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
冬天的夜来得早,还未到下午六时,天色已经黯淡了许多。窗外,青暗的色彩笼罩着天地,光秃秃的树木静静地肃立在暮霭中。独坐在黑漆漆的客厅,却不想开灯,只怕那刺眼的灯光击碎这难得的静默。
年少时,乡村虽早已通电,但由于那会儿电力供应不足,晚上时常会停电,而且一停便是一晚。数九寒天,西北风呼呼地掠过老院,只吹得窗户纸发出呼啦啦的响声。每逢此时,母亲便会从老屋的墙角端出祖上传下来的煤油灯照明。这玩意,恐怕是时下的年轻人未曾见过的家什吧。它个头并不高,长着圆形的结实底座,身子杆细长,顶端是个圆形的小托盘,盘里盛着煤油,还卷着一卷用麻线或者工程线拈成的灯捻子。只须擦亮火柴,点着灯捻,伴随一股升腾的青烟,豆大的一团泛黄的火焰就会闪亮起来。顿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怪怪的味道。
每当有人靠近火苗,在灯火的投射下,身影就会被无限放大。那影子,就像母亲给我们姐弟讲的鬼故事中的巨鬼,脚踏地面却可头顶房梁。若不是一家人都在身边,这影像足能把年幼的我吓哭。就着昏黄的灯光,母亲烧火做饭一阵忙乎。当袅袅升腾的白色雾气笼罩了整个老屋,熏湿了黑屋顶、朦胧了窗玻璃的时候,由小米红薯稀饭、玉米面锅贴,还有自家腌制的老咸菜所组合而成的晚饭就做好了。父亲捋一捋花白胡子,竖起烟袋锅往鞋帮子磕一磕,熄灭旱烟,招呼一家老小围着煤油灯坐定,一人一粗瓷碗稀饭、一人一个玉米面饼子,再就一口秋后的老黄瓜条或茴子白疙瘩腌成的咸菜,暖融融的氛围常会惹得煤油灯的火苗时不时摇头晃脑起来……
夜深了,一家老小就像行军打仗宿营的军队一般,一个挨一个齐刷刷躺在大土坑上,慢慢进入了梦乡。此时,唯有母亲是闲不住的,待把锅碗瓢盆拾掇完毕,她就会披上一件旧棉袄,盘膝坐在炕头上,慢悠悠地戴上她那个老旧的花镜,端过来针线笸箩,凑在煤油灯跟前,穿针引线,完成白天尚未做完的那些针线活。有时是给父亲缝上绽开的衣缝,或者在我磨破膝盖的裤子上打一个补丁,有时则会为我们姐弟纳几双粗布鞋的鞋底。常常半夜让尿给憋醒了,一咕噜翻起身来,睡眼惺忪地抬头喊一声娘,母亲会意,就会弯腰从地上拾起便盆,递到我手中。待我解完手,再次钻进暖烘烘的被窝时,母亲就会趿拉上鞋,端着便盆,吱呀一声推开屋门,到院子里把尿倒到茅厕中。伴随母亲来回走动带起的风,煤油灯的火苗就会异常活跃起来,常常会因为灯花而发出“啪啦”一声爆响。迷迷糊糊中,嘟囔一句,"娘,你还不睡吗?"未等母亲回应,翻个身,就又沉沉地睡去了,至于母亲何时才吹灭煤油灯睡的觉,却是不知。直到天光完全放亮之际,翻身起床,才知母亲早就把煤油灯又放回了屋角,早饭也已香喷喷地做好了......
煤油灯是那时乡下人每家必备的照明器具。每逢过年过节或者是谁家娶媳嫁女要贴各色窗花的时候,煤油灯还是乡下巧妇们熏制窗花拓样的工具。把折好的彩纸与刻好的镂空图案齐齐地叠加在一起,凑到煤油灯的火苗上方,不消一会儿,形态各异的花色就能熏拓到彩纸上。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一种别致的花色很快就能传遍山乡的各家各户。
后来,我上了大学,进了城,再回老家时偶尔遇到停电,家里和街坊邻居已不再点煤油灯,都换成了蜡烛。再后来,我家祖传的那盏油灯随着母亲魂归西土也不见了踪迹。然而,曾经的记忆并不会因时过境迁而模糊,反而伴着自己日益沧桑的脚步而突然变得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