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鼻湖？！”丁渝叫了一声，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脸上一阵发烫，浑身的血液都被这不知是喜还是悲的消息搅得沸腾起来。
　　 林中传来一阵淙淙的流水声，一条小河在前方闪出粼粼的光。阿香带着几分喜悦说：“天快黑了，今晚就在这儿露宿吧。”
　　 他们来到小河边上，阿香放下行囊，对猎狗说：“木果，你给我守着，顺便也给我守着这位‘研究生’，莫让他再跑了，当然，也不准他不规矩哟！”她的话中虽然带着几分戏谑，却也有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
　　 阿香走到河边，撩起裙裾朝河中走去，边走边将筒裙往上卷，清幽的河水渐次往上，紧随越卷越高的筒裙，水面上只留着寸许的闪着象牙般光泽的肌肤。最后，阿香在朝下一蹲的同时，双手一举，那身衣服就变成了一顶很好看的帽子，盘在了她的头上。阿香背朝丁渝站在河中，痛快地洗浴着，幽蓝的河水隐隐透映出少女娇美的身躯，象一棵挺直的贝叶榈。
　　 丁渝出神地望着她，有一种欲望在体内升腾。少女落落大方，没有一点羞涩，坦然的姿态令丁渝垂下了头去。确实，阿香有什么可害羞的呢？她是那么的美丽，美得使我丁渝不敢多看一眼，美得使我丁渝不知怎样形容，我，却是丑陋的……
　　 “‘研究生’，羡慕我吧？只可惜你的伤没好，不能浸水……”河中传来阿香的笑声。
　　 尽管丁渝被一身粘糊糊地汗水浸得十分难受，仍然说：“没啥，没啥，我不热……”
　　 丁渝走到一边去了，木果那双紧盯着他的眼睛让他十分不安，猎犬明显地不信任他，这让他的内心更加难受。“在这世上，有的人根本就不如牲畜。”他的头脑中翻来覆去总是回荡着这句话……在少女圣洁的身躯和坦荡的灵魂面前，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卑鄙。假如时光能够倒流，他仍然是那个刚从大学出来的虽无钱却受人尊敬的山村教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走近阿香，争取得到她火一样热的爱情，然后就和她在一起，长相厮守，在这大森林中终老一生……然而，水何尚能够倒流？何况如丁渝今天仍然钟情于事业，又怎能与阿香邂逅？这大概就叫命运……
　　
　　 十二
　　 篝火燃得正旺，竹筒烧饭散发着新竹甜甜的清香，一只肥肥的野兔烤得直流油，熏制得很好的肉干就着一块小巧的木板切开了，外黑里红，丁渝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肉，又不好意思去问，但看着那肉的色泽就觉得很好吃。
　　 阿香将一个竹筒用匕首分开，递给丁渝一半，见他吃得有些心不在焉，问道：“吃不惯傣家的‘溽南’么？”
　　 “‘溽南’？那是什么玩艺儿？”
　　 “就是竹筒烧饭呀，瞧你心事重重的模样，小心喂到鼻子里去！”
　　 “心事重重，真的么？这个也看得出来？”丁渝嗫嚅着，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阿香不说话了，打行囊中拿出一段半干的芭蕉叶，将一些米饭拨了出来，又细心地切了些肉干拌上，放在猎狗面前，木果闻了闻，贪婪地吃了起来。
　　 天黑了下来，周遭一片寂静，如纱般的雾霭渐次浓起，篝火的蓝烟袅袅升腾，眼前一片朦胧。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林子深处不停地啼着，像是呼唤，又像是诉说。
　　 阿香边收拾行囊边哼着一首歌，地道的傣语丁渝听不懂，但那动听的旋律却深深打动了他的心。就在这一刹那，他的心中似乎亮堂了许多，像是打开了一扇关闭已久的窗户。
　　 “你也喜欢唱歌？”这话刚一出口，丁渝就后悔了，“也喜欢”，这分明是告诉人家自己是喜欢唱歌的。然而这个时候，丁渝最不愿触及的就是以往，免得再一次撕开伤痕累累的心。
　　 “这么说，你是很喜欢唱歌的罗？”果然，阿香反问了他一句。
　　 “我……以前，也还喜欢过……”
　　 “哦？现在呢？”
　　 “……”
　　 丁渝轻轻叹了口气，无言以对。他能说什么呢？他能把自己的过去及现在赤裸裸地摊开，放在一个陌生的姑娘面前么？
　　 猎狗木果发出低沉的叫声，前方出现了一只小鹿的剪影。丁渝端起枪来，或许，他那不算太差的枪法能够让他挽回一点面子。
　　 “你干啥？别乱来。”阿香推开他的枪筒。
　　 “为啥？”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十三
　　 丁渝的心跳得厉害，他不明白阿香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阿香径直朝那小鹿走去。不大工夫就把那只小鹿抱了回来。
　　 “它受伤了，伤在后腿。是个不高明的偷猎者干的。”
　　 “你咋知道呢？”丁渝喃喃地问，心中不由一震。是它么？前些天他试枪时好像打着了一头小鹿，丁渝跟着它的血迹追踪了许久，还是让它跑了。难道真会是它？
　　 “你不是学生物的么？白唇鹿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难道你不知道？”
　　 她一定是怀疑我了，丁渝想。她是干什么的呢？民兵？护林队员？或者是……丁渝不敢再想下去，不由自主地把猎枪握得紧紧的。
　　 鹿在阿香面前老实极了，像一只温顺的小猫。阿香拿出一把锋利的猎刀，在火上烧了一下，往伤口处一划，脓血立刻涌了出来。小鹿浑身颤抖着，两只大眼闪出痛苦的神情。
　　 丁渝下意识地走过去，把小鹿摁住。小鹿挣扎着，呦呦地叫了起来。
　　 “放开它，它怕你呢。”
　　 丁渝满腹狐疑地站了起来。
　　 “你太小了，不敢给你打麻药，这样吧，我给你擦上一点。”阿香从行囊里掏出一个小盒，从中拿出一管针剂，用把镊子小心地敲去瓶颈，往小鹿的伤口上滴了一些药水。
　　 小鹿紧紧地偎着阿香，听任她做着手术，丁渝不由得嫉妒起来。这牲畜，难道我的手比她的刀子还可怕吗？不可思议。
　　 阿香把几粒铁砂子摊在手上，直举到丁渝面前：“双筒猎枪打的呢！”
　　 “……你连这个也看得出？”
　　 “这点本事都没有，还能当保护区的巡护员？……”还有一句她没有说，省略了，她才是真资格的学生物的大学生，去年才毕业回到了家乡的，如今就在自然保护区工作。
　　 保护区的巡护员，她说她是巡护员，怪不得……她分明是怀疑我了，瞧她那目光，刀子似的，有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我可是一个大男人呢，为什么会惧怕一个小丫头的目光呢？或许，这就叫做邪不压正？
　　 阿香已给小鹿上好药，包扎停当了。她拍拍小鹿的头，对猎狗木果说：“不许你欺负它！”
　　 木果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撒娇的声音。
　　 “你打算把它带回家么？”
　　 “在林子里，老豹会吃了它。”
　　 真是位善良的姑娘。丁渝想。为什么我就没有遇上这样一位好姑娘呢？不，应该说是遇上了，但我却早已失去了作为一个善良人的资格。
　　 远处传来几声豹的嚎叫，猎狗木果扬起了头，瞪圆了那双晶亮的眼。小鹿颤抖了起来，湿漉漉、凉森森的鼻尖触到了阿香的手上。
　　 “别怕，有我和木果呢，还有一位背枪的‘研究生’！”阿香抚摸着小鹿的脊背，以调皮的口吻说道，边说还边朝丁渝瞟了一眼。
　　 她是在讥讽我。尽管她还没有掌握我偷猎的证据，也猜到了七八分，或许她是想稳住我，等着她阿爸的到来？丁渝的头脑这会儿转得飞快，他甚至在想，如果阿香真的要抓他，他该如何对付……
　　 木果蹲坐在丁渝对面，在摇曳的篝火映照下，向丁渝展露出尖利的牙。
　　 丁渝一惊，继续想，有木果在，打，肯定是打不赢的，只有想法子溜掉。娘的，挨千刀的游浩，要不是他把老娘当成了人质，我这会儿就扑倒在阿香面前，把我的一切都和盘托出，任她处置……或许，那才是真正的出路？丁渝感到伤腿一阵发麻，不由得站了起来。
　　 小鹿却发出不安的啼鸣，小脑袋直拱阿香的手臂。阿香轻拍着它的头，像哄小孩一样，说：“别怕别怕，他不敢伤害你的，有姐姐在这儿呢……”
　　 善良的姑娘啊，我丁渝确实是一个小人，正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但我是出于无奈呀，谁叫我堕入了黑社会呢？正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是，我也有过值得骄傲的过去呢……
　　 阿香拿出两个尼龙吊床，分别捆在篝火两旁的树上。又将一个垫子放在小鹿的旁边，让它趴到上面去，“木果，今晚只有请你发扬风格罗！”
　　 木果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不满的呜呜违反，凑到小鹿身边，将一对前爪放在那个垫子上面，这才委委屈屈地趴在了潮湿的地上。
　　
　　 十四
　　 夜深了，林中一遍黛色。丁渝怎么也无法入睡，他把线毯使劲裹了裹，偷偷打量阿香。
　　 睡梦中的姑娘别有一番风韵，线条、睡姿都是那么优美，让他的心中涌起一个个热浪。
　　 丁渝回到了家乡。他确实是怀着为家乡出力的念头回来的。尽管现在想来是这么的幼稚……回来不久，一个山妹子就闯入了他的生活。清晨，他打开小石屋的门，墙边总是放着上好的干柴，不多不少，足够他一天用；黄昏，常常有温乎乎的鸡蛋、时鲜的蔬菜出现在他的小窗下。他总感到有一双野性又充满温情的大眼时时在注意着自己。当他终于发现这一切都是出自自己的学生，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时，不禁愕然了。学生恋着老师，一幅多么浪漫又由此产生过无数悲剧的图画！他高兴，却并没有昏头，良心促使他要与姑娘进行一次长谈。然而就在那个晚上，他到一位几天都没有来上学的男生家中了解情况返回他的小石屋时，却意外地发现他的屋子里亮着一星灯光。他走了进去，那个少女坐在床边上，低头摆弄着辫梢，见他走进，猛地扎进他还带着一身寒气的怀里。宽松的衣服解开了，两个乳房像是两座小山丘，火热的嘴唇也凑了上来，野性的山里妹仔，要为她心爱的老师献身！丁渝不是柳下惠，有坐怀不乱的德行，他毕竟是一个比那少女大不了多少青年人。他呆了，任少女把他的手按在那富于弹性的胸脯上。还好，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前，他终于清醒了，推开她，转过了身去，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叫她把衣服穿上。少女终于平静了下来，红着脸坐回到床沿上。
　　 丁渝告诉她，你所恋着的老师就像你刚走进大森林的边沿时看见的第一棵小树，林子大着呢，花开无数，树木也是无数。像你刚才那样，待发现了参天大树时，就没有机会了。少女明白这些都是为她好，羞愧地出了门。好久，远处传来这样的呼喊：“丁老师，我恨你――”后来，少女考上县上的高中，继而又考上了大学……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丁渝都为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豪，他觉得自己确实是个称职的老师，是个正直的人。然而，曾几何时，正人君子的他变成了一个放荡形骸的偷猎者呢？他想起与心心的数夜疯狂，内心有一丝羞愧溢出。
　　 篝火跳动了一下，终于熄灭，余烬一阵暗红，夜风中有游烟如丝。
　　 丁渝小心地翻了个身，让有些发麻的伤腿松弛松弛。伤口处传过一阵湿润的、软软的感觉，那是阿香嘴唇吸吮毒汁时留下的呀。如果说，几年前的那个晚上，是他的良知使一朵小花免受伤害，那么如今，则是阿香把他从死神的手中拉回。他的一条腿触到了地面，不觉站了起来，朝阿香身边迈了一步。
　　 木果警惕地抬起头，幽蓝的眼睛让他生畏。不，我不是想干什么坏事，我是想和她诉说诉说。他宽慰着自己，以此证明自己还不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坏人。
　　 你配么？这样的自问却让他退后了一步，坐回到吊床上。一个邪恶的思绪不可扼制的冒了出来。管他妈的！你还是个好人么？谁人会相信你是个好人？既然已到了这一步还充那门子的正神！就再错他一回吧！阿香太美丽太令人难忘了，哪怕是一夜风流明日变鬼也是值了！
　　 他再一次站了起来。小鹿挣扎着立起，惊恐地瞪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使他想起《利达》那幅名画里两个从天鹅蛋中孵出的孩子。小鹿，难道你也和人类有着某种亲缘？要不，怎么就知道我没安好心呢？丁渝的脸上露出一种坏笑，又朝阿香迈进了一步。
　　
　　 十五
　　 猎狗木果站了起来，黑暗中朝他露着白白的尖牙，一付随时都可能扑过来的模样。
　　 阿香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她的手臂在地上摸索着，把小鹿抱到了吊床上，又沉沉睡去。
　　 在这无边的大森林里，只有心地坦荡才配享受这安稳的睡眠，丁渝退了回来，倚在一棵树干上，心如击鼓。良久，才又躺回到床上，他瞪大眼睛，透过密集的树枝，看头顶那破碎的天空，几颗星星在闪烁。
　　 夜虫飞舞，荧光点点，依兰的暗香若有若无。夜色越是安宁美好，丁渝就越是需要躲避，直躲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去。走吧，离开这儿，明天该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呢？他不想把真实的自我暴露在阿香面前。野蜂窝在打碎之前，不也像个莲蓬么？就给阿香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吧。
　　 木果的目光射向了远方，发出了低低的报警声。黑暗中现出一个猛兽的轮廓。阿香悄然翻起，隐身在一棵树后，伸出了枪去。
　　 “砰――”的一声，野兽发出吓人的嚎叫，跑开了，木果“唰”地冲了出去。阿香扭头看看丁渝，又朝小鹿做了一个滑稽的手势，似乎在远处轻拍着那小鹿，大声喊叫着跑了。
　　 丁渝总算明白阿香只是想吓跑那只他不知是什么玩艺儿的野兽，或许，又是一种什么保护动物吧，这更触动了他内心的伤痕，正欲翻身离去，却听一阵风响，一支铁箭射在了捆吊床的树干上，上面还带着一张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