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来得毫毛征兆，养殖场第九个厕所地基挖好的那天晚上，连对天气地理先知先觉的大傻也没有预感到。不久前大傻曾经对中中说唐山最近会发生地震，中中说你真会开玩笑，唐山在蒋介石去世的前一年在毛主席去世的那年已经地震过了，听说死了几十万。大傻说最近又要震一下只是级别太轻了。果然一天后中中从收音机里听到唐山又有轻微震感的消息，而且更坏的是在上次地震中幸存的人对地震特别敏感，大多数幸存者在匆忙中跳楼摔死了，不管是住在唐山的还是不住在唐山的。中中对每个见到的人说大傻能报地震，人们以为比大傻还傻的中中疯了。老板让中中每天听天气预报，老板自己也对天气非常关心，可是那次天气相当异常，从中央到地方的气象台都没有猜到。已是深夜，中中和大傻又围养殖场巡逻了一圈。中中刚在养殖场西北角的值班室睡下，期望在梦中和皮球约会，听到一阵火车来了的声音，还掉下许多东西砸在中中的头上，中中拉了一下电灯开关，没有电，他拿起手电筒，一照屋顶没有了，接着周围出奇得静。大傻对中中说不好要下大雨了，这是百年一遇的大雨。中中有点火，你别跟我卖弄文化，天气预报上也经常说这个百年一遇那个百年一遇，你没有听到皮球偷偷和别人说我的智商没有你的高吗？大傻委屈地说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话，如果我一跟别人说话我就会死的，别人也听不懂我的话，即使守着别人咱们也不能说话，这些道理见到你后就明白了，这是咱们的缘分，只是咱们之间的思想要碰撞一下。中中说别人的眼睛是雪亮的，都知道你比我聪明。但中中还是急忙给周老板打手机，手机没人接听，打办公室的座机打不通。中中立刻穿上衣服和大傻去报告情况，办公区那边此时还有电，到了半路大雨就倒了下来，他们连路都看不见了，在大傻的带领下，他来到老板个人办公室(兼卧室)门前，晚上老板在养殖场里吃的饭，此时此刻老板一定在里面。
　　 小时候就想当兵从来没有穿上过军装的周老板不愧帅才，他在短短十几分钟内就把养殖场里的三十来个人组织起来，分成四个战斗小组投入了战斗，有的小组排水；战斗力最为强大的敢死队负责虾池的绝对安全，因为这里面有价值十多万快要上市的大虾；有的小组负责整个养殖场的巡逻，一有险情立刻向老板汇报，老板再做出相应的战斗部署，中中和大傻等几个巡逻。平时吃苦耐劳的皮球女生誓死加入清一色男人的敢死队，在大家从场办公室里出来奔向战场时，皮球女生还深情地回头向中中看了一眼，接着整个养殖场停电了。
　　 大家都投入到生死攸关的战斗后，歪脖鸡公也没有闲着，它那比脖子还要脆弱的神经再也受不了这么残酷的生存环境了，它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害怕和孤独，它在鸡窝里再也呆不下去了，它一下子飞到雨中，它不知道这是它的最后一次飞翔，它要去找好朋友大傻，大雨很快把它淋成落汤鸡公，它没有放弃，在分不清路和水的养殖场里艰难地跌跌撞撞地走着，呼喊着它的好朋友大傻的名字，它的呼喊只有大傻能听懂，但是大傻此时根本听不见，雷声把整个大地要震垮。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虽然每个人都迸发出百分之百的勇气和热情。中中以后听收音机知道这的确是一场百年一遇的大雨。黎明到来，雨停了，面对无边的泽国，每个人都知道了自己的渺小和无助。站在“司令部”里黑着脸一步也没有踏出门口的周老板迎来他的勇士们，他知道他们已经尽力了，有些事情并不是人的力量所能决定的。被自己泪水淋湿的周老板拥抱了每个工人，不管男女，在这个伟大的时刻如果再有别的想法真是猪狗不如。伙夫把已经死去多时的歪脖鸡公扔在地上接受了周老板的拥抱，大傻跑过去把头默默在埋在那只漂亮公鸡曾经温暖的胸口，以表达自己无尽的哀思，大傻明白除了自己再也没有谁会为一只鸡的死去而伤心了。
　　 中中的声音如赵忠详般浑厚和清晰地说大傻预感到了这场大雨。老板淡淡地说我相信这是真的。
　　 突然中中吼了起来，皮球呢？老板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工人们忘记了疲劳和饥饿冲出办公室门口。
　　 一个真正的皮球漂浮在水面上。跑在前面水性不好的中中跳入水中把皮球抱到一个土堆上，中中立刻把皮球一丝不挂的胴体脸向下放在大傻站立的身上，用手拍打皮球的背部，水出来后，皮球瘪了下来。中中又让大傻躺在地上，把皮球抱在大傻身上，给皮球笨拙地做人工呼吸。工人们不约而同掏手机拔打120，然而手机都被水淹了。这时跑过来的周老板拔打了120。十分钟过去了，中中还伏在皮球一丝不挂的胴体上做人工呼吸，周老板摸摸皮球的脉搏，翻翻皮球的眼睛，无奈地说，她已经不行了。周老板再次打120，那边说快到了。五分钟过去了，他看到中中还在不知疲倦地做人工呼吸，他不知为何踹了中中一脚，中中这才停止了抢救。
　　 女工们拿来了皮球最爱穿的衣服，让男人们走开给她穿上。
　　 连接养殖场和公路的那条近八里长的土路已经冲毁，但是皮球的家人们还是在接到电话后从几十里外的老家先于120到来了，他们一身泥泞地扑在皮球身上恸哭。一身泥泞的白衣天使们克服各种他们自己意想不到的困难来到了养殖场，此时皮球的已经放在她的宿舍里，他们只是检查了一下，摇了摇头。皮球家人们要求周老板赔偿二十万说这是国家最低标准，不然就把皮球放在养殖场里。
　　 善于表演的老板立刻疯颠起来，开始胡言乱语。
　　 那些对老板忠心耿耿的工人们彻底绝望了，他们当中有的来干几年了，不但没有发工资，而且老板还各种方式向他们集资。傍晚到了他们还没有吃早饭，在皮球家人哭叫声中没有人感到饥饿。感觉不到生存痛苦的只有皮球和歪脖鸡公。
　　 中中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到厨房里找了一个馒头，吃到一半，困得睁不开眼皮身子一歪在宿舍里的床上睡着了，宿舍里的那个同事把中中手中攥得很紧的半个馒头扣了过去，一口吞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正在梦中给皮球继续做人工呼吸的中中感到头被什么人重重地击了一下。他看到的是象疯子般皮球的家人们，他们问周老板到哪里去了？中中此时比他们还糊涂。
　　 这个养殖场场方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是活的，另一个是死的，活的是中中，死的是皮球；家畜们还有两只，一只是活的，一只是死的，活的是大傻，死的是歪脖鸡公。
　　 皮球的家人们开始互相指责，说没有把老板控制住，而且皮球的妈妈跟爸爸丧失理智地打了起来，皮球的叔叔伯伯们又劝架。
　　 中中的宿舍西面第三间房子就是皮球生前与两个女工的宿舍。他想离开这儿，自己在这儿还有什么用呢？他不断在办公区走来走去，此时发疯的皮球家人们到处寻找有价值的东西，所有能打开的门他们都打开了，所有能撬开的抽屉他们都抽开了，而且几个人还在用力撬老板办公室的防盗门，老板曾经说他的这个门是防弹的，两吨炸药也炸不开。他几次阻止皮球家人们的不理智行为，中中的八辈祖宗被皮球的母亲日了无数次，明哲保身，中中只好沉默着。
　　 浮生若梦。皮球的身边没有一个人，中中走了进来。中中发现死去的皮球比活着时漂亮多了，中中还记得皮球的真名，对一个死去的人名字还有什么用呢？皮球的身材此时倒有点象橄榄球了。她穿着一身粉红着的裙子，脚上是一双浅色的凉鞋。沉静的脸上这么苍白，那个经常被别人取笑的蒜头鼻子倒有点可爱了。有一只苍蝇向皮球的脸上飞来，中中挥手把它抓住，捏死。
　　 皮球的一个年长的家人来了，你在干什么？是不是想奸尸？
　　 中中根本就不想与这个人争辩，他走了出去。歪脖鸡公被大傻弄到了鸡窝前，大傻的头很长时间了还伏在歪脖鸡公的胸前。因为皮球的离去此时只有中中能理解大傻心中的苦楚。他过去拍拍大傻的背部说，入土为安吧。大傻点点着。大傻含着鸡公，中中拿着一把铁锨来到养殖场北面的一块高地，中中挖好墓穴，大傻把鸡公送入墓穴中，然后填上了土，中中向它鞠躬三个，这对从小失去母爱的鸡公可以说是哀荣倍至。大傻还不乐意离去，中中只好陪它在这儿。中中在蹲下的时候感到裤子口袋里有什么东西。他摸了一下是一封信，字体一看就知道是老板的，言语之诚恳，感情之充沛，文笔之隽永，辞藻之华丽，连已经流干眼泪的大傻听后又一次呜咽了。其大意是鉴于当前形势之严峻，保存实力避其锋芒是不得以的选择，以图东山再起。你是一个忠义之士，如三国时的关羽。我正在准备在香港上市，你务必要看好养殖场，我是什么人也不能指望了云云。中中从小就没有担负过如此重任，他和大傻抱头痛哭。
　　 中中发誓：我生是老板的人，死是老板的鬼。
　　 大傻发誓：我生是老板的狗，死是老板的狗。
　　 疯狂的抢掠开始了，皮球的家人们雇来了人，在每个残存的水塘进行了灭绝式的捕捞。周老板那在村长位子上做过十几年的父亲和公安们也没有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因为没有人拿出钱能给皮球的死去一个满意的赔偿。水塘虽然被暴雨破坏得很厉害，但是令皮球家人们没有想到的，收获还不少。当皮球要变成臭球时，她的家人们才撤走了，说以后要起诉周老板，还拉走了不少东西。老板父亲含着老泪和中中打扫了两天。
　　 由于老板父亲的村子很小又很穷，老板父亲又很清廉，在村长位子上即使干了十几年也没有捞到点油水，他从高位上退下来后，以打鱼为生。老板父亲拉来了木筏，他和中中每天上午在水塘里忙碌，下午，他再到市场上卖给贩子们，当收获很少时，老板父亲拉走了木筏。
　　 4
　　 守候的日子里是自由和惬意的，中中从以前的宿舍搬到了与场办公室相连的宿舍，那台在电工床下面找到的收音机里还有电，仓库的角落里还能找到面粉，饮用水池里还有水，煤气罐里还有气，中中拿着网和大傻还经常去水塘里捕鱼虾吃。中中对大傻说咱们不要去想异性了，少林寺的和尚一辈子不近女色也能挺过来。于是中中很少去思念死去的皮球，为她彻夜难眠，大傻不再去想老板答应给它领来的母狗了。为了减少对异性的思念，中中从收音机里听到一个防止强奸发生的办法，这个办法当然也适用于中中和大傻，他们在没事的时候，就围着养殖场，玩命地跑步，来转移注意力。
　　 养殖场东面有一条土路，土路的北头是一个溴素厂，离养殖场有二里路。今年春天投产试车时就因为轻微氯气泄露有几个工人住院，那天养殖场的工人们也呛得难受，对气味特别敏感的大傻被呛得几天没有进食。因为市场价格不好和设备不正常而停产了。有段时间中中和大傻偶然见到有拉着原料的汽车从土路上走过，工厂可能又要投产了。大傻担心起来。
　　 由于溴素厂生产用地下囟水，工厂在养殖场附近打了无数的井眼，工厂生产后的一段时间养殖场水塘的水位快速下降。大傻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是一个深夜，中中和大傻在沉睡。还在梦中给皮球继续做人工呼吸的中中突然觉得呼吸困难，他本能想起来，但是身上仿佛是被压了一座山般沉重，四肢无力，想喊又喊不出来，中中预感到自己的未日来临了，唯一让他难受的是没有完成老板交给的任务。大傻撞开门从外面冲了进来，它咬着中中的袖子把中中从床上拖了下来，中中找来湿毛巾捂着鼻子在大傻的带领下拼命地奔跑，他们终于跑到了安全的地带，在晨曦中他们看到养殖场被黄色的雾包围了。原来拉溴素的车开到沟里了，可怜的司机被消防官兵从被压变形的驾驶室里弄出来时只是一堆骷髅，连衣服都没有了。以后中中从收音机里知道溴素是一种剧毒物质，在第一世界大战时被用于战场，当时给人们造成的心里恐惧等同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用过的原子弹。不久收音机里的电池就没有电了，中中无法听到里面女播音员那甜美的声音了。
　　 当危险过去中中和大傻再来到养殖场里时，惊呆了，能死的都死光了。连树皮都变黄了，办公室里的发财树、铁树、橡皮树统统死掉，平时怎么也打不光的苍蝇密密麻麻死了一地，厨房里没有水的锅里竟然有一只比猫还大的黄鼠狼，最惨的是还是在以前捕捞中幸存的鱼儿、虾儿们全部浮在了水面上，中中在这儿再也捕捞不到活鱼虾了，中中想打电话通知老板的父亲，电话自从那场暴雨后就没有通过，老板父亲听说这儿有一辆车出了事，他在下午还是来了，他们捞上来近两千斤死鱼虾，大部分还是老板父亲拉到市场上卖了。中中和大傻把很多的死鱼虾捞上来狂吃几天，最后吃到一看见鱼虾就恶心，中中还用盐腌起来一些。
　　 自从那场事故后，中中就发现大傻在各方面都出现了严重的衰退，饭量少了很多，走路也慢了下来，精神也萎靡不振了，最令人伤心的是它对中中的语言渐渐没有反应了，当中中想和它用语言交流时时，它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眼里的泪就滚了下来。中中知道这是由于对气味敏感的大傻吸入了过多的毒气所致，它是为了救我而变成这样的，它真是一只舍己为人的好狗。养殖场里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虽然有时老板父亲送点给养来，中中和大傻不得不勒紧裤腰带。
　　 有一天中中对大傻说你走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有吃的东西，外面的母狗很多很多，你可以想要谁就要谁，想有多少个孩子就可以有多少个孩子，我不能让你断子绝孙，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你过好了还可以来看我。大傻摇摇头，眼睛无精打采地瞅了中中两眼，把头又低了下去。中中火了，在它身上用力踹了几脚。大傻头也不抬地向大门走去。直到中中再也看不到大傻的身影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