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菊对妈妈说：“说他是毛孩子一点不夸张，什么也不懂。一想到要和这样的男人生活一辈子，我一身就起鸡皮疙瘩。他还说要离婚，我没甩掉他就不错了。”
　　 妈妈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菊菊，感觉到了女儿话里的委屈。但她不想拨动女儿伤心的神经，只好暗暗地咽了几下口水，再没说什么。
　　 接下来的事，一点也没跳出菊菊的所料。志和不仅主动收回了离婚诉讼，还向双方父母和菊菊进行了深刻检讨和真诚忏悔。他想自由的愿望又一次失败。
　　 不过，他这次被网住的，不再是妈妈撒的网，而是菊菊的。妈妈为他编织的网，已经顺利被菊菊接了过去。
　　
　　 五、
　　 随着儿子明明的出生，志和的人生生活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那年，他已经三十三岁了。
　　 三十三岁这一年，是他人生非常重要的一年。志和盘点了一下，主要有这样几件标志性事件：一是喜得贵子。本来，对于像他这样一心只想自由的大男孩，孩子的出生本算不了什么喜事。自己都还是孩子哩，自己都还没玩够哩！有了孩子不又多了个缠人的么？这些肯定是事实。可让志和高兴的是菊菊的变化。成了母亲的菊菊，似乎女人味更足了。她对志和变得温柔起来，体贴起来，通情达理起来。再也没有以前那种飞扬跋扈的骄横与做作。难怪当时妈妈劝告他说，女人一有了孩子就会好起来的。还真如此。志和感到，只要妻子把自己看成一个真正男人，平等相等，自己再辛苦一点也值得。二是他们夫妻政治前途有了好的发展。妻子年底前已升为财政局副局长，并排到一副的位置。他自己也被提拔为发改委办公室副主任，还打了个正科级的括号。三是双方父亲的职位又有了提升。岳父大人已升为省委秘书长，进了省委常委班子。父亲呢，也往前移了一步，接任了市委书记。真的可谓喜事连连。
　　 不过很快，志和又感到了生活的压力——那就是孩子的养育。
　　 应该说，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养育一个孩子根本不算什么问题。经济也好，物资也好，各方面的条件都不会有问题。拿几个票子不算，请个保姆侍候，一切都会熨熨贴贴，半点也用不着费心。可菊菊却是视孩子如命的女人。她坚决反对只依靠保姆，自家人都当甩手掌柜。她对选择保姆的条件开出了一系列清单后，又提出了一个家人协助看护孩子的方案：除保姆外，自己家里必须每天有一个专人协助看护孩子。菊菊说出了很多理由。比如，保姆可能难以保证按时喂养孩子，让他挨饿；比如，保姆不会经常给孩子换洗，弄得一身屎臊尿臭；甚至比如，保姆还可能将孩子抱走，等等。这些现象是社会上曾经发生过的。她绝对不允许这样的问题发生在他们孩子身上。总之，理由十分充，无可辩驳。
　　 这就提出了又一个严峻的问题：谁来充当这一角色？志和将几个指头扳了又扳：菊菊的父母都在省城工作，可以排除；自己的爸爸是市委书记，忙得经常屋也不能归，也可以排除；妈妈呢，在政协虽然没那么忙，可说开会就要开会，说外出就要外出，偶尔帮一下还可以，要固定肯定做不到；再剩下就是自己和妻子了。妻子刚提拔了副局长，而且一下排到一副。这意味着领导在给她压担子，也意味着她发展潜力很大。要让她来充当这样的角色显然不现实。这样一扒拉，志和就觉得，这“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大任就非自己莫属了。
　　 志和这次还是想通了。为了孩子，一个家庭总要有人作出牺牲。自己就认了吧！再说，自己也并非想当官的料。说不一定一边上班，一边带孩子，两头都可以很认真，两头也都可以忙里偷闲。于是，他这次来了一回自告奋勇，主动担起了这副担子。这让菊菊不知夸耀了他几回。
　　 可志和没有想到，他这个奶爸一当就是二十多年，直到儿子明明参加工作和结婚成家。这期间，他经历的酸甜苦辣谁人知道呢？没人知道。当然，志和也清楚，其实有些情况妈妈是知道的，只是不拿出来说而已。妈妈当时不就说过么？毕竟孩子是你自己的，你不关心谁关心？以前为了你，妈妈也不是这样过来的？况且那时还不兴请保姆，全靠自己拖着带着。说起那个辛苦呀，如今都让人流泪呢！妈妈的意思很明白，为了自己的孩子，再受苦受累也应该。
　　 当然，妈妈有时候也当着志和的面发菊菊的牢骚，也指责儿子太没出息，惯坏了媳妇。自从志和接了那个榜后，菊菊几乎成了局外人，成天就是工作工作，连看上一眼儿子的时间都不给，弄得明明后来看见了连妈妈都不肯叫。这哪里还像个母亲呢？尽管妈妈对菊菊有意见，但总是只在背后说，当着半句也不敢说。儿媳们结婚的那阵子，她不敢说媳妇，后来也一直不敢说。看着媳妇那副不把她当娘看的样子，她虽然心里气，可就是不敢开口。这个中原委，也只能用“一物降一物”来解释了。
　　 志和并不是对妻子没牢骚。有时候实在气愤了，他甚至还以扯掉自己几撮头发为代价来发泄一通。可他的牢骚并不在这里。他不是说菊菊没顾好家，没当好孩子妈，而是恨她不把自己当男人看。这些年发生的一些事，还是让志和刻骨铭心。特别是他爸爸调走、新书记赵新来后，菊菊所做的一些事，还是很让他很伤心。
　　 赵新大学时和菊菊同班。人也长得标致、帅气，又能说会道，人称“一表人才，一流口才”。大学时，他对倾城美女菊菊顶礼膜拜，两人很快坠入爱河，爱得死去活来。但后因两人家庭悬殊，菊菊的妈妈强烈反对，他俩才没能走到一起。多年后，他们再次碰到一起时，双方的情况已经发生了颠倒式变化。一个成了响当当的市委书记，一个则是下级的一个副局长。这让菊菊心里严重失去了平衡，也对妈妈当初的错误憎恨了那么一阵子。
　　 当然，菊菊考虑得多的还是如何抓住当下。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菊菊也确实利用了曾经的资源，借助赵新的人梯猛爬了几把，从副局长一跃成了局长，再一跃又成了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那个上升的速度，相当于志和的妈妈奋斗几十年。这些，对于一个一直在正科级职位上原地踏步了多年的背后男人，志和心里承受了多大压力和刺激？他又听过别人背后多少闲言碎语？这才是他对妻子最为反感的，也是自己最受折磨的。有时候，甚至别人说什么“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肯定有一个阴晦的男人”这样的话，志和仿佛都觉得就在说自己。
　　 当然，也确实像那些“成功女人的背后男人”们一样，志和也只有忍气吞声面对。因为他不想搞散一个家，更不想给明明今后的生活带来阴影。“什么都无所谓了。只要能让孩子健康而幸福成长就好。”志和一直都这样安慰自己。
　　 所以，每当妈妈背后发菊菊的脾气的时候，志和并不迎合，反而安慰妈妈说：“别说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妈妈也真心希望儿子能好起来。可她似乎很难看到儿子能有好起来的那一天，也只好叹息：“哎，只怪你命苦了！”
　　 不过，妈妈还是心痛志和的。在她退休以后，她还是主动提出过帮助看管明明。可那时明明已经大了，他不再依赖别人。而且，在孩子的骨子里，除了爸爸，他对什么人都没有亲近感。妈妈也好，奶奶也好，都在他心里没有位置。在明明的心里，爸爸才是他的唯一。
　　 正是这样，志和心里就很有自豪感。他想，虽然自己窝窝囊囊混了这几十年，无所建树，无所成就，毕竟还是培养了一个扒心扒肝的宝贝儿子，值！
　　
　　 六、
　　 五十多岁那年，志和感觉自己已经老了，满头的黑发变成了白发，脸上布满了皱纹，身体也大不如以前了。但他也感到了轻松，工作已经退线，也不用再操心什么。几十年昏昏乎乎的过往，已如零零碎碎的浮云，被风吹走了。特别是过去压在心头的许多不快，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年龄的增大，一切都变得无所谓。菊菊虽然还在工作岗位，毕竟年纪也大了，也再不会有什么别人说。儿子结婚成家，有了自己的事业，也再不需要他操什么心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鱼，一直在网里游了几十年，现在是该冲出网去，过点属于自己的自由生活了。
　　 那天，志和高兴地喝了两杯，就把自己的想法当着菊菊说了。
　　 菊菊虽然显得有些老态，但精神还很好。她笑了笑说：“别高兴得太早了。至少还要再作六十岁后的一个二十年规划。”
　　 “为什么？”
　　 “你的宝贝儿子不是说了么，他们再过三年才要孩子。那时你刚好六十岁。”菊菊说，“再帮他们把孩子带到二十岁，你的任务才真正完成呢！”
　　 志和一听，皱了一下眉头。他没想到，妻子还为他设计了人生的又一张网图，一直网到了八十岁。
　　 他苦笑了一下，说：“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知能否活到八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