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萨洛维奇太太(小说)
“我的三个儿子,都没有写信给我吗?”
“没有。”他捋着胡子,平静地说。
“是帕西尔?萨洛维奇,弗雷德,帕加,我的儿子。”
“是的,帕西尔?萨洛维奇,弗雷德?萨洛维奇,帕加?萨洛维奇都没有回信。”邮递员依然像刚才那样表示抱歉的平静地说。
萨洛维奇太太抱着怀中的帕加,只有它不再为饥饿和思念而担心。它不再像几天前那样需要在雕塑像前流浪了,可是,她的思念又何处安身呢?
她只好无比疲惫的回到了家中,家里非常的杂乱,最近都没有打理。它拆卸了一个电视机盒子,把它作为黑猫帕加的住屋。
“喵——”帕加累了,会在纸盒里面伸着懒腰蜷缩,它想睡了。
萨洛维奇太太的眼睛非常困顿,可她还是打开电视关注着战争的新闻消息。她想听到远处海岸和贝尔格莱德那边的消息,消息下面没有什么可读的让她思念的信号,她又失望了。
突然电视一阵黑色,原来又被停电了。打仗伊始,物价开始涨了,电价也开始涨了,街边的报纸也变得贵了一些了。他们说,打起仗来,谁也靠不住谁。
她只好一个人喃喃,给帕加讲着大儿子帕西尔当海员时候的故事,又讲起弗雷德和帕加小时候的故事,弗雷德和帕加小时候调皮的样子可没少省心,至少比黑猫帕加那样不喜欢活动的小家伙好管地多。可是离开家以后,她才会无比的思念他们。萨洛维奇太太说着就流下浑浊的泪来了,可黑猫帕加在纸盒里面一动也不动,根本没有听进去,它已经睡着了。
清晨,被白色的雪笼罩着,楼道口和住宅区上依然是一片凋敝的景象。几辆废弃的自行车又摆放在楼梯底下,她又和往常一样把它们的轱辘仔细的拆卸下来,换取几块第纳尔纸笔的拮据的日子。
日子总要这样过,在没有孩子的信里面的消息的时候,她只能这样想。至少,现在还能在被停电的时候和帕加说说话,解解无聊的日子。
可是,这个时候,连帕加都不能说话了。因为晚上的时候,帕加并没有在纸盒里面休息,里面是空的。帕加不见了。
“咚咚咚……”沉重的敲门声在租屋上面敲响的时候,是很早的清晨。萨洛维奇太太打开电灯,门前是一个长着胡子的中士,他看样子好像不怀好意,眼神里面可以看出来,他的样子有些凶悍。
可是等到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完全是软绵绵的。
“太太,这是您的猫吗?”他面对着这个老妇人有气无力的说道。
“哦,天哪,是帕加,我的孩子。”一天的冬雪以后,她总算看见了黑猫帕加的样子,她知道它走散了,她想到寒风中的饥饿,冬天的冰冷,可万幸还是被他找了回来。
她想抱过帕加,帕加在中士的怀中有气无力地叫着。它的伤口还是没有好,看来是疼的。
“对不起,太太。请问您有这个家伙的领养证吗?”中士说道,把自己的衣领向里裹紧了一些,看来这个郊外的冬天很冷清。
“什么?”萨洛维奇太太好像没有听清楚他的话。
“是拥有它的抚养权利的证件。”中士的说话开始不那么拖拖拉拉了。
“对不起,我没有帕加的证件。”
“那我不能给你,这是一只野猫。您说是吗?”中士的话又一种不祥的感觉,里面好像透露出一丝冬天的恐惧来了。
“不,他是帕加,不是野猫,是我的孩子。”萨洛维奇太太大声而又吃力的说,对于她而言,黑猫帕加现在是她的一切,她不想让士兵夺走它。
“不,我想。”中士把衣服下面的扳机扣好,“夫人,它既然是一只野猫,它就应该被处决。所以我不能给你。”他的话很有力量,在把门关掉的时候,萨洛维奇太太分明听到帕加的哀嚎。
“喵——”是帕加在叫她的名字,它像一个孩子一样在呼唤母亲的名字。
“帕加,是我的孩子。”任她怎么说,中士已经离开了,而帕加也不再叫唤,只听到一声枪响和中士的无比懊恼的抱怨。
在雪地里,萨洛维奇太太推开门,只看到一滩的血液浸湿了整片雪地的冬天。
她想念着自己的儿子,会去邮局寄信。她也思念着另一个帕加,可它终归是死了,死在冬天的某个雪地。
等到春天来到的时候,兹沃尔尼克的乌桕树上开始有嫩枝伸出,好像有好的消息呼之欲出。她终于收到了弗雷德和帕加的信,萨洛维奇太太看到了新的春天的郊外的欣喜。弗雷德说他退伍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一家酒吧,而帕加说他打了胜仗,会回到家里和母亲开心的欢唱春天的歌曲。
萨洛维奇太太蹒跚着脚步,和不认识的客商打起来招呼,因为今天是她的这个春天最高兴的事情。兹沃尔尼克的街道上还是熟悉的场景,几个高傲的客商在攀谈着克族人的狡诈,说着自由党的坏话。女人们开心的读着报纸上的新闻,说打了胜仗,男人们会马上回来。而街景上边的雕塑还是一样的表情,它不会流泪,也不会高兴。它不会因为谁而打仗,因不会因为打了胜仗而欢腾。
等到她走到邮局的窗口的时候,又看到了扎扎·阿斯克维奇颓丧的样子,他的脸上很难看。
“嘿,你好,还得麻烦您寄信。”可她却很开心。
“好的,帕加给您回信了。”他摸着小胡子,笑着也为她高兴。
帕加的信上是她的寄托,而另一个帕加也会有时敲进她的旧窗,因为它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它亲切的叫唤。
它死了,只留下一具荒冢,在废旧的军用卡车的边上,尽管当时她并没有看到它的尸体。
“帕加,帕加。”萨洛维奇太太又无比思念的喊着那个小家伙黑猫的名字,希望它的生命的冬天里没有寒冷。
萨洛维奇太太走在乌桕树边为它祈愿,至少让她愧怍的心得到平安。
“喵——”一声亲切而又熟悉的声音从周边响起,她回过头,没有看见什么。只有生长的乌桕树上来回的喜鹊在盘旋。可是她好像分明知道,这是帕加的声音。
“帕加,是你吗?”萨洛维奇太太蹒跚着脚步,吃力地在乌桕树边喊着它的名字。
一只黑猫赫然的出现在她的远处,它的眼神不再那么湛蓝,好像多出了许多道血色,毛发沾着乌黑的植物,显得不那么光鲜亮丽了。
“帕加,你没有死,太好了。”萨洛维奇太太无比高兴的对着它喊着。而它却慢慢的往后退,它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好像提高了警惕。
“帕加,我的孩子,是我呀。”
“喵——”它叫着,却叫得不自然。它变得不容许她靠近,它知道,它从中士的枪口中逃生,失去了一条腿的冬天,是在漫无边际的寒冷中踽踽独行中度过。谁也没有怜悯,谁也没有悲伤,只有它独自舔着毛发,冷冷的自我垂伤。
“听我说,帕加。我很想保护你,可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无比希望你能回到我的身边,希望你不要那么抗拒,你也是我的孩子。”任她怎么说,它都无法让她靠近,它的脚步不怎么利索,想从她的眼皮底下跑过,却无法启动脚步。
原来,黑猫帕加是一只母猫,它已经怀孕了,它的肚子很大。作为一个逃离了生死的母亲,她也无比希望保护自己未出生的孩子。
看着它远去的样子,萨洛维奇太太释然了。她并不打算再去寻找它的足迹,因为这个冬天已经过去。
冬天过去的时候,春天也会滞留一段寒冷。尽管打了胜仗,但电视里面依然没有好的消息,人民与士兵的感受不一样,他们渴望着胜利需要团聚,不是那份荣耀与勋章。
春天的不安在乌桕树边灵验了,在废弃的军用卡车的一边,萨洛维奇太太一早就在清理着废旧的金属器械,无意中就发现了熟悉的帕加的军领上的勋章,那是他的父亲萨洛维奇的勋章,上面刻有帕加的名字。她看到这个东西,才明白打了胜仗的贝尔格莱德的河流上并不是希望。
她焦急的蹒跚着往邮局上跑,希望收回自己的信笺,她希望听到自己孩子的消息。
“您好,我想听到一份关于我儿子的消息。”萨洛维奇太太眼神中带着皱纹中的血色,仔细的盯着邮递员扎扎?阿斯克维奇看。
“您儿子?”
“是的,我的儿子是海员,帕西尔·萨洛维奇,弗雷德?萨洛维奇,帕加?萨洛维奇。我想听到他们的消息。”
“可是,没有他们的署名的信笺。”邮递员抱歉的说,“可是这里有一封皮特上校寄给萨洛维奇太太的信,地址就在兹沃尔尼克。”
帕加没有来信,却是他的上校给她来信,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想象,信封是红色的,看样子是胜利的信笺。可不是帕加寄来的,总归让她的心一直悬着。
萨洛维奇太太拿着皮特上校寄到兹沃尔尼克的自己的信笺,一直发呆而又不详的站在原地。
她想,帕加是她的生命,而另一个帕加也是。
生命就像一张写有团聚的信纸,无论荣耀和欣喜,对于萨洛维奇太太的最好的安慰就是家人的活着,她太需要这场战争的结束。他们说,战争已经结束了,至少,街边的邮局旁边的甜品店已经重新开张了。
战争结束也未必是团聚的春天,萨洛维奇太太蹒跚的走过石桥上的时候,看着没有伸张开的乌桕树边,照例接收了边境士兵的巡检。
“夫人,祝您顺利。”胜利的士兵微笑着说道。
“谢谢你。”萨洛维奇太太平静的走过石桥。
她又经过了熟悉的地方,把一天的工作做完,把废旧金属卖了几个第纳尔的金钱,等到回家的短暂的补给,算是一天的希望。可是希望在金钱面前是空的,等她回去路过那个废弃军用卡车的地方,她却无比失望的怔怔地站在那里。黑猫帕加还是没有逃离死亡的命运,它的身子侧躺在一边的车轮下,它怀里的猫崽还没有出生,却在车轮的地上的血色中无声的轧过,一声惨叫,像余生无处安放的荒冢。
萨洛维奇太太后退了几步,她无法相信眼前的黑猫就是帕加,帕加还没有出生的猫崽也无法等到有光明的那一天。
她哭了,哭得无声无息。
她的浑浊的泪,留在了满脸沟壑的皱纹上,垂落在乌桕树边干涸的土地上,她哭得很绝望,绝望在无边的石桥上和黯淡的天空。而那儿子的信笺里面,打开的是皮特上校致于帕加的勋章,是帕加牺牲前的战争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