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过上好日子、对进寺院净心学佛、对相见老姑娘，母亲企盼得多么久苦啊！如今近在咫尺，但愿上天、但愿佛菩萨，保佑这个苦命的人儿，能尽快康复起来，过上那渴望了几十年、期盼了一辈子的好日子吧……
　　
　　 （四）
　　 母亲吩咐大志，回家照看一下猪。见大志应声去了。母亲用注射着输液针的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两年多了，她多想和亲爱的女儿唠唠娘俩永远也唠不完的家常啊！此时，她亲昵极了：“头段时间，我想去寺院……没人领；以前想去……孩子太多。”
　　 女儿满脸愧疚，一再点头，意思是特别理解母亲的心。
　　 说这么多话，母亲累得无力地又闭上眼，心脏如失去控制的钟摆，一阵快一阵慢地衰竭。母亲心里头有多少话要对最懂她最疼她的三女儿说啊！待这阵心衰平稳，她抽搐了一下痛楚的脸，又睁开眼努力地对女儿说：“金玲，你寄回的五千多元养老费，妈没花，妈给你单存了个折，你的孝心，妈心领了，你还债用吧。”
　　 “妈呀妈，女儿没能在你眼前照顾你，给你邮那点钱，你就应该心安理得的用掉它！你和女儿咋还刚强啊？你这不是用刀子在剜女儿的心吗？”
　　 女儿怕母亲被埋怨上火，忙又解释：“这回张于华给你带回那么多治病钱，以后我俩做大生意，咱再也不愁没钱了！”
　　 听女儿说有钱做大生意，母亲想到她和杨大嫂设想过的梦寐以求的理想事业，病痛的脸即现一丝喜悦：“你们要做大生意？那就回来做妈心中想做的事。在咱家乡威虎山脚下……开办一所敬老院吧！把你杨大娘、赵大伯、长嘴婆，还有十里八村孤寡老人……都收养到一起。有能力，再建个少年艺术学校，好好发展家乡。”
　　 女儿边流泪边点头，她感激母亲为她指引的光明路。
　　 母亲歇息了片刻，接着又说：“金玲，你能写书吗？”
　　 母亲希望女儿写书这件事，几年前就向女儿试问过，女儿却用一句陈芝麻烂谷子回绝了她。此时，女儿万分愧疚，带着泪点头应下这件事。
　　 病痛中的母亲，即刻露出一丝喜悦，接着说：“把妈这一生写下来，让你哥姐好好看看，让天下儿女们看看……妈没有文化，妈平凡，可妈的心、妈的情、妈这晚年……”
　　 没有文化的母亲想表达的，因言之不足只有含义深刻，隐隐约约的这些，可心中未表达出来的何止这些。母亲的心，是想以自己的不幸，昭示天下儿女，多多关心孝敬还在苦难中挣扎，不为儿女所理解的他们的父母吧……
　　 在生命即将完结的最后时光里，母亲想到的不仅仅是自己离去后的解脱，此时，刚正了一辈子的秀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清醒地想到维护人生尊严，广施爱心。大到写书救拔天下私心狭隘愚昧的儿女，以此书启迪他们的蒙昧；小到如果上天再给她一段生命，她要在威虎山脚下开办一所敬老院。
　　 平凡的母亲，心里一直做着不平凡的事……
　　 也许佛菩萨夹持，母亲终将心愿表达完；脸上的痛苦如释重负地舒展开，再次昏厥过去。
　　 床前，三女儿又默默祝祷了什么，只有上天和母亲心中的佛菩萨知晓。
　　
　　 两个姐姐吃过早饭拉着手上楼，与泪眼红肿，呢喃在母亲床前的三妹打过招呼，姐仨来到走廊，商量母亲治病大事。
　　 宋金玲提出将母亲转到大医院，凡楠一听当即否决：“转什么院啊，这折腾完再死了，钱不白花了，我们可没钱陪着瞎折腾。谁要转院谁自己拿这钱！”
　　 三妹心里一阵刺痛：“哦，你想的又是钱，钱不用你们拿，我带回咱妈的救命钱了！”
　　 “前天一入院，大夫就下病危通知书让准备后事，你回来又得瑟起来了，你显摆个啥，人谁不都得一死，有几个长命百岁的？”凡楠为自己又补充一句理由。
　　 “病床上躺的可是咱的妈，不是旁人，就是同事、朋友，手里有钱还能袖手旁观吗？”三妹忍无可忍，怒不可歇了。
　　 “要么咱姐仨一起去问问大夫，要用不着转院就别转了，大雪飘飘的，好人也折腾个半死。”大姐凡娟说。
　　 姐仨各怀心腹事，来到主治医生办工室，宋金玲说出转院想法，大夫说：“大医院的治疗也不过如此，老年综合证就是华佗再世也难治愈。你这边医治心脏病，那边糖尿病加剧。就像老百姓所说的按倒葫芦瓢起来一个道理。总之，医生能医治病人的病，救不了病人的命。你们还是多陪陪老人，在她身前身后做些最后孝道的事吧。”
　　 听罢，凡娟当既张大嘴嚎哭起来，凡楠扶姐姐向外走。
　　 宋金玲脆弱地哭了几声，又坚强地擦掉泪，拉着大夫的手，苦苦央求：“大夫！你是华佗再世，你是天下最好的大好人，你快想办法救救我妈吧！”
　　 大夫咋劝也劝不住她的纠缠，只好起身走出去。宋金玲失去理智地跟到走廊尽头，拉住大夫的白大挂，“扑嗵”一声跪下：“大夫，你是我妈主治医生，我妈的命就靠您了，求求您救救我妈吧！您的大恩大德，我会永远报答。你看，我们有钱，这些都给你，你快想法去救我妈呀……”宋金玲掏出一捆鲜红的钞票，往医生怀里塞。
　　 “你快起来，我救不了你妈。”医生左右躲闪，欲拉回自己的衣襟。
　　 “您能救，能救！我再给你磕一千个一万个响头……”钱打动不了，她就朝大夫一个劲磕头，想以此打动医生。
　　 院方保安匆匆赶过来，架起磕头如捣蒜的宋金玲，推出医院大门。
　　 这时，她头脑清醒地想起张于华叮咛的转院大事。急步跑上大街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拨打120。电话里服务小姐娇滴滴的回复：“由于我市雪大路阻，清理困难，大约下午一点左右，道路畅通时，120再为您服务！”
　　 她真想一拳砸烂电话，亭里女人那恶丢丢的脸，使她理智地付钱离去。
　　 漫天飞雪、行车维艰的牡丹江小城，盼来一辆公交车实乃困难。宋金玲果断地用双腿朝市内姑姑家奔跑。她对转院是否也需要有熟人？是否需要走后门？一窍不通，只能靠姑妈这个老牡丹江人帮忙了。
　　
　　 （五）
　　 姑妈年近六十了，依旧红光盈盈。得知老嫂子病危，操起自家座机，拨通一家知名的大医院电话，回答的同样因积雪障碍出动不了救护车。姑妈穿上大衣，又脱下，像似又想起个电话号码：“你姑父那年住院也下病危通知书了，上209医院就抢救过来了！我再联系联系，你先回去，你妈那边需要你。现在该怎么治疗还怎么治疗，一定不要耽搁。”
　　 宋金玲伴着纷飞的大雪一口气跑回医院，病房里刚刚病逝一个心血管老人，儿女们那哀嚎声凄惨悲呛。宋金玲回到特护病房，大哥和两个姐姐都围在母亲病床前哭泣。她心里一沉：“妈怎么样了？”
　　 “妈又排不出尿，你看这肚子……”大姐告诉她。
　　 宋金玲的手抚上去抚摸，母亲肚子像皮球一样鼓胀，她又一次流下危难在即脆弱无助的泪。她边哭边告诉哥姐：“转大医院也得等到下午，这可怎么办啊？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的等吗？”
　　 “你看咱爸咱妈这两个人的命哟，都赶在大雪天，爸是进城困难，妈倒是在城里了，又转院困难，还赶个星期天，主治医生刚刚下班了。”凡楠又拿出对待旁人似的漠不关己的样子。
　　 “星期天怎么重病患者就得在医院里等死吗？……走，咱姊妹一起去求大夫。”曾被医院保安架出医院的她，再次号召姊妹，可只有窝囊的大哥跟在身后。俩姐则以病房不能离人为由，未动一步。
　　 一个值班女大夫不情愿地被“揪”上来，对着母亲前胸用听诊器听了半天，说了句：“一切都正常。”
　　 女大夫收回听诊器欲向外走，宋金玲一肚子火，此时劈头盖脸的朝女大夫泼去：“还正常啊？我妈排不出尿，都憋几个小时了，你咋不给用利尿的药啊？”
　　 “这得主治医生批准，我没资格给病人开药。”
　　 “主治医生不是下班了吗？”凡楠跟问道。
　　 “你们需要，我可以给他打电话，叫他回来。”说着，女大夫已走出病房。
　　 “那你快打呀！”宋金玲追着女大夫来到办公室。
　　 女医生只好拨通了电话，在电话里暗示了什么，便挂断电话。回头对宋金玲说：“哦，主治医生说家中有事，不能回来了。”
　　 “那……这要是你们的妈，也这样等下去吗？”
　　 “你这是什么话呢？”
　　 “这话还是好听的，我明确告诉你，你若对我的请求置之不理，造成什么后果，我会让你负全部责人，你信不信？我看你TMD太不尽人意了……”
　　 女大夫被303患者家属宋金玲咄咄逼人的举动，逼得将办公桌上电话，再次拿到里间屋。示意她不要跟进，她这就在想办法，便关上带玻璃的门。宋金玲依旧可看清女大夫在请示着什么。半晌，她折回身如释重负地：“这回我知道用什么药了，你回病房等着吧！”
　　
　　 挂在半空的葡萄糖输液瓶里，被女大夫换上了拳头大的黄颜色小药瓶。
　　 近中午，母亲晃动身子，大女儿忙将尿盆送到母亲身下，接下母亲排出的一口深黄色尿液。隔一会又一次，303特护病房里又燃起一股生机。
　　 宋金玲稍放下不安的心，因急于为母亲转院，便匆匆走出医院。
　　 恼人的大雪，依然如鹅毛絮，铺天盖地遮挡着阳光。宋金玲来到那个公用电话亭前，给姑妈，给209医院打电话，回答她的仍是出动不了救护车。
　　 她绝望地松开电话，瘫软在地上。望着昏暗无边的天空，仰天嚎叫：“苍天啊！都说你有眼有情，小女子求您不要再降雪了，我妈这一生苦难够多了，现在她急需要转院抢救啊！……”
　　 宋金玲发疯地磕了一阵头，又发疯地捶打积雪，而后失魂落魄地爬起，朝医院拼命的奔跑去。电话亭女人收回电话，眨着泪眼，一副同情怜悯之意。
　　 母亲危在旦夕的生命被积雪隔置在明阳医院，不管儿女们怎样焦躁、惶恐，工作在星期天里寥寥的医生、护士，仍各就各位抱着暖水瓶子，时不时喝水、看报纸、听音乐。偶尔履行公事地哼呀几声患者家属的问话。
　　
　　 （六）
　　 傍晚，陈倚领着祥辉刚刚踏进病房门，病榻上的母亲好像与死神也刚刚搏斗过一场。终于睁开浮肿乏力的眼，吃力地寻视一周，干裂的嘴唇动了又动，终于发出柔丝般的声音：“银……玲，还没……回来。”
　　 见儿女愧疚地摇头，失望地闭上眼，鼻窝随心抽蓄了一下。原来，弥留中的母亲，每坚持一个时辰，都为了一个希望，那就是盼望能与老闺女儿银玲在这个世界上再见最后一眼。从前凡事都能用心力控制住的，此时心也背判了她。她浑身抖得厉害，几乎好好看一眼儿女的力量都没有，那模糊的眼睛，无力地寻视起冤家儿子：“二……文……呢？”
　　 “他，在家……”大女儿回答。
　　 “大志，怎不见……你媳妇？”今生，所剩无几的时光里，秀珍无比惦念每一个亲人！
　　 “妈……俺没好意思告诉你，她有喜了，她晓得你那么盼望老孔家有个后代，想了很多法子，前两天在班上晕倒，送进医院我才知道，现在住院保胎。”大志红着脸，低着头将这一喜讯告知母亲。
　　 “徐静好人……好好……待她，老孔家有……可惜……妈，看不到了。”
　　 秀珍面容苍白，额头、眼角、下巴上的皱纹逐渐散开。嘴巴几次僵硬又抖动：“妈……不行了，打……半辈子针，现在……不需要了，把它……摘下，让妈走的干……净……”
　　 大志拿不定主意，最后，三妹按母亲吩咐，将输养管、输液针一一拔下来。
　　 母亲那祈求似的目光落在三女儿脸上：“金玲，你懂事……有能力，你二哥……可怜，替妈……好好照顾他！一定找回……银玲……”
　　 宋金玲边哭边使劲地点头，却被姐夫陈倚一把拉出母亲的视线，把祥辉和凡楠塞进去，“知心爱人”凡楠非常明白地忙趴到瞳孔即将散尽的母亲脸上，用嘴对准母亲唯一的听觉大声问：“妈！我儿子祥辉怎么办，你说让跟姥姥家姓的，啊！咱家房子……给祥辉！”
　　 房子给祥辉？怎么可能。凡楠人小，这个时候倒玩了个人不知鬼不觉的小计量。她又被姐姐凡娟拉到一边：“妈，我是你大女儿，对我你就没有什么要交代的吗？你和谁髌骨？我们是第一窝孩子，应该和我爸呀！”
　　 秀珍瞪大双眼，此时，定格在瞳孔里的却是威虎山脚下，二环西山羊肠小道上，丈夫春海憨笑着等待她的身影！
　　 她滑落出最后一滴泪，嗓子眼儿里挤出最后留在世间的声音：“春……海！等我回……威虎山……”
　　 三女儿一把扑过去，摇晃母亲：“妈妈，你醒醒，你坚强了一辈子，这时咋就妥协了……你不说这次病好了，就跟女儿走吗，去见老姑娘……去过好日子……去念阿弥陀佛吗！妈妈，你不能就这样的走啊……”
　　 秀珍的头歪倒在女儿怀里，已经停止了呼吸。
　　 刚强了一辈子的母亲秀珍，走时，走的坦坦荡荡；走的明明白白。只因一颗牵挂一儿一女、二文和银玲的心，使她死不瞑目，临终没能合上双眼。
　　 宋金玲将脸贴向母亲额头，感觉那么冰冷，方彻底意识到母亲离世了。
　　 她的嚎啕声传出病房，惊天动地。病房的木制窗户，此时被呼啸的北风刮开，一辆火车沉痛的哀嚎声夹杂着风飞的雪片蜂拥到窗口。或许苍天也为苦命的秀珍悲泣，那泪水在空中凝结成一张张雪片，铺天盖地洒下，来为母亲送行……
　　 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失去父母，大志难受地上前用粗糙的手心，为母亲合上因惦念冤家儿子、牵挂失踪小女儿而死不瞑目的双眼。
　　 一辈子溺爱孩子的母亲，把整个躯体所能换来的一切幸福，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儿女，唯一带走的是糟糠的躯壳。她的生命就像一根鸿毛，随风卷起又缓缓飘落于大地。
　　
　　 （七）
　　 出殡那天，明阳街道出一辆大客车，南小屯邻居送了花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