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我看到养母躺在炕上。想着我千方百计孝顺她，希望给她幸福，到外地出差，哪里有养父母没有见过的或没有吃过的好吃的，我总要买上带回家，让他们品尝，连孩子们我都不让和他们争。我教育孩子，爷爷奶奶疼你们，你们长大了一定要疼爷爷奶奶。我好喝酒、抽烟，在家里困难的时候，我自己戒了烟酒，却常常买酒给爱喝酒的养父，买烟给爱吸烟的养父母。我从内心里经常告诫自己，是他们把自己养大的，养育之恩大于天。今生今世绝不能忘了他们的恩情。一定要好好回报他们，让他们过一个幸福的晚年。“妈呀，您怎么这样折腾自己！”想到她在井里被冷水浸泡着，经常疼痛的胃病一定又犯了。我说：“妈，我叫医生给您看看吧！”养母脸上冷冷的，“你甭给我叫，我死不了。猫哭耗子，你充啥好人？”养母愤怒着脸，凌厉的眼睛直视着我。妈呀，您对我的误会这样深，我还年轻，伤心痛苦都能挺过去，您近古稀之年，怎么受得了啊。这件事情发生后，养母的身体越来越差，原来就驼了的背更驼了，成了一张弓，腿关节开始变形，走路不再像过去那样灵活。几个月后，养母就不能下地了。我在县城上班，把孩子们也转到县城上学，老婆为了孩子只得进县城给我们做饭。养母病倒后，我不得不每天下午下班后骑车赶回村，早晨早早起来再进城上班。每天晚上，我回家就先给养母洗衣服和身子、做饭。早上走的时候把午饭做好，让八十岁的养父中午服伺一顿。县城离家二十多里，我天天打一个来回，风雨无阻。
　　 养母改变对我的态度是老天帮了我的忙。那年夏天，一次暴雨在村子里下得惊心动魄。我院里栽了十几棵杨树，历年被家里的驴啃死了不少，只剩下窗前的三棵和南墙里面的两棵了。那天下雨时，电闪雷鸣，忽然，一个大火球从天而降，钻进养母所在的房子，而后返出院，一声巨响把最东边的杨树劈掉了半边。养母吓得直抖。养父平时不大说话，这阵儿说话了：“你看，叫老天爷看着了不是，人家孩子哪处处对不过你，你就咬住不放了。”养母没有作声。大雨过后，黑云又围了上来，雷声滚滚，和前面一样的情形又重复了一次。养母这次跪在炕上，对天祷告，祈求老天饶恕。电击树木，这是常事，我回家后，并没有感到意外。我把那棵秃头树锯掉了。养母一改往日的恼怒模样，对我笑脸相迎，问寒问暖，问得我很不好意思。被敌人似地对待了二十年，一下变回二十多年前的疼爱情形，像一下由冬天进入了夏天，我感到特别别扭，以为养母又在耍什么花招。这天晚上，在我给养母洗身子的时候，养母突然拉住我的手说：“柱子，你对妈太好了，妈对不起你，你能原谅妈吗？”我不敢认为这是真的，尽管我常常假想着养母如果哪一天能和我和平相处，我一定做一个至善至孝的儿子，让她开开心心过好晚年。可实际上我早死心塌地了，早没了让养母笑脸相迎的奢望。我不知所以，看着养父，养父说了白天发生的事。我把握不住自己的感情，竟孩子似地扑在养母怀里放声哭起来。那是我有生以来最高兴的一天，比我拿这个奖那个奖都不知高兴多少倍。我早去晚回的日子有了动力，过去只想着是去完成份内的任务，而此后每天的回家竟有了一种享受的感觉。
　　 可惜的是这样的日子没有几天，养母就离我而去了。那是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带着娃娃老婆回去看望养父母，给他们买了很多好吃的。家里的气氛变了，一家人都很高兴。第二天傍晚，我又带着老婆和孩子回县城，星期一孩子要上课，晚上不能在家里住了。出门时，我心里沉沉的，竟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情绪。一路上，我心里总感觉空落落的，感觉要发生什么事似的。这种感觉我没有和老婆说，晚上睡下，怎么也睡不着。午夜，突然听得有人叫我，我一骨碌爬起来，贴到了窗前。当外面的人叫第二声时，我听出来了，是本家一位哥哥的声音。我问：“老三，出啥事了？”家兄说：“你妈死了！”“不会吧！”“真的。”我慌忙叫起老婆和孩子，随家兄一起上了路。
　　 养母仰面躺在炕上，头发湿漉漉的，脸色蜡黄，缺牙的嘴唇塌陷着，我叫一声“妈！”，没有回应。我心一阵颤抖，心疼得像用手捏紧了一样。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妈呀，下午还好好的，怎么没过几个小时就变成了这样。我抬眼看着老态龙钟的养父，养父低头转开了身子。我什么都明白了。养父和养母一直不和，养母强悍，养父一般不愿和养母冲突。我们走后，养母肯定是要水喝，而习惯了我逆来顺受、一呼百诺情形的养母，对养父的怠慢一定不满，又呵斥责骂不休。养父耳聋，听不清声音却能看到养母的愠怒嘴脸，一定是用放着凉开水的水壶直接给养母灌饮，生生把老人呛死了。
　　 母亲啊，恩重如山的母亲，我是希望好好伺候您后边这段日子的，也享受享受重新回归的母爱，可天不如人愿，让我遗憾终生。
　　 养母去后，我好长一段时间调整不过心态。梦里我常常哭醒，和别人说起母亲，我常常感到心里不安。那段长长的母子不和的岁月，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母亲，欠您的情只能等到来生回报了。愿您在天有知，能感受到儿的拳拳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