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手段，自然是逃不脱老齐的法眼的。可是，老齐除了苦口婆心地教育大家，要多看书，充实自己；多动笔，提高自己之外，也只能暗自哀叹了。老齐常常坐在办公桌前，暗自发呆。我也不知道老齐这种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或许，老齐在忧虑前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老齐究竟为着什么。因为依着老齐的才华与资历，他应该什么都有。包括美满幸福的家庭，贤淑得体的妻子，乖巧懂事的子女，还有亨通的官运，甚至是令人艳羡的超出想象的名利。不过，很可惜，这一切，老齐都没有。老齐，只有自己，和自己为之奉献生命与魂灵的文学。
　　 老齐的著作散见与各大核心期刊，但其中多是言古，至于非今的那些文稿，我们只能在老齐的空间或者博客看看，要不就是老齐在论及当今世事的时候，拿来作为自己的论据，或者是闲谈而已。
　　 这或许是当今期刊杂志等媒介的一个弊病，能肆无忌惮地言古，却不能过分地非今。一旦过了头，就算是学问高深的学者，照样是被毙的。曾听过一句话“戏小民，不戏大夫；颂大夫，不颂小民；谁人违之，必无名利。”想来这些出版社、编辑部若是违背了这可言古不可非今的至理名言，也该是无名无利了。有时候，真实往往不容易得到。可是一旦得到它的时候，你就会后悔自己当初的行为。因为真实往往是可怕的。
　　 然而老齐还是会写非今的这些文稿，不只是写，还经常写，常有借古人抒今时不平之气的意味。但这些，也只是隔靴搔痒，甚至是对于文学院的同仁都不曾有过多大的影响，对于我们这些心高气傲的后生晚辈来讲，就更是虚无缥缈了。所以，老齐的很多文稿，其实只是写给自己。或许，也是写给文学的。
　　 老齐却不计较这些，老齐说，有些事，我们必须去做。先不论这些事情到底能不能成功，或者有没有意义。有些事情，最重要的是我们去做，去行动，其结果，就往往不需要有太多理会了。
　　 当时，我觉得这就是屁话。做事情，不问结果，甚至是不希望结果，不追求结果。那你是闲的没事了？我看你真是该进精神病院了。但渐渐的，在尘世之中熬炼，我有些开始理解这句话的，也慢慢的品出了这句话的味道。有些事情，真的只能这样。就像我们生来就是要行走于世界一样，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前面的路到底在哪里，也不知道前面究竟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们。可是，我们得一如既往地往前走，而且，不能回头。这于世界并不有什么意义，但于我们，却是至关重要的。
　　 曾经，我问过老齐最敬仰的是什么人。老齐歪着脑袋，认认真真地想了想，道：陆秀夫。
　　 我不禁大笑，指着老齐的鼻子，大声喊道，“老齐，你这是要疯了！一个朝代之末跳了海寻短见太监有什么好敬仰的？有那么多的三皇五帝、开国将相、封疆大吏的，你偏偏敬仰一个太监！”
　　 谁知老齐听了我的话，竟然狠狠地拍了桌子，站起身来，严厉地苛责于我。
　　 “你知道什么！这陆秀夫虽是太监之身，却不忘忠义二字，不肯苟全于外敌，抱着小皇帝跳下大海，为死去的皇帝殉葬，为覆灭的王朝殉葬。这等忠义之人，虽是太监，又如何能够消减他的声威！难道陆秀夫殉的只是皇帝，只是王朝？我告诉你，陆秀夫殉的是忠义，是精神，更是文学的命！这何止是殉葬，分明就是殉道！”老齐站在我面前，像一尊高达威武的雕像一般，抬头望着窗外的天，眼里金光闪闪的，仿佛他正看见陆秀夫殉道的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看着老齐，恍惚之间，觉得老齐以后也会像陆秀夫一样。我不敢在想下去，可脑子里总是回荡着“这何止是殉葬，分明就是殉道”的宏伟之声，眼前也突然之间就波光闪闪，仿佛就到了陆秀夫当年殉葬的那片海了。
　　 以后再跟老齐讨论这方面的事情的时候，我就再也不敢藐视老齐嘴里常常尊奉的那些前人了，而且，耳濡目染，随着自己对前人了解的不断加深，我竟也深深的觉得老齐说得在理，从心里认同了老齐的话。但，现在却不是那时了。
　　 现在的事情，早已不再是有理就能分得清的了。有理走遍天下的时代，终究是去了。至于会不会回来，我不知道。老齐呢，老齐或许知道，或许也不知道。
　　 老齐向来治学严谨，而且，不是一般的严谨。记得有次，我们看到老齐写的一篇稿子，就放在办公桌上，办公桌旁边还放着厚厚的一堆摆放的不是很整齐的书，似乎刚刚还被翻动过了。我们看见老齐办公桌正中间的那份稿子，也是厚厚的，一摞儿。当时我就纳闷了，这还是一篇稿子？这厚厚的一摞打印纸，明明就是一本书的内容了。然后，我们就大胆地随手翻开了老齐的稿子。翻了大概10页之后，突然觉得不对劲，怎么后面的内容和之前的好像是重复的，一模一样的！然后，我们接着往下翻了翻，这才知道，原来这篇稿子就只有10页。
　　 老齐，你身为人民教师，还如此浪费资源。虽说办公室的打印纸不用你自己掏钱，但是，你这样铺张浪费，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一边恨恨地说着老齐，一边把这些稿子分开来，一看究竟。分完了稿子，我们才发现了老齐的秘密。这些稿子里面，只有最上面的那份稿子，才是几经删改之后，最后敲定的稿子，剩下的厚厚的一摞稿子，全是之前删改的，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各种颜色的字，各种颜色的线条，有红的，黑的，紫的，各种各样的。原来，原来这是老齐修改的废稿。看那敲定的稿子，不过10来页，最多也就三五千字。就这三五千字，你老齐修改的，自己写上去的字，恐怕都不止这个数吧。
　　 这就是老齐，为了写一个字，能够先写上10个，甚至是100个字来的老齐。或许，就是因为这种性格，老齐才会和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妻离子散的。
　　 一学期的时间，很漫长，好像也很短暂，很快，一学期，一学期的过去了，我们和老齐的缘分也走向了终点了。
　　 毕业那天，我们系的所有同窗，还有那些平时不大露面的高高在上的大领导们都在一起，赶着拍毕业照的时候，却唯独不见了老齐。这个时候，怎么能缺了老齐呢？我正想着去四处找找老齐，刚和辅导员说了。辅导员便立马回绝，不用找了。齐老师从来不拍毕业照的。他从来都只是站在后面，静静地看着我们拍毕业照的。
　　 这是什么破规矩，哪有老师不和自己辛辛苦苦教授了四年的学生拍毕业照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要不然就是学生太坏，老师嫌丢脸；再不然的话，就是老师自己觉得有愧于学生，自己并未尽到老师的指责，并未教给学生们真正的知识。可是，这两者都不是。我无奈扭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没有老齐。
　　 拍完了毕业照之后，我在扭过头的时候，竟发现老齐直挺挺地站在我们的后面，好远好远，远到摄像机根本就无法捕捉到一点身影。临走前，辅导员告诉我老齐为什么不和学生们拍毕业照的缘故了。
　　 原来，老齐知道这帮学生们走了，走出了学校之后，自然就会离开空寂无聊的青灯黄卷，踏入到社会的泥潭之中，这也就意味着老齐的心血将要付之东流。自己辛辛苦苦认认真真教授了四年的学生，马上就要放弃文学的表面，露出内里的真实，去融入到杂乱的，充满着各种颜料的大熔炉之中，摸爬滚打，接受各种或许纯净的，或许污秽的事物的侵扰，最后，或许被染成白色，或许被染成和黑色，或许像个万花筒一样，五颜六色的，弄得最后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老齐说了，这样做，是为了留住最后的一点希冀。或许，这些人之中，有人也甘愿像老齐一样，为了某些事情，而乐意苦苦支撑呢。即便为的不是文学，但凡只要是美好的，理所应当的。那样的话，他的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老齐孤零零地站在身后，我能感受得到身后传过来的殷切的期望，那希望的眼神，热烈，真实，甚至是炙热。但又有些令人难以接受，令人感到心慌，如芒在背。
　　 终于还是要走了，我扭过头，认真地看看身后的这栋教学楼，却忽然在一个角落看见了那个苍老的却挺直的身影，没错，就是老齐。老齐眼里噙满了浑浊的泪珠，嘴里努了努，没有说话。或许老齐是说了话的，可是我没有听见。老齐站在那里，目送着大家一个个的带着喜悦，带着忧伤，喧闹地走出这所学校，也走出了老齐的视野。
　　 最后，老齐看到大家几乎走光了的时候，突然间就像是被拦腰斩断了一般，一下子就矮了下去，佝偻着背，慢腾腾地踱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我，就站在老齐的身后，看着老齐一步步踱回办公室。老齐所站的地方，离办公室也就十多步的距离，可是，我亲眼看着老齐走回办公室，却感觉好像整整的过去了一个世纪。或许，老齐真的就是默默行走了一个世纪，甚至是更久。
　　 看着老齐的背影，我不由地想起这四年来的种种光阴。毫无疑问的是，老齐就是这四年里光阴流逝的见证者与忏悔者。而活在这光阴里的，真正需要忏悔和努力的使我们。老齐代了我们向光阴做了忏悔，并且，在迎接下一批新生的时候，老齐继续忏悔，永不停止。然而，却并没有任何人关注或者是在意老齐的忏悔，甚至有很多人对此感到可耻与憎恨。因为老齐，始终是阻碍了很多人的利益，这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多年以后，当我历经红尘的洗礼，看惯了群魔乱舞，领略了尔虞我诈之后，竟突然之间莫名的十分怀念老齐，总盼着老齐能够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继续和我说着什么。哪怕即使是骂骂我，苛责我。可是，我真切地明白，这只是一个梦，一个永远不可能成真的，只是梦的梦。
　　 离开了大学校园，终究是听不着了老齐的洪亮嗓音了。虽然，我时常在某些文学杂志上看见齐修，就顺手买了回来，仔细地翻看半天，揣摩文风与写作手法，这才得知这个就是老齐。可惜，现在的我，也只能捧着铅印出来的整齐规矩的一页页的密密麻麻的字，才觉得自己又和老齐近了一点。
　　 人世中或许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可是，老齐呢？老齐和我们呢？老齐和他们呢？老齐和所有人呢？都是无可奈何？我，纵使饱经沧桑之后，仍旧不知道答案。
　　 毕业之后，由于工作、事业、生活的诸多不顺心，我点了烟，独自坐在漆黑的房间里，静静地看着，等着。然后，突然之间，就会翻出一本老齐写的书。书很好，精装本，价值不菲。但这与老齐却并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把书捧在手里，就像是捧着一颗宝石一般，惶恐而又惊喜。然后，慎重地，慢慢地翻开硬实的封面，在书的扉页上，我竟突然发现了四个字。这书在我毕业之后，就已经买了。可惜，因为百般事情的困扰，终究是没有认认真真地翻阅过。书的扉页上，竟是四个手写的字体。一看，那就是老齐的字。老齐在书上写着“求索、启迪”四个字。突然发现这四个字，老齐的三句话便像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前两句是说给世界听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最后一句才是讲给老齐自己听的：“求索当下，启迪后进”。只不过，这本书的出书时间却是在很久之前。那个时候的老齐可能还是意气风发、锋芒毕露、志存高远的。可是，这些年过去了，老齐，你还是这样吗？
　　 我知道，我用一种很市侩，很懦弱，很无耻的心态来想老齐的近况。并且，把这些东西强加在老齐身上，是一种很可耻的，也很可怕的行为。但，我只是我，而老齐，却是老齐。
　　 我其实经常想起老齐，也打算找时机看看老齐。可惜，俗事太多，总没有抽出时间去。一耽搁下来，竟然耽搁了几十年。然而，我还是在心里念念不忘。
　　 后来，一个师哥，曾经也是老齐的门生，告诉我，这其实不是我找不着时间，也不是没有机会，更不是没有心，而是没有脸。
　　 只是那时，我断然是不知道师哥的话究竟是什么含义，有些故作神秘之感。然而，到今天，我捧着老齐的书，看着这四个苍劲有力的老齐亲手写下的字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师哥说的是真的。
　　 到了我自己很老齐一样苍老的时候，我才知道，老齐为什么是老齐，而我们为什么只能是我们了。当年，在大学的时候，受着老齐的影响，我，或许不止我一个，也都曾想过，要像老齐一样，一心一意地求索，一心一意地坚持，却不料，还没等到人世间那许多的污秽、肮脏的侵扰，自己就先支离瓦解了。而在大学的时候，我们竟然还有些瞧不上老齐，认为要想做到像老齐一样，很容易。
　　 此时此刻，我分明已经知道了：老齐是换了地方继续求索了，在那里，老齐有很多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也有老齐敬仰的先人。但那里，却似乎没有后来人。
　　 老齐，尽管已经过去了多年，我还是想要送给你一句话。当年，拍毕业照的时候，我就想送给你的。可是，见着你，我不敢。因为我怕你骂我，怕你骂我无耻。但现在，我不怕了。你已经不可能再骂我了。可是，你知道吗？我现在竟然十分想念你的骂声，我希望你站在我眼前，指着我的鼻子，喷着吐沫星子，像骂一条狗一样，狠狠地骂我。然而，你终于不能骂我了。
　　 我曾经想过撕开自己的心肝，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然而，我却并不敢。因为我没有勇气，这，毕竟是一种惊世骇俗的行为。我要做一个正常人。我不是另类。我觉得你也不是，可是，很多人都说你是。正如那句名言说的“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我相信即使我只是个庸俗之人，可是，我手中至少掌握了一个真理。老齐，你觉得是吗？
　　 老齐，不，齐修老师。这大概是我第十几次叫你的大名，而且还加上老师两个字吧。虽然，我并不得觉得老齐有什么不妥的。然而，现在，我觉得只有如此才是最好的。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老齐，你看见了吗？老齐，你听见了吗？老齐，
　　 你确定这不是在叫你？
　　 “其修（齐修）远兮”，老齐，这或许就是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