，只会跟我心平气和地摆事实，讲道理。有时我会因此而更加的肆无忌惮，但更多的时候我会迷途知返。对于他的“仁道”，不知何时我却愈来愈狠不下心。
　　
　　 七
　　 泰戈尔说上天完全是为了坚强我们的意志，才在我们的道路上设下重重的障碍。2009年秋毕业后，家里为我安排了一份工作，然而天有不测之风云，结果是煮熟的鸭子给飞了。在那段难熬的日子里，朋友P又向我借钱说是给女友打胎，我便不无埋怨道他为何不小点儿心。而镇上一直没有建银行，自己就马不停蹄地跑到县城汇了一笔款。有一天，当我急需用钱的时候，只听电话的那头说，“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难怪有人讲，友情这东西，玩好了就是“小时代”，玩掰了就是“甄嬛传”。只是，一头雾水的我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几年，家乡的变化很大。寨谭线公路被重新铺修，乡人因为家有果园而致富的不计其数，而饲养牲畜的人家愈来愈少，如此一来伯父就很难再大施拳脚了，他又开始在西坡食品收费站工作。至于他何时退的休，我忘却了。记得在翌年，他开始放羊。从驮涧沟放到瓦区沟，从瓦区沟放到西塬头沟。他也经常喊我去帮忙，扪心自问，当时我是不屑去做这种事情的，可又束手无策。一个人跟在羊群后一边吆喝着，一边扔着土疙瘩，那敢情就像《血色浪漫》里的羊倌杜老汉，可惜人家一张口就是纯纯的信天游而我就怂了。
　　 有多少次在嗲沟，在梁上，在林地，在沟渠畔，我们做着同一件事情，摆着同一个姿势。有时趁放羊的空闲，伯父让我顺便捡一些柴火。一直以来我是极少干农活的，就一捆柴拾得自己经常腰酸，扛得肩痛。他不伸出援助之手也就罢了，却还在一旁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起《三国演义》。从董仲颖到袁本初到曹孟德到刘玄德到孙伯符，从吕奉先到典韦到马孟起到关云长到黄汉升到周公瑾到许仲康，从徐元直到诸葛孔明到庞士元到荀文若到郭奉孝到姜伯约。幸好前女友鸢子姬不时打来一通电话算是解围，我便可以找个借口偷会儿懒。当不再听他念经，我真有种解脱的感觉。假如有人问我什么叫神清气爽？我想这大概就是。然而，一个烦恼没了，另一个烦恼又突突突地涌上来。
　　 后来，羊群在不断壮大，从起初的10只发展到24只。割草放养，铲粪圈养。伯父一人实在忙不过来，他便找下家给卖了一些。当结完账，回头细数才发现少给了一千多块，而人家早已翻过了两道峁。
　　 这年，他六十五岁。头脑不再像从前一样灵活，身手不再像从前一样矫健。
　　
　　 八
　　 梵高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是的，关于伯父的许多故事我是不知晓的。譬如，他没有告诉我，那年他被车子给撞倒在地，手腿骨折，脸部淤青在医院里足足躺了两个多月；他没有告诉我，那年他翻修房屋有乡人从屋顶上摔下来头下着地死了，结果讹了他一大笔银子；他没有告诉我，那年他为何总是吟诵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诗句；他没有告诉我，那年他为何总是呓语：一个人必须踏遍外面的世界，才能回归你内心的殿堂；他没有告诉我，他曾有过两段辛酸的婚姻史……
　　 在《微奇生活》里曾读到这样的一句话：我们的成熟是由两部分组成，一半是对美好的追求，一半是对残缺的接纳。这让我想起自己刊登在《诗歌周刊》上的散文诗《流浪人》：独自从临汾到西安，从西安到宝鸡，从宝鸡到深圳，从深圳到洛阳，从洛阳到昆山，从昆山到北京，从北京到咸阳，从咸阳到商丘，从商丘到韩城，从韩城到太原……时光荏苒，经年辗转。在生活中闪现的争斗、欺骗、阴谋、虚伪、诬陷，伯父告诉我要用停顿、胸怀、凝视、思考、祝福来应对。他也告诉我不能一叶障目，坐井观天，要把叛逆跟矛盾驱除让信念生根。
　　 而今，一个人再回首，你会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跟岁月握手言和。韩愈说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我想借用这句话来诠释伯父杨青山是最好不过了。
　　
　　 2014.1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