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守候】 相思(小说)
而今……杜庭鹤取出袖中的锦囊,把里面的相思豆倒在手心里凝眸看着,许久许久,他才又将那些相思豆装回锦囊里小心收好,再看了一会儿那棵树,他转身出了院子,心里暗暗做出一个决定:回去找她。
离公主的居处已不远,四处已有灯火可见,杜庭鹤不禁加快了步子。而就在这时,前方岔路突然出现一对巡夜的侍卫,那队侍卫看到他提的灯笼后就大声问道:“是谁在那儿?”
杜庭鹤猛然止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站在那儿,此时宫中已经宵禁,何况他是驸马,深夜孤身游走于内宫若被有心人拿来编排,恐不是一件小事。
他犹豫地片刻间,那队侍卫已经走近了,为首的那个似乎是个小头领,看到他后竟一眼认出惊呼了一声:“驸马爷?你怎么……”
杜庭鹤心道“坏了”,正想对策却见那侍卫住了口一脸恭敬的躬身道:“原来是公主和驸马在散步,属下打扰了,还请恕罪。”同时他身后的那队人也都躬下了身。
杜庭鹤身体一僵,未作反应,身侧已传来女子熟悉的声音:“无妨,是本宫没挑对时候,你们去吧。”
“是。”那侍卫施礼后忙率着一干人远去了,杜庭鹤这才硬着头皮回身看向身侧落后半步的灵希,哑然道:“公主……”
灵希含笑上前挽住他僵硬的手臂,柔声道:“夫君,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杜庭鹤脸色变了几变,最后无力地点头道:“好。”
人无声前行,灯火昏黄里看不清彼此的神色,杜庭鹤满心忧虑,灵希时而侧目看他,终于,在快到两居所时,她道:“夫君,你入京前可曾娶妻?”
杜庭鹤脚下一顿,回头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道:“不曾。”
“可曾与人订下姻亲?”灵希又问。
杜庭鹤先是摇头,又是点头,最后怀着歉意道:“公主,我却是不曾娶妻,也不曾与人定下姻亲,但是确曾答应过一个女子,要娶她为妻。我和她……是私定终身,对不起。”
灵希听了并未有气愤之色,她只是缓缓摇头,道:“夫君,你并没有骗我,是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也没有错,父皇的旨意,谁人又能够违背呢。”
杜庭鹤不禁被她的通情达理所感动,深情道:“公主……你真是难得的好女子,让庭鹤自惭形秽。”
灵希浅浅地笑着,道:“夫君,不如改日我命人去替你寻她,将她接来京城,届时我求父皇在宫外为我们置一座府邸,离开皇宫,我与她一同侍奉你,可好?”
灵希的话让杜庭鹤惊喜不已,紧紧握住她的手道:“公主厚德,庭鹤无以为报。”
灵希倾身拥住他,道:“夫君心悦,灵希便心悦,灵希所求不过与夫君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若是夫君心仪其他女子,为负其而自责难忘,灵希如何能安心。”
杜庭鹤感动地无言以表,便只有将她拥在怀里,道:“公主……多谢。”
“夫君,”灵希道,“你该唤我娘子,如非人前,灵希希望你能如此唤我。”
杜庭鹤点头道:“好,娘子。”
四:惊
“啪——”杜庭鹤端着茶的手一颤,茶杯从手里翻下摔得粉碎,茶水溅湿了他的鞋子和衣袍边沿,而他浑然未觉。突然站起抓住那名侍卫的肩膀失声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那名侍卫硬着头皮重复道:“禀驸马爷,那位沈姑娘在半年前和一剑客逃婚而去,沈家已与此女断绝关系,属下多方查询才知那位沈姑娘身有顽疾,在沈家时是经名医长期调理才仿若常人,而她离家后中段医治不久便一病不起,于半月前病逝。”
杜庭鹤如被雷劈了一般怔愣着,双目发红,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我离开时她还好好的……还好好的……”
“夫君,”灵希上前扶住他,神色悲切关怀,“斯人已逝,节哀吧。”
杜庭鹤听了她的话失神道:“斯人已逝……她……真的不在人世了吗?”说着,忽觉心口骤痛如那日下棋时一般,痛得他弯下了腰,手上顿时失了力气从那侍卫肩上滑落。
杜庭鹤身形晃了晃,若非灵希极力扶持,他几乎要栽倒于地。灵希扶他在椅子上坐下,柔声劝道:“夫君,莫要太过伤心,这许是天意吧。”
杜庭鹤恍若未闻,喃喃道:“不,我不信。为什么她家里会把她许给别人?为什么她要跟林渐尘离开?林渐尘……即便曾救过她的性命,他不过是沈家的一位客人,他凭什么带她离开沈家?为什么……她又会身染顽疾突然病逝……荒谬,真是荒谬……”
灵希将他抱在怀里垂泪劝慰:“夫君,你要想开些,或许沈姑娘是不愿你担忧才隐瞒了病情,或许她家里是有了合适的人选才为她订下婚约,你不说过你家境不好吗,或许是她家里不愿将她嫁与你,或许他们不知道你中了状元,也或许是知道你成了驸马,所以……沈姑娘该是不愿嫁与自己不喜欢的人才随那位剑客离开的吧,既然是能托付至此的人,想来此人也是心系于她,她心里也未必没有此人,或许……她离开的时候,是开心的……无论如何,事已至此,夫君还是莫要过多伤神,灵希请夫君节哀。”
杜庭鹤被她的一番话说得似明未明,混混沌沌,脑中如一团浆糊般越搅越黏糊。他闭上双眼皱起眉头,觉得头痛欲裂,不由身体一软昏了过去。
“夫君——”灵希急切地唤着他,见他双目紧闭瘫坐在椅子上,忙唤侍女道:“来人,快扶驸马回房,去请太医来。”
候在门外的侍女忙跑进来,去请太医地直奔太医署,扶人地扶着杜庭鹤费力的往卧房去,本该回房照顾杜庭鹤的灵希却站着不动。她从绣着仙鹤流云的丝滑广袖中伸出纤纤玉手,对先前那名侍卫勾了勾手指,脸上的悲切关怀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得只有冷厉。
那名侍卫忙躬身上前低声道:“公主有何吩咐?”
灵希冷冷地看着他道:“沈疏词死了?”
侍卫道:“是。”
灵希又道:“怎么死的?”
侍卫道:“病死的。”
灵希眼神一动,道:“你方才所说莫非是真的?”
侍卫道:“事实确实如此。”
灵希看着他沉思片刻,道:“如此也好,省得你出手,若是驸马执意追寻恐难免查出些什么,她倒给本宫省了不少事。”
侍卫忙附和道:“是。”
灵希瞥了他一眼,道:“你可找到她的坟?”
侍卫脸色鬼怪的瞄了她一眼,犹豫道:“没有……”
“没有?”灵希皱眉眼神不善地看着他。
侍卫头上冒出丝丝冷汗,忙道:“因为沈疏词的尸体是被烧了的,连房子一起烧了,烧得干干净净,只怕连骨灰都找不到,又怎会有坟呢。”
“烧了?”灵希面露讶色,而后轻笑,“甚好。”
侍卫低着头看都不敢看此时的灵希一眼,直到她说:“好了,你下去吧,记住本宫交代的事不许让第三个人知道,否则……”话虽没有说明,然其中的意味是谁都能听明白的。
侍卫一头冷汗擦都不敢伸手擦一下,连连应道:“是,属下明白。”
灵希摆摆手,看着侍卫匆匆离去,她缓了缓脸上的冷酷,换上满面关切回了卧房。
五:终
一个冬日,大雪纷飞,杜庭鹤出宫办事,路遇故人。
蓝衣的剑客一人一剑拦在他的轿子前,他掀着帘子定睛细看,不由失声:“林渐尘——”
林渐尘冷冷得注视着他,道:“驸马爷,你这富贵日子过得可还顺心?”
杜庭鹤惊疑不定,走到他面前道:“你怎会在此?”
林渐尘道:“我来报仇。”
“报仇?”杜庭鹤皱眉,隐着怒意恨恨道,“好个林渐尘,你害死了疏词,还狠心烧了她的尸骨,如今我不去找你,你竟还敢来找我,我倒要问问你来报什么仇!”
林渐尘死死看着他,咬牙切齿道:“报你贪图荣华富贵,负心之仇。”说完长剑出鞘、挥出、入鞘,动作一气呵成,只在眨眼间,在场的人还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林渐尘已转身离去。
杜庭鹤脸颊微微抽动,双目圆睁,顷刻间整个人齐腰断为两截,猩红的血流了一地,将地上尺余厚的积雪都染成了血红的颜色。轿夫吓得扔下轿子惊叫着逃窜而去,几名随行的侍卫浑身警戒拔出了佩剑却已不见了刺客的身影。
雪越下越大,将整个京城覆盖成一片苍茫的白,将整个天地披上如丧服般的白,似是要将这世间的一切埋葬。
几名侍卫匆匆抬着一具两截的尸体走入大理寺,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当朝驸马专用的披霞带翠的轿子歪斜在雪地上,那片被血染红的雪地里,几颗散落的红豆像一滴滴凝固的血泪,被踩得粉碎。
彼时,新建不久的公主府里,灵希公主还在精心安排着菜色,等候她悉心挑选、极力向父皇求来的驸马回来享用,再给她一个笑容,赞一句“娘子好生体贴”。
还记得那日殿试上,她躲在鎏金盘龙的柱子后偷偷看他含笑回答父皇的问题的模样,那份斯文俊雅,那份从容不迫,那份成竹在胸,那份儒雅的笑容。她的驸马是名门之后,即便落魄也自有一份不俗,他是连父皇都交口称赞的栋梁之才,是她一眼就此倾心于那一身斐然风采的翩翩公子,她如何不喜这一桩人人羡煞的姻缘,如何能不悉心经营这一段婚姻。她灵希公主是谁,是皇后嫡出的心头肉,是父皇捧在手心里的皎皎明珠,她看上的东西必须完完整整的属于她,绝不容旁人染指,便是无权无势她也要把让他脱于尘埃,与自己相配,
翌日,林渐尘的通缉画像贴满了大街小巷,捕快衙役集体出动,遍布了每一条街道,官兵封锁了城门,任何出城的人都要经过严格排查。
当朝驸马,新科状元,才上任不久的礼部侍郎,竟在京城天子脚下被当街分尸,此案震动朝野,天子震怒,公主悲痛欲绝,严令大理寺十日内将凶手捉拿归案,处以极刑。更悬赏千金,鼓励所有有能之士齐力捉拿,一时间,家家闭户,人心惶惶。
千里之外的一座平常院落里,月白布衣的女子还在翘首以盼,守候着自己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的哥哥早日归来。
她本是一个孤儿,是他让她从一个无知少女成长为一个坚强到可以帮助别人的侠女,“林渐雪”这个名字是他给她取得,他说他希望她像雪一样纯洁美好的在这时间走过。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里有了另一个女子,她只能每日守着那一处隐于山林的陈旧院落等他回来。她每日擦拭自己那把渐渐失去光华的剑不知何时才能在与他双剑合璧,她期望着与他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期望着观他舞剑为他煮酒,期望着看到他回到当初那意气风发的洒脱模样与自己谈笑。可是,她却不知那个蓝衣潇洒的剑客早已怀揣着一包骨灰被逼下万丈悬崖,尸骨无存。
曾富甲一方的沈家如今无心生意,状若死灰。
沈家夫妇还在盼着、等着自己唯一的女儿能回家,那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从小到大捧在手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掌上明珠啊,偏偏却看上了一个负心人。他们隐瞒实情是不想她伤心,他们将她许给别人是希望她忘记那个负心人,他们以为对方那么喜欢她一定可以让她从上一段感情里走出来,可没想到他们的女儿对那人是那么一往情深,竟真的逃婚而去。“断绝关系”不过是一时的气话,做父母的如何不希望孩子早点回来,他们的女儿那么单纯,她不懂得外面的人心险恶,她身子骨不好吃不了苦,只要她回来什么都好。可是,他们却不知道,他们的女儿早已不在人世,只不过,知情的人要么故意瞒着不说,要么根本不会来跟他们说。
曾被帝后不尽荣宠、懂事乖巧、聪明可人的灵希公主,自她的驸马死后,便得了失心疯,再没有出过府门一步。
她每日在府里研究菜色,从汤到菜,从菜到甜品,从甜品到药膳,送药膳到茶水,无不尽善尽美。她每日算着时辰、费尽心思做好了一桌一桌的饭菜,满心期待地等着驸马回来与她同食,她命下人在院里种了他最喜欢的花卉草木,她亲自给他铺床叠被,她每日抚着他的衣服问“你怎么还不回来”。她的父皇怕她受不了打击,隐秘地处理了驸马的遗体未曾让她亲眼见到,于是她便觉得,她的夫君其实没有死,他没有死,只是出去办事了,过些时日便会回来。她会好好等着,做好了他喜欢吃的饭菜等着他回来,回来与她执子之手,白头偕老。
很多时候爱情是自私的,对旁人自私,但对自己所爱的人却是倾尽所有,在旁人看来是错的,在他们自己看来却是不得不为。
大多是时候亲情原本是无私的,但总有一些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完美体现,有时本是出自爱,却总伤人心。
与一人相爱,便全心全意,不让他伤心难过。爱一人,便让他由心选择,强求终只会伤人伤己。不爱一人,便不要让他守着一份无望的爱,枯守到死。
爱是一个承诺,承尽一生。爱是一份守候,守尽一生。不要让所爱的人和爱着的人爱到绝望,不要让饱含深情的守候变成一块磨石,将一颗心磨得血流不止。
爱他,就不要做让他痛苦的事。爱他,就早日出现在他守候的目光中。爱他,就好好兑现自己爱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