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一个人的站台(小说)
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教室的左边靠窗位置,右手托腮,凝望窗外。有次晚自习,我无意间瞥见她望向窗外的身影,那一瞬,我恍惚了,我觉得她和窗外的夜色是那么亲近,好像她就是从暗夜里剥离出来的女孩儿,总有一天,她会回到那无边的黑暗里去。
那边窗外是一片正在施工的空地,动工以前据说是墓地,本来要开发来建楼的,在挖出一些大大小小的坑后,碰上了大半个月连续不断的下雨天,坑里积了很多水,有个小孩儿淹死在了里面,后来停工了两年。停工的原因,有人说是因为纠纷,也有人说是因为迷信。不过无论什么原因,现在都不重要了,因为不久后,一栋学生宿舍会从那片空地上拔地而起。
我有时候会问她,“你在看什么?”她从沉思中惊醒,看见是我,就对我笑笑,然后摇摇头,继续看她的窗外。有时候我会陪她一起,我想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但我每次都是看一会儿就很无趣地走开了。她的心思,我不懂,也不是一定要懂。
自从我和邓寒走近了以后,瞳姨的生活也在渐渐发生变化,最明显的是她开始往家里带花。有时候是玫瑰,有时候是百合,不过最多的是向日葵盆栽。我从来不知道她会养花,因为以前只要不是她的学生送她的花,她都是拒收的。这次,不一样,她不仅收了那个男搭档的花,还把它们带回了家,像当初细心呵护我一样细心呵护着它们。我看见她对着那些花笑,对它们说话,我开始嫉妒那些花,更嫉妒那个送她花的男人。
我假装漫不经心地走到花盆旁边,怀着复杂的心情欣赏着瞳姨料理那些花时的专注身影。“瞳姨,这花真漂亮,能送给我吗?”我捧起一盆向日葵对瞳姨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喜欢就拿去吧,不过要好好照顾它,不会可以问我。”瞳姨转身,对我嫣然一笑。
我假装很高兴地拿着那盆向日葵走进我的房间,关上门,砰,花盆掉在了地上,响亮的瓷器破碎的声音传入我们的耳朵里。些许泥土和花盆的碎片溅在我白色的运动鞋上,那朵正准备开放的向日葵零乱地躺在我的脚边,那叶,那花苞,依旧生机勃勃。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看着瞳姨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泥土和碎片,我满心的愧疚和心疼。
“没关系,碎了就碎了,瞳姨还有好多呢,你想要就再去挑一盆吧。”瞳姨一直低着头,说话时没有看我。在她起身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她的眼里朦胧着一层雾气。
我没有再向瞳姨要盆栽,也不再进入瞳姨养花的阳台。
转眼就到了我的十六岁生日,我都不打算过这个生日了。现在的瞳姨很忙,她不仅要工作,还要照顾我,还要抽出时间去陪那个男搭档。以往我过生日,瞳姨都会提前几天问我要什么,然后帮我准备,今年没有,我一直等到我生日的前一天晚上,也不见瞳姨有任何动静。她一定是忘记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没有瞳姨的生日还叫生日吗?它不过就是一年三百六十多天里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这天,我比瞳姨先醒,因为我彻夜未眠。我本来想偷偷打开瞳姨房间的门,看一眼她熟睡的模样,最终我只是在她的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悄悄离开家,独自去了学校。
我来得可真早,学校里一个人也没有,四周静悄悄的,我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是的,这呼吸声很重,因为我心里在生气,她怎么可以忘记我的生日呢?她怎么可以因为另一个男人的介入而忘记我的生日呢?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天色渐明,也没有注意到校园里已经有了稀稀落落的人群,更没有注意到背后那故意放轻了的正在靠近我的脚步声。
“嘿,在想什么呢?”邓寒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是你啊?你怎么也来这么早?”我的语气明显透着不乐。
“我啊,本来想早一点来学校给你个惊喜的,没想到你比我更早。”邓寒依旧笑着,对我伸出双手。“喏,给你。”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里捧着一盆盛开的向日葵。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邓寒,然后接过花盆。捧着花盆,我心里酸酸的,她为什么不是瞳姨呢?我和邓寒并肩走进教室,我把那盆向日葵贡献给了班级,此后,仍旧是邓寒在打理它。
我没想到放学的时候瞳姨会来,所以我答应了邓寒去她家里吃晚饭。可是瞳姨来了,我就一定会对邓寒食言。我沉默地站在邓寒面前,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对不起”,邓寒的表现比我自然多了,她笑了笑,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不要说对不起。去吧,记得下一个生日一定要留给我。”我感动着,愧疚着,转身离开了。我没有答应邓寒对我十七岁生日的预约,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的下一个生日还是属于瞳姨。
【四】
我用了十五年的时间才走进人生的花季,然而,我还没得及好好绽放自己,生命的雨季就已匆匆来临。
邓寒没有等到我的十七岁生日,她在初三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告别了这个世界。她死于血癌,而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一个身患绝症的女孩儿。
初三上学期,邓寒就开始让同学们给她写同学录,在她的带动下,我们班提前掀起了毕业留言热潮。离别的忧伤只存在于留言簿的文字里,而留言这件事本身,是充满趣味和快乐的,连一向不爱说话的邓寒一下子也变得好像和班里的每个同学都有说不完的话了。但是这快乐与我无关,我没有参与到他们矫情的离别预演中去。邓寒让班里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给她写了毕业赠言,我以为她把我留在最后一个,可是直到她请假,我也没等到她来找我给她写留言。罢了,这么在意做什么?我自嘲地笑了笑,可是心里还是难掩失落。
初三下学期邓寒没有来上课,给出的原因是,中考压力太大,她得出去散散心。之后,我没有再见过邓寒,也没有打听过她的消息。
邓寒不在了的消息,是瞳姨告诉我的,那天是我的十七岁生日。在这之前,我和瞳姨的关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六岁生日那天,瞳姨来学校接我一起去过生日。当她出现在我面前那一刻,我之前所有的闷闷不乐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愿望成真的满足和惊喜。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喜悦的寿命会比烟花还短暂。
和瞳姨一起回到家里,看着桌上的蛋糕,蜡烛,还有瞳姨亲手做的一桌子菜,我感动地把瞳姨紧紧拥抱在怀里。这时,门外突然想起了不合时宜的敲门声,瞳姨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这么准时啊?”刚刚打开门,就传开了瞳姨欢快的说话声。
“当然,第一次来你家,怎么敢迟到?”是那个男搭档的声音。
我正在疑惑他怎么会来,瞳姨已经挽着他的胳膊走到我的面前。“小凡,这是姜叔叔,专门过来给你过生日的。”瞳姨说话时眼角带着笑意。
“小凡,你好,你瞳姨经常跟我说起你。”男搭档一边温文尔雅地跟我打招呼,一边把手中的礼品盒递到我跟前。
我冷冷地看着眼前的敌人,他正在抢走我的瞳姨,我怎么可能接受他的礼物?瞳姨见状,笑着替我接过礼物放在沙发上,招呼男搭档落坐。我有种强烈的预感,我要失去瞳姨了。虽然我一直知道他们俩在交往,可是这是瞳姨第一次带他回家,第一次把他正式介绍给我认识。
他们一直在说话,话题总不离我。从我初中的成绩分析,到未来高中学校的选择,再到大学的选择……我听着,心里愤愤不平,这些我自己都没想过的问题,他凭什么来参与讨论?我心里乱极了,蜡烛点了半天也没点燃,手却不小心碰到桌上的菜肴,手上沾满了油渍。
我借口洗手离开了餐桌,躲在客厅的转角处偷听他们说话。
“瞳瞳,小凡好像不喜欢我。”男搭档满怀担忧地说。
“哪有?小孩子性格内向,不懂怎么与陌生人接触,以后熟悉了就好了。”瞳姨急忙替我解释。
“那我们结婚的事……还要再往下拖?”男搭档说。
“再等等吧,等他再长大一点。你知道,这么多年,小凡和我相依为命,他很依赖我,一直排斥和外人接触。”瞳姨说着,坐到了男搭档的身边,伸出双手握住了男搭档的手。
“瞳瞳,我说一句话,你可别生气。我觉得他不小了,你该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男搭档说这话时忘了忘我离开的方向。
“这怎么行?这不是明摆着对他说他有心理问题吗?我不能这样做。”瞳姨反对的态度很坚决。
“小……小凡,对不起,我们……”看着突然出现在他们背后的我,瞳姨和男搭档都一下子变得惊慌失措。
我转身逃出了家门,我走得很快,忘了看红绿灯。当我走到人行道中央的时候,才发现身边车来车往,我已寸步难行。我站在路中央,望着穿梭在我周围的车辆,心里满是茫然,无错,恐惧,惊慌……
那晚,瞳姨没有找到我,我是自己回家的。当我打开家门,那个男搭档已经走了,瞳姨也不在,她应该是出去找我了,桌上的饭菜没有动过,蛋糕上的蜡烛还没点燃。
我走进房间,开始收拾我的东西。那一刻,我发现,我的一切都是瞳姨给我的,我有什么好收拾的呢?
瞳姨回来了,她应该是看见房间里的灯才径直走进我房间的。
“你在做什么?”瞳姨说。
“你没看见吗?我在收拾行李。”我生气地说。
“你要去哪儿?”
“回家。”
“回哪个家?”
“回我自己的家。”
“你已经没有家了。”
那一瞬间,空气也停止流动了。我们对望着,瞳姨的眼里充满悲悯和愧疚。
“是啊,我都已经忘了,我早就没有家了。”我喃喃着。
“对不起……”瞳姨又开始说对不起,而人世间最无力最悲哀的三个字就是对不起。
我转身朝门口走去。瞳姨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别走,小凡,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看着瞳姨,泪如雨下,“这里不是我的家,除非……除非你嫁给我。”
“你说什么?!”瞳姨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地看着我。
“我说,我爱你,就像你爱他一样。”我盯着瞳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瞳姨放开我的胳膊,“不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呢?”
“就是这样的,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和别人来往吗?因为你早就填满了我的世界。”当我说出这些话的那一刻,我发现我不再害怕。
“小凡,你还小,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情,你不能把我们相依为命的感情当成爱情,以后,你会遇到真正你爱的女孩儿。”瞳姨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我更相信自己的内心的感觉。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面对面沉默着站了很久,然后各自回房休息。我想,那一晚,我们都没有睡着吧。
那天以后,我们都没有再提及那晚的事情,瞳姨依旧上班,照顾我的生活,我仍然上学,接受瞳姨的照顾。瞳姨没有再带那个男搭档回家,也没有再提结婚的事情。日子就这么琐琐碎碎地过着,但我知道,我和瞳姨之间已经隔了山重水远的距离。
十七岁生日那天,瞳姨递给我一个礼品袋子,说:“这是小寒留给你的,她已经不在了。”
一开始,我没懂瞳姨那句“她已经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我是在看了小寒留给我的礼物以后才懂的。
那是她的同学录,不,是她送给我的同学录,上面有全班同学对我的祝福。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找别人写留言之前都要和那个人聊上好一阵子。她不仅要向他们解释,还要求他们保密。
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那是邓寒写给我的,“小凡哥哥,对不起!一开始接近你,是想给你温暖,后来我才发现,我的温度还不够温暖我自己。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做同学录,所以我帮你做了。这是我送给你的毕业礼物加十七岁的生日礼物,希望他们的祝福能带给你足够的温暖。”
收到这份礼物时,我已经开始上高中了。我选择了住校,这样可以减少和瞳姨的接触,也能够减少我对他和男搭档的影响。我想要瞳姨快乐,她快乐,我才会快乐。
【五】
高考后填报志愿时,我选择的大学全在远离家乡的外省城市。瞳姨劝我说:“别走那么远,我不放心。”我说:“没事的,我已经长大了。”
大一寒假,是我大学里唯一一次回家的假期。那个假期里,瞳姨和男搭档(我始终没办法改口叫他姜叔叔)终于结婚了。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我的劝说,毕竟,是我让他们的婚期延误了那么多年,我不能再让他们耽误下去了。看着男搭档把迟到多年的戒指戴在瞳姨手上,我笑了,可是笑着笑着,我又哭了,泪水里满是心疼和不舍。
之后,我没再回过家乡。每到寒暑假,我就这么漂着,像蒲公英的种子,没有方向,也没有归宿。
有时候,看着停在站台旁的火车,我也想要停下来,可是我停下的地方没有瞳姨,没有瞳姨的地方是留不住我的。
看着车窗外一闪而逝的风景,我会想起瞳姨,想起邓寒,想起给过我祝福的初中同学,还有,我的父母……他们就像窗外的风景,都远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