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我分担了次吉身上的一些重物，他继续着他的朝圣，我继续跟在他的身后。我看向他昨晚手指的方向，霞光下，一座宏伟的白色建筑耸立在云深处，那里就是高原人心中的圣地—布达拉宫。
　　 我不知道这样的距离次吉要走上多久，我也不知道，和我相遇之前，他已经走过多少日夜。但是，他干裂的唇吐出来的那句我不知所以的经文依旧清晰，他脸上的神情还是那么的宁静祥和。我不用再思考是什么力量驱使他如此，也许，我应该思考如何将父亲的画赋予生命。
　　 结伴的力量是神奇的，次吉知道身后有我的存在，更加稳重的前行。而对于我，次吉的身上有一股我看不见的力量，这样的力量，恰恰是我身上缺少的。或许，这次高原之行，次吉是打开我心中迷茫的一把钥匙。想到这些，我踩着格桑花的清香，跟在次吉的身后，心里安然了许多。
　　 只是，朝圣的路太过漫长，短短的十几里路，我和次吉迎来了又一个夜的降临。这一次，因为有了次吉，我不再害怕孤独，不再害怕夜的黑。次吉找了一个小小的避风的坡地，这一晚，我再一次分享了他带来的糌粑。
　　 次吉，你的名字意思是初一，你是初一生的吗？昨晚我就想问次吉这个问题，只是他脸上表情的沉重让我不敢去问。
　　 没想到次吉很痛快地点点头，大年初一，那年的雪很大，阿爸拉杀了好多的羊，但是，阿妈拉生下我不久后就死了。我看见次吉手里的糌粑又被揉成一团。
　　 我拉过他的瘦瘦的身体，搂住他小小的肩膀。我的父亲也去世了，这幅未完的画就是他留下的。泪水漫过我的眼帘，我要比次吉幸运，我还得到了父亲的爱，他却从没有见过她的母亲。
　　 你和我的姐姐一样。次吉仰头看着我。是吗？你姐姐叫什么名字，她多大了？
　　 姐姐叫达娃，月亮的意思。次吉的声音越来越弱，他低下了头：姐姐去年死了，今年二十岁了，我就是来看姐姐的。
　　 我手臂上感受到次吉身体地抖动，可怜的孩子，命运为何要夺走他的亲人，一个未享受天伦的母亲，一个正青春如格桑花开的女孩。我清楚失去亲人的痛苦，然而，正因为我懂得，我才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次吉。
　　 姐姐葬在离大昭寺很近的一个山坡上，阿爸拉最喜欢姐姐，说她最像妈妈，但是他又有了新家，他不让我来看姐姐，奶奶支持我来。次吉的话让这个夜越来越黑暗，我看不见远处的灯光，连手边的烛光都被风吹灭了。黑暗里，次吉不再哭泣，我却陷入了深深的难过中。
　　 我们前面的路还有很远，次吉的孤独也会是我的寂寞，因为，我们渴望的亲情距离我们是那么的遥远，远得让我们的手无法触及。但是，我们为逝去的亲人缅怀时，身边还有比我们更痛心的人。我想起离开时的母亲，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我，我应该为她擦去才是。其实，父亲的离去，最痛心的是她，最初的几年里，母亲甚至放弃了病痛的治疗，是父亲让她活到了现在，她却亲手送走了父亲。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也许，我应该听母亲的话，和梁伯见一见，这样她会心安很多。
　　 我坐在父亲生长的土地上，对于母亲和梁伯的事，心里变得异常平静。我不知道是什么消逝了内心的烦燥，也许是在跟随次吉朝圣的路上，也许是和次吉的谈话间。我想，再看见母亲，我们会心平气和地谈论关于未来生活的话题。这也应是父亲想要看到吧，从他对母亲十年如一日的照顾里，他是希望母亲幸福的。
　　 【三】
　　 我们终于来到了大昭寺，但是，次吉没有去见他的姐姐，而是到大昭寺见了一个年轻的僧人。我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两人一直在用藏语交谈，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年轻僧人眼里的忧伤，而次吉的眼里一直含着泪。
　　 他们一定谈着两人共同的伤心往事。这个僧人和次吉是什么关系，一路上他都没说起过他。但是，看见僧人将流泪的次吉拥在怀里，我断定他们的关系是很亲近的。
　　 次吉不知又说了什么，僧人转过头看向我，次吉领着他来到我面前：扎西哥，这是我在路上遇到的阿姐，叫梅朵。
　　 叫扎西的僧人冲我施了一礼，我无从准备，慌忙还礼。扎西的身材颀长，可能是长期受到佛祖的度化，他脸上的表情让我想到宁静致远。但是，任他的脸上再宁静，再无波澜，都无法掩饰他眼里若隐若现的忧伤。
　　 谢谢你一路照顾次吉，你是我们雪域的贵人，愿佛祖保佑你幸福平安。扎西的声音很干净，像雪山上的雪一样的干净。请随我来！扎西说完转身带路向前走去。我看看次吉，他快步跟上扎西的脚步。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人来人往的大昭寺里，我不能高声叫停住两人，那是对佛祖的不敬，我只好也快步跟上。
　　 扎西走出寺门，穿过街巷，走了好久，我回首看，大昭寺已被掩埋在建筑群里。我看见前面出现一条河，扎西在一个台阶上站定，看向河的对岸。
　　 次吉，替我向你姐姐燃一柱香。扎西指着河对岸。我知道，这条河叫拉萨河，在川藏公路上时，我看见过它的蔚蓝。我顺着扎西手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见高高低低的山坡。
　　 你和达娃是什么关系。朋友？恋人？自从看到扎西，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也许我这样问会很不礼貌，但我实在控制不住心里的好奇。
　　 扎西转头看看我，又看向远处只有他和次吉清楚的位置，我从他的侧面上都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悲伤。在拉萨河边，在达娃的墓地前，扎西向我讲述了他和达娃的爱情故事。
　　 我们曾经是恋人，但是，因为我们的家族是当地的贵族，父亲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我和达娃从小一起长大，已经离不开对方。但我没有力量和整个家族去抗争，最后，我和达娃选择了私奔，在那个大雪的夜里，我们走了很久，但一直在唐古拉山里徘徊。父亲的马队追上了我们，我被关了起来，达娃也被送回了家。后来……
　　 后来，在姐姐回来的第二天夜里，姐姐割腕自杀了。次吉接过扎西的话，他的眼里没有泪水，像眼前平静的拉萨河。姐姐曾说过，如果有一天她去世了，她要让她的子孙葬在离布达拉宫最近的地方，她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祈祷她的亲人幸福安康。
　　 扎西用力地搂住次吉的肩，我知道，他们在相互寻找着支撑的力量。
　　 达娃走了，我的世界便再也没有月光。葬了达娃，我留在了大昭寺，达娃是为我而死的……那么，就让我替她生吧。
　　 生死两相依。可是你的尘心未泯，怎么能六根清静地侍奉佛祖。我为扎西和达娃的爱情流下悲伤的泪，也为扎西为情遁入空门感到无奈和痛心。
　　 我懂得，所以我每天都在洗心，让我的心更净，像雪山上的雪一样洁白。情不是污浊之事，它就像雪山上的月光一样神圣，只是你用什么样的心去想，如果你心染杂念欲望，任何一段纯净的相爱都会是下作的。达娃就是天上的月亮，不容任何人玷污，我现在为自己赎罪，也在为达娃修行，只有我的心越来越纯净，我和达娃的灵魂才会成为一体，不求世俗的情爱，共做佛祖座下的一缕禅香。
　　 拉萨河的河水静静地流淌，天的蓝在水里扰动着丝丝涟漪，我的心像跌落水里的白云，温润了太多的思绪。扎西的话是我这一生听到的对爱最美的解读。是啊，情不是污浊之事，你想它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父亲的的脸庞，母亲的眼泪，梁伯的和蔼笑容，不停地在我眼前闪过，或者真的是我心染杂念太过深厚，我用看似合理的借口，做着不合情的事情。
　　 我们在拉萨河边站了很久，扎西说他不能离开大昭寺太久，拜托我照顾一下次吉，他说从我的眼晴里，看得出我是一个善良的人。
　　 太阳西落时，扎西要回寺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钱，放在次吉的手里说：不要放弃学习，不要放弃画画，达娃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走出高原，走出一片属于你的天空。
　　 次吉的眼晴里闪着光泽，我似乎看到他心底里层叠起的坚强，这个在心里作画的男孩子有着不同寻常的毅力。为了达娃，为了扎西，为了次吉，也为了父亲，我承诺扎西会帮助次吉完成他的学业，让他像我一样背着画板，将家乡最美的景致画给所有人看。这是我应该做的，我的身体里流淌着高原人的血。
　　 与扎西分手后，我和次吉连夜赶往达娃的墓地。也许是和扎西的见面，让次吉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一路上，说了很多他生活中的乐趣给我听。有些事是我熟悉的，因为父亲也曾讲给我听过，越来越多的交流让我和次吉间就如同亲姐弟一样，而且，我想，我能够代替他的姐姐照顾他。
　　 终于走到达娃的墓地，次吉拜过姐姐一直沉默着，我用自己的方式悼念过这个月亮一样的女孩子后，和次吉坐在一起。他的沉默不知来自何事，但一样感染了我，黑暗里，时间在沉默中慢慢流逝。
　　 我感觉到背包里有轻微的震动，也许，是母亲的电话吧。我摘下背包，拿出手机，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那个阴魂不散的男人丰翼的。
　　 你干么找我。高原上的夜有些凉了，因为刚刚哭过的原因，鼻子里有些囔囔的。
　　 你在哪里，你妈妈说你拿着你爸爸的画板走了，从昨天我一直给你打电话。你在西藏吗？
　　 你怎么知道？
　　 我是你肚子里蛔虫，这辈子就住你肚子里了。这个男人不仅是聒噪男，还是恶心男。你现在位置在哪？我来西藏了。
　　 我慌忙看向黑暗的四周，真怕丰翼会从背后跳出来。这个男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这些年，我一直在躲避他，他却仗着他是父亲的学生，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我身后。
　　 明天早上，你到布达拉宫广场等我。那头的电话挂了。
　　 一夜想七想八，我和次吉都没好好入眠，天没亮我们就收拾好行囊。到达布达拉宫广场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在一个花坛边，我看到了丰翼。
　　 想好画什么做为参赛作品了吗？咦，这个小男孩是谁？死男人没有问我在这里过的如何，一见面就问我画画的事。
　　 我不想参加，我的心情很乱，没办法做画。我拉着次吉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眼前的布达拉宫依山而上，在我的心里和我的眼里，它都是我仰望的高度。
　　 好吧，你不想去就算了，虽然老师一直希望你的成就能超过他，看来他在天上要失望了。丰翼知道我的弱点在哪里，所以，他会毫不留情地刺激我。是的，我一直知道父亲的愿望，否则，他不会将临终前郑重地将他的画板交给我。
　　 我的心乱乱的，这几天的平静被眼前的这个男人瞬间打破了。然而，我承认，我为了寻找父亲画里的精神，也是在逃避着现实。
　　 丰翼走到我面前，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到我面前：这是师母要我拿给你的。
　　 我疑惑地接过信，母亲要和我说什么，他和梁伯的事情吗？然而，我看见信封上的字迹，眼晴一下子湿润了。那是父亲的笔迹，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给我的女儿——梅朵。
　　 坐在花坛上，正午的阳光刺痛着我的眼晴，而信里内容让我的手不停地颤抖。
　　 梅朵，我亲爱的女儿：
　　 我知道，没多少日子，我就会离开你和妈妈，走进天国，我已看到天国的路延伸到我的脚下。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我就只说说我和你妈妈和你梁伯之间的事情吧！
　　 我和你妈妈是在西藏布达拉宫前认识的，那时，我是个流浪的画家，你妈妈连续几天里都在看我作画。你妈妈迷上了我的画，她说我的画里有一种力量，让她能够在喧嚣中平静下来，而我迷上了你妈妈的眼晴。我们相爱了，爱来时，是不顾一切的，你妈妈在高原停留了十天，而我们的爱就像走了一世纪般漫长。
　　 然而，在你妈妈离开高原的时候，她向我坦白，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爱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彻底崩溃了，分开的那一夜，我们彼此用眼泪安慰着对方。你妈妈最终离开了我，你妈妈带走了我的一切，我像疯了一样作画，画你妈妈的样子，她的那双眼晴。后来，我到平原找到了你妈妈，你妈妈义无返顾地和我走到一起。但是，我和你妈妈不知道，她身体里已经有了你。我们去和你的爸爸忏悔，他就是你梁伯。你梁伯说只要你妈妈幸福，他会成全我们，我们约定，如果我死了，他要继续照顾你的妈妈。后来，生下你以后，你梁伯为你取了梅朵的名字，他希望你的人生像花开一样的艳丽。
　　 梅朵，读到这里，你也许会恨我，是我的出现让你离开了你的亲生父亲，是我可耻的做了第三者，破坏了你妈妈的家庭。我对不起你！但是，爸爸爱你，所以，我把我的生命和所有的爱都给了你和你妈妈。你长大后，我和你妈妈商量将真相告诉你，但是你梁伯不让，他说要让你的一生无忧无虑的，你只有一个画家爸爸。
　　 可后来，我想来想去，还是认为应该让你知道真相，所以写下这封信，让你妈妈在适当的时候交给你。我不想让别人说出这件事，我要亲口说出来，这样，我的心里才能好过些……
　　 泪水让我看不到信上的字迹：怎么会是这样，我不是爸爸的孩子，我不是高原的女儿……
　　 丰翼和次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措地看着我，我离开花坛，向前走去。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是来这里寻根的，但这里不是我的根，而我一直引以为傲的家庭生活是这么的错宗复杂。我想起父亲在他病中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有一天，你发现爸爸在骗你，不要恨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