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韵】雪野惊魂(中篇小说)
霍查布满心的希望变成了失望,他决定要惩罚它的傲慢与无礼。
他请人花了几天时间,在院子里挖了个大深坑,将多吉扔了下去。这坑的深度是多吉怎么跳都无法跳出的深度。他一天只喂它一点狍子肉,勉强让它饿不死。
一连几个月,随着坑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多吉在深坑里急得团团乱转,疯狂地跳跃着,低吼咆哮着,不断用爪子扒着深坑里的土。累了就趴会儿,渴了就吃几口雪。就这样,它仿佛成了一只被困在深坑里的斗兽。雪花落在身上,它全然不顾,依然是抽空就拼命消耗着它那点可怜的食物带来的能量。它渴望能自由地奔跑在雪野中,渴望能象其它猎狗一样,吃到打猎分来的肉。
随着一天天长大,从它抓出深坑壁清晰的印子可以看出,它的跳跃越来越高,爪子也变得越来越锋利强壮。偶然一次机会,霍查布发现它对狼肉特别感兴趣,为了保持它的野性,他把狼肉保存在地窖里,掺杂着其它肉喂它些狼肉。
有时候,老猎人霍查布也会产生怜悯之心,他悄悄趴在坑边观察,可多吉依然是那副我行我素的样子,从来都不像其他猎狗那样尾巴摇晃得像朵花儿,做出摇尾乞怜的模样。它默默地趴在地上,冬天,忍受着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夏天,忍受着蚊虫叮咬和日晒雨淋。藏獒多吉这种孤傲倔强的性格,让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敬佩之情——这不正是鄂伦春狩猎民族那种桀骜、倔强、顽强不息的精神所在吗?想到这些,他开始增加它的食量,也考虑什么时候放它出来。
八个月后,一次打猎出发前,他惊讶地发现深坑上口边缘清晰的爪子印,他知道离多吉跳出深坑的时间不远了。临行前,他多扔了些狍子肉,便踏上了生死未卜的狩猎征程。
那是一次艰难的围猎历程,为追赶几头罕达罕和梅花鹿,他们在山里转悠了几天,被两头冬眠突然饿醒的熊瞎子袭击,公熊杀死了五条围追的猎狗,母熊则扑向了他。人和熊滚到了一起,要不是同伴关键时刻冒死开枪,恐怕他早已葬身两只熊腹了。他的半张脸就是被黑熊带着倒刺的舌头舔伤,胸口和大腿也被熊锋利的爪子抓得血肉模糊。
一行人骑着马,驼着伤痕累累的霍查布仓惶返回,几条猎狗如丧家之犬,失魂落魄地跟在左右。经过一片落叶松林,猎犬们突然不动了,紧张而警惕地转动着耳朵,左右扇动着鼻翼,嘴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声,脚步也在不自觉地向后移动。
“不好,沟子里有三匹狼。”一个猎人大惊失色地喊道。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落叶松林下的灌木丛里,三条黑影一闪而过。猎人们倒吸了一口冷气,在这疲惫不堪弹尽粮绝之时,三匹狼的出现令人闻狼丧胆,魂飞魄散。他们本能地夹紧了马肚子,握紧手中的猎枪欲做自卫式的最后拼杀。
跑在最前面的狼蹿上了一个高岗,昂起脖子,发出“呜——喔——嗷”的嚎叫。随后第二匹狼也跳上了高岗,重复着这高亢凄厉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猎人们都知道,这是狼在呼唤附近的同伴。
第三匹狼的个头比前两匹大,很奇怪,它却没有跳上去。只见它四膝微屈,尾巴似随时出鞘的军刀般竖立着,颈毛恣张,背毛倒竖,呲牙咧嘴,身体前后耸动着,摆出一副跃跃欲试随时都要猛扑上去的架势。它低头咆哮着,来自胸腔深处发出的浑厚声音,令所有的猎狗为之颤抖。
“呜——汪汪汪,汪——汪——汪。”
“快看,那是一条大狗。”一个猎人听到狗叫声惊讶地喊道。众猎狗听到狗叫声,也开始跟着吠叫起来。
众人这才注意到,那所谓的第三匹狼,不过是一条黑狗而已。它的身形和毛色与狼有着本质的区别。头大,嘴吻宽厚,耳朵大且耷拉着,脖颈的毛长而丰厚,粗大的尾巴卷曲上翘,胸宽背阔,似雄狮一般威武雄壮。
狼和狗就这样怒目对峙着,各自嚎叫着,谁也不肯退让。
这熟悉的狗叫声冲击着霍查布的耳膜,怎么,难道是多吉?不可能,它还在坑里呢!他忍着剧痛微微睁开双眼,慢慢抬起头,循声望去,这一看不要紧,他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他眼前,他熟悉从上面往下看它的样子,不错,真的是多吉,不用说,它一定是从深坑里跳了出来。
“多吉——多吉——”他使出全力喊着,眼前突然一黑,摔下了马背。
那第三匹“狼”突然停止了叫声,循声赶来,见到受伤的霍查布,又转头看看两匹嚎叫着的恶狼,露出凶狠的目光,这目光里带着欲将两狼撕成碎片而后快的仇恨。
嗷的一声,它呼啸着蹿上了高岗。
两匹狼干嚎了半天,未见附近有同类出现,加上看到周围突然出现的人马和不停吠叫的猎狗群,它们无心恋战,迅速跳过高岗背后,消失在原始森林中。
多吉知道主人受了伤,没有继续追赶。从此,它获得了彻底的自由,鞍前马后跟在主人身边,经过短暂的训练,它成为一条出色的猎狗。
霍查布惊奇地发现,有着纯正藏獒血统的多吉,聪明、凶猛,生就一副强壮的身体,一副铁嘴钢牙,两只锋利的前爪能轻易将其它猎狗的肚子挑开,天生就是一个打猎的好材料,他所做的,无非是增加了它更加顽强的斗志,更加彪悍强壮的体魄以及饮狼血为快,噬狼肉为乐的凶悍品性。打猎的时候它知道不去伤害动物的皮毛,而是一口封喉要敌性命,这样能为主人留下一张完好的野兽皮子。唯一遗憾的是,它依然不肯和其它狗一样与主人过分亲近,关于这一点,霍查布怎么也想不明白。
“呜——汪汪汪——呜——汪汪”多吉一阵低沉的吠叫声打断了霍查布的回忆。
紧接着,众猎犬也随之狂吠起来。
循着狗叫的方向远远望去,一簇灌木后面,雪地上踩出一大片凌乱的脚印。他催马快走了几步,一大滩散乱带血的残骸在阳光的照射下刺入他的瞳孔,其他猎人也被这血腥的场景惊呆了。一只血染的小号黑色棉乌拉横陈在残骸旁,群狼并没有完全将人的尸体吃光,而是掏空了内脏,啃食了下半身。血肉模糊的上半身旁散落着一些森森白骨,股骨上还丝丝连连地挂着些鲜红的肉丝。从撕扯下来的棉衣碎片和头颅看,这就是吉诺的残骸。
乌那坎额根堤父子立即跳下马,哭喊着扑倒在雪地上。
“操它个瞎妈的,我一定要将这帮王八犊子狼赶尽杀绝,为儿子报仇!”额根堤顾不上擦去脸颊上的泪水,瞪着牛眼般血红的眼睛,捶胸顿足咬牙切齿地骂道。
乌那坎老汉流出的鼻涕瞬间就被冻得不再晃动,泪水、鼻涕和哈气融化了他胡子上的冰霜,很快就结成了冰碴,“我苦命的孩子,你这么小就——”他双眼红肿,老泪纵横地拍打着雪骂道,“妈了个巴子的,我要杀了这帮恶狼,为孩子报仇!”
几个年轻猎人端坐在马背上,被眼前血腥的景象和他们悲怆的哭声惊呆,竟忘记下马上前解劝。
霍查布跳下马,围着这片狼藉的雪地仔细看完后,俯身捡起父子俩掉在地上的狍皮帽子。众人这才缓过神来,纷纷下马搀扶安慰悲痛欲绝中的父子二人。
乌那坎父子哭嚎着扒开雪地,悲痛地将吉诺的残骸和骨殖全部捡起来埋好,又插了一根松枝作为标记,以便回来后寻找下葬。
声声杀狼复仇的哭喊声回荡在山林中久久不肯散去。
霍查布老人见时间不早了,举起手中的猎枪在空中晃了下,“我们一定要为吉诺报仇,给我上马,向深山进发!”随着他的一声号令,众人提枪在手,带着满腔仇恨翻身上马。
扑棱棱,几只飞龙从不远的松树上惊起,展翅飞上了湛蓝的天空,雪花随着松枝的震动天女散花般纷纷飘落下来,阳光下,散发着五彩的晕。此刻,他们无心驻足观赏这些美景和国宴珍禽,更不敢鸣枪射击,大家都知道狼听到枪声会躲藏起来,这样不利于追踪,更谈不上杀狼报仇了。
霍查布带队继续沿着猎狗追踪的方向前进,他端坐在马背上,整个身体随着马匹的步伐不停地上下摆动着。他一路思索着,吉诺肯定是在离开院子前就遭到了群狼的杀害,从刚才的现场看,雪地上没有血液喷涌出来的痕迹,而是血液凝固后的啃噬。狼利用风雪做掩护,一路拖着吉诺的尸体出了村口不远才分食了他。狼群没有吃完吉诺,一是急于逃窜,二是显然要激怒猎人。不知道是几匹狼轮番拖拽,才完成了这段高高低低不远的距离。它们这种做法再次印证,狼是靠着团结协作的力量和聪明的大脑在严冬里寻觅食物,狼顽强协作的精神甚至都值得人类学习。他曾亲眼看见过狼咬住羊羔的脖子,甩到身上背着小羊逃跑,狼还捕捉一些小型活动物教小狼崽学习捕猎。至于那些猪,他知道,是狼趴在猪身上用尾巴抽打,才使吓傻的猪乖乖跟着狼群前行。揣测过狼的目的,看过狼的足迹,推算过狼群的数量后,他眉头紧锁,深深地预感到——这次猎狼行动充满着险恶与变数。
三
猎狼队伍翻过一道山梁,不知不觉开始接近原始森林的边缘。
放眼望去,两只松鼠轻盈地蹦跳在松枝间,采摘着松塔,几只松鸡抖动着翅膀,在雪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一队狍子在远处山坡上的松林间开心地跳跃着,奔跑着。
马队沿着山沟迤逦辗转,刚翻过一道山脊,多吉立刻变得异常兴奋,它低头发出呜呜的类似人类哭泣的声音。三十多条猎狗见状,也立即冲过去一起吠叫着。
“慢!”霍查布端坐在马背上举起猎枪,示意大家停下。
他放眼望去,雪地上赫然出现一片因搏斗和分尸留下的痕迹。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大摊浸入雪中的鲜红痕迹,周围是片片被撕扯掉的沾着血肉的毛发,有些带血的毛皮被风吹起,挂在灌木上,呼啦啦迎风飘摇着,似乎是在告诉人们,这里曾发生过惨烈的撕咬和凶杀。这令人惊悚的景象,在蓝天碧海下白莽莽的雪野里显得格外刺眼,令人不寒而栗。
多吉围着惨不忍睹的现场不停地转动着身子,不时昂起脖子发出令人悲哀的鸣叫声,“喔——嗷——”……
霍查布快速而敏锐地观察着四周,确认周围安全后跳下马。他面部凝重,那只曾险些失明的眼不自觉地眨动着。他缓慢地走了过去,其他猎人则在马背上端起猎枪,为他做起掩护。
霍查布从撕扯下来的毛皮颜色判断,知道这里就是自家猎犬札幌被猎杀的现场。和吉诺的尸骸一样,群狼没有将它吃完,只是掏空了它的内脏,撕碎了它的身体。这显然是在对猎人的嘲讽和挑战,它们这么做似乎是故意激怒猎人,一路追踪自己。不难想象,猎狗札幌是经过怎样顽强地搏斗,最终倒在血泊中被群狼疯狂地撕碎。
多吉从远处衔来札幌被撕咬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头颅。
霍查布蹲在地上低头不语,他牙关紧咬,伤残的右脸肌肉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他含着泪接过札幌的头颅,拾起札幌粘在雪地上的一块皮毛,揣在自己的狍皮大衣里,毅然地站起身,回头最后望了一眼。
他呼喊着依依不舍的多吉再次上路。从它带出的路可知,群狼赶着猪群是沿着积雪不深的山梁走的,估计也走不了多远。
“爷爷,等等我!”忽然远处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不知何时乌热松带着一条猎狗,骑着一匹烈马追赶而来。
“你咋来了,你不知道这次出来有多危险吗?”霍查布厉声呵斥着孙子。
乌热松拉下狍皮帽子上挡嘴的皮条,哈着热气气喘吁吁地说,“不管多危险,吉诺是我的朋友。你不是总跟我说,朋友不是用来利用和出卖的吗,而是要用一生去守护的吗,你们走后不久,我觉得也应该参加进来,就悄悄跟来了。”
霍查布没有继续责怪孙子,他偶尔也跟着他到山上打过猎,也有些小常识。义气金兰,这次,为吉诺报仇,也算是对他的一次历练吧。
乌热松听说吉诺已经死了,没有撕心裂肺地哭喊,默默地低着头,伤心的泪水顺着脸颊淌成了小溪。别了,一起滑过爬犁的朋友;别了,一起下网粘过鸟的伙伴;别了,一起采过榛子、高粱果、都柿、山丁子的好兄弟……
乌热松紧咬着嘴唇,暗暗发誓一定要为亲爱的小伙伴报仇雪恨。
“不知道昨晚有多少匹狼?”年轻勇敢的猎人依嘎布在马背上问道。
“狼群在村子里应该是分成两拨,一拨袭击了吉诺,另一拨打开猪圈门赶走了猪,刚才我们看到,群狼在村口不远处迫不及待地吃了两头猪,这说明它们很饥饿,”霍查布心情凝重地分析道,“从狼的食量和赶走猪的数量看,昨晚整个狼群的数量不少于十五匹。两拨狼应该在前面不远处汇合,它们不会将剩下的猪赶多远,一定会在附近杀死它们,将尸体掩埋,以便今后再回来食用。这莽莽的兴安岭就是个天然的大冰库。”
“什么?它们还会回来?”乌热松惊慌地喊道。
“对,不将他们赶尽杀绝,今后村子里恐怕再没好日子过!”乌那坎老汉抖动着络腮胡子,忿恨地说。
“那正好,今天就将它们碎尸万段,彻底消灭!”额根堤瞪着红肿的眼睛恶狠狠地说。
“哼,要不是你今年春天掏了一窝狼崽子,你儿子还不会死!你不知道狼会记仇吗?”一旁的年轻猎人切庚气愤地说,“要不然,我们也不会在大雪天儿帮你出来打狼了。”
谨以此文献给大兴安岭那片原始森林,以及曾在那里生活奋斗过的大兴安岭的开发者和生活者。感谢父亲对鄂伦春人民的生活习俗、生存环境的讲述,他的一些所见所闻,为该文提供了真实可靠的社会环境的支撑。父亲学的森林保护专业,毕业分配到黑龙江牡丹江市工作,第二年,该单位作为支援边疆的前线单位,于1966年迁入加格达奇,加入了开发建设大兴安岭的队伍中。他所在的单位后来演变成大兴安岭森林勘察规划设计院,负责原始森林的各项调查,为国家对森林的发展提供了技术支持。父亲在35年的工作生涯中,每年利用半年时间,爬遍了大兴安岭所有山头,为那一方水土,那一片森林做出了无愧于职业的贡献。
自幼,我也经常听到他带来的关于森林中发生的真实故事,他们上山都是背着步枪,携带三四十公斤的斧头和器械上山,小时候经常看着步枪发呆,可父亲严厉反对我去碰枪。小说中有些穿插的故事就发生在他自己身边,如两瓶酒就能换取鄂伦春猎人打死的黑瞎子;狼在水里等人一夜不肯离去;狼把他们撵的上了树,也是一夜不肯离开,黑瞎子半夜进入帐篷偷吃的,森调队用吉普车轧死了一头拦路的黑熊,新分配的大学生被猎人的铁夹子打断腿,送往几十公里外的医院途中不幸去世……
恶劣的生存环境,造就了那些为了生存而拼搏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