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平方米两间砖瓦结构的平房周围，一片超大宽敞的空地，一直延伸到火车道下。这里太适合不过一个农村进城的外来户生存了。如果将空地围上墙，不仅有几十平种菜的园子，还可以有几十平米院落。院落里可以建猪舍，以后靠养猪再帮大志娶个媳妇，那就是她晚年的愿望了。
　　
　　 说干就干，她求姑爷王玉新给买一车旧砖，又去光华桥雇来两个瓦工建猪舍，围墙院落的砖不够可再出去捡。这是自己的家了，一定让院落规规矩矩、像模像样。她知道，想让这个家走向庞大，就得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来。
　　 秀珍从二环干儿子手里借来钱，大集那天，大志请了假，与母亲去猪市儿抓回六头小猪崽儿。六头——秀珍心中期望的六六大顺！
　　 这回，院子里有了猪的“哼哼哼”、鸡的“咯咯哒”、鸭的“呱呱呱”叫声；秀珍感觉才真正有了家的模样。
　　 秀珍每天趁猪吃饱睡觉的时候，推小倒骑车到附近拆迁处捡砖，大志下班就砌墙，不久，一条半圆似的红砖墙显赫地将两间房子围成院落。
　　 贫瘠的母亲秀珍，越是在生活艰苦的时候，越能发挥极顽强的抗争精神。这种精神来至骨子里，来自于那颗坚韧滚烫的心！人有时，躯干可以背离于心，但只要那颗热爱生活的滚烫的心健在，没有秀珍做不成的事。
　　
　　 关于猪舍棚盖儿，秀珍想好了，自己找菜园子边捡朔料布吧。于是，院中那小倒骑车轱辘，随着小老太太于秀珍的脚步，天天转动着。
　　 富人有富命，穷人有穷命。这老天爷也好，佛菩萨也好，咋就晓得这小老太太十分想要这些东西？
　　 明阳社蔬菜大棚园外，堆积成大坝形状的破草帘子和夹杂在里面众多的旧朔料布，使于秀珍脸上一阵窃喜，她上前瞅了眼，兴奋地四下寻找人。半天，大棚里走出一个男子，她忙微笑地朝那人道：“同志啊！这塑料布，你们还要不要了？”
　　 哎呀！怎么一出门又叫上同志了？都什么年代了，还同志同志的，怪不得小外孙祥辉都笑话姥姥跟不上形势了。秀珍羞涩地赶忙谦谦一笑，回补了句：“哦，大兄弟哈！”
　　 “要不要都行，卖废品卖不了几个钱，你有用就拿去，这破草帘子没地方扔只能扔这坝上。”这位菜农边说边打量她，不由自主地又说：“这都什么年代了，你家就那么困难吗？咋还穿打补丁的衣服？”
　　 几十年如一日的寒酸衣着，从她年轻时百受煎熬的虚荣心；中年备受磨砺的耻辱心；如今到老了，已经习惯了豆腐块玫瑰花等等补丁衣服的于秀珍，这补丁手艺，倒是被很多时尚的隔辈孩子看中过。一次，有个即将上台演出的男孩子，竟然拿一条时尚的新牛仔裤，找到蹲市场卖瓜子的她，当面用剪子将膝盖、大腿戳成窟窿，求她帮忙缝补成乞丐服，台上跳舞时好穿用！
　　 通过这个孩子对补丁衣服的追求，秀珍不再为身上的补丁含羞。她晓得了衣服也叫工作服，什么样人配什么样衣服，地地道道的劳动者，穿打补丁的衣服又有什么可羞耻的呢？此时，她似乎很骄傲地摸了把肩头上的补丁：“噢！这是我的工作服。我家不困难，都买上房子了！”
　　 菜农倒不像女人多事，“嗯”了一声，径直上了坝，帮弱小老太太往下掀塑料布。厚厚的灰尘和草帘子上污碎的草末子随风漂起。秀珍无不愧疚地叮咛：“大兄弟，您可别迷了眼啊！”
　　 这位回了句没事。她又说：“那草帘子，你们不要了，我也能用上，我回家栅猪圈、垫猪圈。”
　　 “你这一趟也拉不了啊，你家没有儿女吗，让他们来拉。”朴实的菜农已经给秀珍拽下了几大块塑料布，地上卷成卷放到她的车里。秀珍微笑着点头，意思有儿女。那坦诚以及时刻装着他人所需的心，瞬间想到一件事：“你菜地里需要猪粪吗？你是好人，我一分钱不要，你能上我家拉就行。”
　　 “那草帘子塑料布，以后我就隔三差五给你送吧，你这把年龄推车多危险。今天我先去你家认认门。”菜农伸手帮她推车。
　　 在这座城市里，许是弱势群体的缘故，秀珍竟遇好心人相助。这不，菜农帮秀珍将猪圈栅上了塑料布，又在猪舍北半部棚顶搭上草帘子。冬天像侍弄蔬菜大棚一样，需要猪圈里有阳光时就从北墙拉绳子，将一块块帘子卷上；不需要阳光、帘子就盖在上面保暖。在菜农的帮助下，空旷的猪舍被完善得越来越像样了。
　　 一冬天，六头肥猪像在温暖的大棚里一样，暖暖和和地伸展着懒腰、吃食撒欢。秀珍对猪便下的粪蛋儿不舍得扔，都拾到墙根儿菜农挖的粪坑里，一层粪一层烂草，她要为好心的菜农多积肥。
　　
　　 第一茬猪出栏时，赶在第二年四月份。猪贩子走了，她和大志把大门关严，回屋坐到炕上开始数钱算账，将每一笔进饲料、买康谷、取折箩、打预防针、食品添加剂等支出扣除，大志告诉母亲，这六头猪净剩了一千二百多元。
　　 秀珍边抚摸那红红的一打钱，边拔着因哮喘使之脖子放粗导致鼓胀的脸，微笑着说：“你爸要还在，看见这么多钱会多高兴啊！咳，他没福气……现在咱房子有了，往后该积攒钱，给你张罗媳妇了。”
　　 “妈，这回有余富钱了，该把你的哮喘病治除根，疾病缠身让你遭了十多年罪。每天看你带病干活，我心里可不好受了。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要不要媳妇没啥用，有老妈疼就知足了。”
　　 “别那么说，看人家儿子回到家有媳妇有说有笑，我儿子怎么就得打一辈子光棍？老孔家祖辈也没做什么缺德事啊。我这哮喘病恐怕除不了根儿了，等你有了媳妇那天，妈的病自然就好了。”母亲的话，感动得大志眼珠子热呼呼的。
　　
　　 五
　　 宋金玲最近很不顺，砸称砸到一对不好惹的情侣头上，惹来大祸。秤杆被那男人当众撅折了，女人又扬言见她一次，就撕烂她的脸一次。吓得她打第二天起，就将脸戴上白色大口罩，再用方格头巾在脸和头部包裹的严严实实。
　　 在市内，她不敢叫卖，怕声音也被人听出来。来到明阳桥，才可以停下车，大声吆喝：“便宜便宜啦！新上市的水蜜桃噢，又甜又新鲜，再不买就没了。”
　　 一阵工夫，水蜜桃所剩无几，她收拾了一下，面对合盘上被众手磨擦有些秃噜皮的鲜桃，想起母亲说过的话：烂桃不烂味！她想把这些剩桃送给母亲，又觉得王玉新那双贼眼，时刻在背后盯梢着她。正犹豫着，一个男子的声音出现在身后。
　　 “这位妹子，你知道南小屯怎么走吗？”
　　 声音好熟，她拉下口罩定情一看，大为吃惊。“二哥，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到咱妈家了吗？”
　　 孔凡文冷冰冰的跟陌生人似的看着三妹子：“我下车都找半天了，正好你带我去吧，听说妈买房子了，这回来，我要和妈好好算一笔账。”
　　
　　 宋金玲惊愕地看着哥哥，感觉二哥有来头。
　　 南小屯，秀珍家炕上，一会二文火冒三丈，嘴巴张吧不休，一会大志的声音高起来。“当年分家，老支书和新支书一起给分的，还有什么不合理的。你种地亏损，是你力没出到，你咋还有脸来找我们？！你一直能说会道，不进城就是想逃避妈的视线，我行我素，过酒肉穿肠过的公子哥生活。钱败光了，又想来刮分我们。你那匹枣红马呢？嗯，马呢？”
　　 “还贷款啦，还能眼看人家把你弟弟腿儿打瘸呀？我这次来是向你们借钱，借钱又不是不还，要不借我就把地扔了，回来跟你们重新组合。”
　　 “你想的美，重新组合，你还想像当年两只手扛把枪回来组合？”
　　 “二文，你现在想通了，就来吧，还是城里赚钱快。”当妈有当妈的姿态。
　　 “妈，你忘了在咱最需要钱的时候，他拆咱台。那时要跟一起来，你也不用出这么多年力。钱不分开，还可以买下咱租的那三间大房子。现在他把钱祸害光了，看我们有了房子又来这一套；叫他回来，你同意我还不同意呢。”
　　 大志一番话把母亲说的心情极糟，她放下工具笸箩，就领着外孙到外面捡煤核去了。滴水穿石、聚少成多，外孙和祖母一有时间就捡煤核，不知不觉已捡了一吨多煤。冬天温猪食、取暖用不着犯愁了。秀珍常对儿女感慨：“还是城里养穷人啊，在城里只要勤劳、肯吃苦、不放过时间，好日子准没跑！”
　　
　　 第二天，吃过早饭，秀珍从柜子里拿出一捆百元钞票。二文眼巴巴盯着：“妈，这钱是借给我的吧？”
　　 面对二文迫切的欲望，秀珍意正严词地说：“借干儿虎子的钱还没还上，这些年，你大哥和凡楠工资都交给我支配。我们的生活费不抵猪的费用，改善一顿生活，靠垃圾箱边捡的菜。馋肉了，大人孩子就眼巴巴盼望从折箩桶里捡块肉。这些年吃这些垃圾东西，不知多得多少病。这刚有第一笔余富钱，准备抓下一茬猪，你又来借。这钱你吃了喝了败了，不如我们继续发展养猪事业。该帮你时，妈不会不帮。”
　　 “你不借是吧？我是看透了，从小到大你就偏向我大哥，让我这个做二儿子的心寒哪！”
　　 “你大哥从小就听话。要么，你还是来我身边吧，妈一定帮你也成上房子，免得我临死前闭不上眼睛。”
　　 “那好，我这就回去把地包出去，还上贷款就往你这搬。”
　　 “妈，你忘了当初是他要分的家，再合到一起，以后还能说清楚吗？”在外漂泊几年的弟弟，回二环后，和哥哥住东屋，晚上什么嗑不唠。对弟弟本质的变化，憨哥哥觉得已无药可救，此时，不能不提醒母亲。
　　 而溺爱孩子的母亲眼中，二文除了脾气驴性，再没什么可疑议的。此时，她以一个母亲的公道，回绝大志：“那是我们娘俩的事，与你没关系，不少你房子就行。对了，二文，你大哥现在有茬了，一个商店营业员，丈夫死五年了，有个八岁女儿，金玲婆婆介绍的，不知人家能不能相中你大哥。”
　　 “快相亲吧，哥成家，正好给我腾个地儿。”
　　 “嗯，你哥成家了，妈的精力就会投入在你身上。也什么时候想搬家，来个信，你大哥好回去接你。你大哥今天请一天假，我们要早点到猪市抓猪。要么你也跟去看看？”秀珍跨上在垃圾箱边捡的即旧又掉了漆皮的黑文件包，做好出门的准备。从进城，除有病打针拖累在炕上，其余时间，秀珍的精力都放在争分夺秒的赚钱事情上。对此时短暂流失的时间，早已心疼不已。
　　 “妈，那我这就回去了。”二文看出母亲对时间的珍惜和紧迫感。
　　
　　 六
　　 数月后，凡文搬到牡丹江的母亲家。他的到来，引起哥哥和二妹的极力反对。二妹觉得母亲这铺老少三辈、五个人同居的小炕，容纳不下她了，简直一宿都不能。姊妹已不再是年少时代，可以聚在十几平米南北炕将就就寝，现在，毕竟都是成年人了，二哥的眼神不像大哥死板安分，他那核桃仁似的风流眼，总有种说不出的让人厌恶的东西在里面。一铺炕上住宿，实有诸多不便。
　　 第二天早上，楠楠告诉母亲在厂子处对象的事，秀珍很惊讶。凡楠与前一个对象高傻子之间所受的创伤，不是物质所能弥补的。只有如今这个如意郎君，可人的才貌、心心相印的情感，才能使她今后生活幸福。
　　 这天晚上，凡楠没回来，秀珍和外孙念念叨叨，一宿没睡。第三天早上，秀珍的心脏病、肺心病、及哮喘病犯了，犯的很严重。一天除了和自己赌气使劲干活，祸害自己身体，就是骂女儿。外孙放学回来，她实在控制不住，抱住他痛哭流涕。
　　 几天后，凡楠回来了，秀珍以为她很难面对自己，或者改变了抉择。可女儿完全不顾她和孩子的感受，昂着有了主心骨的脸，对因担心孩子被带走，而情绪紧绷的母亲说：“这几天我们在外面找房子，今天回来收拾衣服，明天他来接我和祥辉。不用告诉三妹了，我们不举行婚礼。”
　　 秀珍关于想留下祥辉的事，和二女儿谈甭，女儿拉下脸子不再吱一声。
　　 第二天早上，凡楠的眼脸跟秋日里的朝霞灿烂无限；心跟燃烧的火沿升腾弥漫。站在母亲大门口，不断向火车道十字路口眺望，那样子就像长满羽翼的燕子，随时就要飞向新筑的巢。
　　 九点多钟，女儿亟不可待地敞开母亲的大门，一辆挂了红布的倒骑车，缓缓驶来。骑车人穿戴干净，到门口下了车，面带含蓄地进院。
　　 凡楠简单地向母亲介绍后，身高长相蛮不错的陈倚，深邃地望了眼岳母：“妈，今天是我和凡楠大喜的日子，你看我这也没什么表示的，只带了包喜糖。”
　　 一声妈叫的秀珍心里好不酸痛，她愧疚地说：“太突然，妈也没有准备，就送给你们点锅碗瓢盆吧！新安家什么都得置办”。
　　 陈敬东阻拦了岳母，对凡楠说：“东西都收拾好了吧，让孩子出来跟我们走吧。”
　　 这一声，秀珍一下子慌了神儿：“你们俩去过你们的幸福生活，祥辉留下吧，祥辉打小我帮侍候大，跟我的孩子一样，我不能没有他呀！”
　　 凡楠一把扒拉开秀珍阻拦的手，扭着儿子耳朵继续往外拽。
　　 秀珍抱住外孙的腰往屋里拉：“是我帮你把他带大；是我豁出命从那帮抢手手里把他救下来；是我接送他上学放学。哪管你以后接他，现在我是不能放！”
　　 “不行，我们要过一家人圆满幸福的生活，你快别糊涂了。”接着凡楠喊了声：“陈倚，快过来帮忙！”
　　 秀珍眼睁睁看着外孙儿哭嚎着被女儿带走，踉跄地跟出几步：“祥辉啊！外甥狗外甥狗，你咋这么折磨姥姥的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