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悲伤被重庆的夜色蒙上，我的孤单被这个城市的繁华掩盖，我在一个人的夜里哭泣。
　　 为了赶走在我身体里行走的顾深，我拿出了手提电脑，想靠文字让自己平静下来。没有用，我的指尖敲不出一个字。这一刻，文字亦不能安神。
　　 一份感情到底能在心里存活多久？是三年？十年？还是一辈子？岁月静好，为何爱情还会风雨飘摇？有没有一种爱，终此一生不曾忘怀；有没有一个人，为了令一个人厮守终生？我不知道，这样的问题如何寻求答案。我只知道，那个我爱的人不爱我了。我们一起生活的三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美得像是梦，美得如同镜花水月。岁月仍旧静好，琴瑟却不能在御，爱若不能放在手里，又能放哪里？我的爱情不能再生，顾深走了，此后，爱情便是我一个人的事了。白头偕老的美好，注定是海市蜃楼。
　　 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灯火辉煌，却没有一盏灯为我守候。我拥着一窗灯火，也拥着一个城的寂寞。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的，醒来时，已是中午。顾深在这个酒店为我交了三天的费用，也许在他看来，三天，我便可以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他陪我做了三年的梦，却让我一个人用三天来结束梦，在他的生命里，那些与我有关的薄凉回忆，早已全部碎成细沙，顺着指缝溜走。
　　 简单地洗漱之后，到楼下的餐厅草草吃了一点。回到房间，我试图按照构思完成小说。编辑已经给我多次留言，要我尽快完稿。当我平静地打开电脑，却发现，根本就不能按照之前的思路完成这部小说。这个世间没有真正的爱情，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场梦，醉得快，醒得亦快。我的文字流露出近乎颓废的气息，绝望的心境下，只能用悲剧慰藉自己。无望的结局，诠释着我对顾深无可救药的沉沦。
　　 小说收官了，我并没有发给编辑。我不知道，多年之后，我是否会为这部小说非理性之下的结局而后悔，而现在，我感觉到快慰。我的脸上浮现自嘲的笑容，多年之后，是个多遥远的时间，我还有多年之后吗？
　　 保存好初稿，我顺手点击当地论坛，那则我来重庆之前就看到的微博上的新闻“尘封七十七的爱情”再次映入我的眼帘。
　　 故事的主人公在九十岁的高龄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在战争中牺牲的丈夫的灵位。她等了77年，也将爱深藏了77年。她的每一次微笑，每一次哭泣，都是为了那个男人。77年之后，当她看到丈夫的牌位时，她的眼神仍像少女般纯情。在那个风雨飘摇的世道，爱情却如此坚贞，如此纯粹。一份感情能在心中存活77年，足以令人敬重。除了敬重，我本该感动，可现在的我，却对这则新闻产生怀疑，尽管报道里有姓名有照片。如今的我，几近万念俱灰，我武断地认为它是网络的炒作。当我发现故事的主人翁赵淑瑾就居住在重庆一个小镇时，我突然有一种冲动，去一探究竟。或者，我更想亲自去揭穿一个谎言——爱情，没有绝对的永恒。
　　
　　 『六』
　　 顺着弯弯曲曲，布满青苔的石板路，走到一座翻新的房子前。尽管围墙很高，一棵树仍旧高高地跃出了围墙。我的内心忐忑不安，还隐约着一点兴奋。找到这里并不容易，通过了很多途径，才辗转而来。
　　 在来这个小镇之前，我又去了“星辰夜总会”，果然，我没有看到顾深。我去了后台，一位年长的伯伯似乎在等着我。他告诉我顾深已经离开这家夜总会，也离开了这座城市。他还说，姑娘，想开些，在这个凡尘，很多人都是过客，你去我留，不过如此，好好生活吧。我流着泪不甘心地问：这些话是顾深要你转告的吗？顾深，他和那个女孩一起走了吗？那人说，他们是一起走了。他和顾深算是忘年交，我们的故事他都知道。最后他又说，姑娘，留不住的，就放手吧。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夜总会，不想流泪，泪珠却还是簌簌而落，我和顾深，再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
　　 站在门前，深呼吸，我命令自己不再去想这些纷纷扰扰。门没有锁，轻轻地叩门之后，慢慢地走了进去。一幢阁楼，被木梯隔开两层。跃过围墙的那棵树主干很粗，枝干也很繁茂，叶子葱葱郁郁。树下是一张老式的藤椅，一位头发花白的婆婆坐在藤椅上打盹。
　　 我的眼睛没来由地蒙上一层雾气。没踏进这个院子之前，我确实怀疑故事的真实性。我知道作家都喜欢编故事，即便这条新闻是真，而作家编撰出来的枝末细节，未必符合原型。可当我走近这位白发苍苍的婆婆，我的心在颤抖。
　　 “婆婆。”我上身倾下来，在老人的耳畔轻声呼唤。老人似乎没有听到，于是，我又喊了一声“婆婆”。
　　 老人家抬起头，缓缓地睁开眼睛，我看到她的瞳孔在一点点睁大，在她昏黄的眼珠里我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影像，一张清瘦的脸，两条有点凌乱的麻花辫，一双渴切的眼睛。
　　 “赵淑瑾，你怎么又回到17岁了，你不已经是九十岁的老太太吗？返老还童了？崇峰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老人家抓着我的手，一口普通话。
　　 “婆婆，我叫冯可可，是特意来看您，来听您的故事。”我蹲了下来，手搭在老人的膝上，抬着头，让老人更近距离地看清我。
　　 “做梦了，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与崇峰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年。丫头，你叫什么？是来看我吗？”看上去老人家对我并不排斥，我索性捧着老人的手。
　　 “婆婆，我叫冯可可，如果您喜欢，就叫我丫头吧。”
　　 “是个讨巧的丫头。丫头，你怎么会来这里？”老人家慈祥地看着我。
　　 “婆婆，我想来，就来了，也许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牵引我来，也许我们有缘，反正我来了，婆婆你欢迎也罢，不欢迎我也好，我决定在您这里打扰一些日子了。”
　　 “你这个丫头，我喜欢，像年轻时的婆婆，很有主见。”她摸摸我的头，我能感觉到她的欢喜。
　　 我住了下来，婆婆喜欢素食，我正好也生性喜素，我们在一起吃得很愉快。我甚至怂恿婆婆给她家的保姆暂时放假，由我来照顾她。婆婆居然欣然同意，她对我这个陌生人没有一点戒备。
　　 十天后，婆婆让我到阁楼上取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合成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军官和一个年轻的姑娘。军官二十几岁的年纪，穿着军装，英姿飒爽。那个女孩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眉目含情。婆婆拿着照片，眼睛里有浑浊的泪溢出。“丫头，这就是我丈夫，魏崇峰。这是我找到他之后，人家帮我们合成的照片。丫头，沏一壶茶来。”婆婆吩咐我。我急忙起身，我知道婆婆将要为我讲述战火硝烟里的爱情。
　　
　　 『七』
　　 我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私塾毕业，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满脑子都是英雄故事与儿女情长。
　　 在没有遇见魏崇峰之前，我从不相信缘分，遇见他之后，我天天都在感激这份相遇。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马路上。当时街上乱成一团，警察正在维持秩序。我和同伴走散了，我想要逃回家里，却被挤倒在地上，扭伤了左脚。而此时一辆电车正要开过来，我怎么都不能站起来。万分着急的时刻，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冲到我跟前，弯腰将我抱起，电车刚好开过。
　　 这个男人便是魏崇峰。他将我送到医院，处理好脚伤之后，又开车把我送回家。我当时只记得他姓魏，却并不知他的名字。此后半年，我们没有再相遇，我却对他念念不忘。母亲问我，到底想要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我毫不犹豫地说要嫁个军人。
　　 母亲说，男人一旦从军，生命就不再是自己的，而是国家的。这对于女人来说，未必是幸福。可我执意嫁一个军人，母亲没办法，托人为我介绍了一个军官。
　　 第二次遇见他，我更加相信缘分。我怎么都不会想到，魏崇峰是我相亲的对象。我和崇峰的会面安排在一家餐厅，当我看到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是他，我惊呆了。我们的见面很愉快，我和他在他的本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于是，我知道他叫魏崇峰，是一名军官。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我们再次相遇了，至此我们成了彼此生命里最挚爱的人。
　　 我们定了婚约，却没来得及拍一张合影，这也是我一辈子的遗憾。魏崇峰被招去紧急集合，那天夜里，我随他以及他的部队赶往南京。虽然我们之间只是口头婚约，我坚信他是我一生的依靠，我的选择不会错。
　　 我们在南京生活了一年，这一年是我最幸福的一年，崇峰会在闲余时间教我骑马、跳舞、听曲，而我也学着为他烹茶煮菜。岁月虽动荡，我和他的感情却安稳。
　　 1937年，崇峰被派到上海，这一次为了我的安危，他拒绝我随军。我掬泪告别崇峰，回到他的故乡重庆，与婆婆一起生活，就是这座老旧的房子。我和婆婆思念着崇峰，日日为他祈祷。
　　 最后一次见崇峰是我守在上海到南京必经的路上，那天他对我发了脾气，因为敌军已经打到南京，飞机在我们的上空飞过，那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丈夫，他可能会死。我们含泪看着对方，那是我和他此生最后的见面。
　　 南京沦陷的消息传来时，我瘫坐在地上，却固执地认为我的崇峰还活着。我和婆婆辗转多年后，又回到重庆老家，我想，如果有天他回来，会回家的。
　　 我得到崇峰的死讯是在他牺牲八年之后，他在我的心里多活了八年。婆婆病逝后，我守在老房子，等着崇峰回家。我在多年前种植在院子里的那棵树，已经长高了。
　　 去年九月，由民间慈善团体发起的“寻找你身边的抗战老兵”活动启动，我委托孩子打去电话。在志愿者接力帮助下，我终于找到了尘封的崇峰。今年春末，我乘机到了台湾的忠烈祠牌坊。我见到了崇峰的牌位，魏崇峰，他是我此生唯一的丈夫。我们这一次见面，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七十七年。
　　 房子被翻修了，老房子不见了，我亲手植的树还在，那棵树是崇峰离开那年所植，如今已经亭亭如盖。
　　
　　 『八』
　　 婆婆累了，紧紧握着那张合成的照片，缓缓地睡去。茶水已凉，初秋的风随窗而入。我把线毯轻轻盖在婆婆身上，在她脸上的褶皱里留下轻吻，转身，我泪如雨下。
　　 在网上读过同行小狮写的这篇《韶光染白发》，尽管小狮也诚恳地说，写这个故事，是有适当的改编，毕竟新闻的细节很少。我很愧疚，因为我连这则新闻都曾经怀疑，更别说这篇文章。
　　 77年的守护，77年的无怨无悔，爱情，到底有着怎样的魔力，让一个女人搭上了整个青春，又从青春到韶光染白发？我不去擦汹涌而出的泪水。与婆婆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忘记了尘世，忘记了顾深，忘记了爱情，也忘记了自己。这世间很多情感，都背负太多的无奈，欲爱不能，欲罢不能。我以为不会有一个人可以静坐云端，俯瞰凡尘烟火，从而做到纤尘不染。我一直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一个人，甚至我不相信，没有任何一段缘分，可以整整维系一生。婆婆77年尘封的爱情，守着一段无望却是最美的回忆，安然地变老的故事，让我看到自己的浅薄，也让我最终相信，爱情，始于初见、止于终老并不是童话。
　　 那个夜晚，我睡得很香，我甚至做了梦，梦见我的爸爸妈妈，他们在对我笑。这是爸妈离世后，我头一次梦见他们。
　　 婆婆从不问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她不问我的故事，但她从看见我的第一眼就一定知道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丫头，真正的爱情，从来都不是折磨人。”有一天我和婆婆正在择菜，婆婆突然说。
　　 我抬起头，看着婆婆，一缕阳光透过树的缝隙，正好照在婆婆身上，阳光里的婆婆眼神是明媚的温暖。
　　 我的泪纷涌而至。我虽然什么都没对婆婆说，但我知道婆婆什么都懂。这么久以来，我拒绝思想，拒绝顾深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以为我已经与他相忘江湖，天涯各自安好，可当我听到婆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心还是痛了、悟了。在我们的爱情里，顾深离开了，缺席了，我再怎么执念，也只是单相思，我们的爱情，永远不会修得圆满。“真正的爱情从来都不会是折磨人”，婆婆这句话，用意很深。我和顾深的爱情，于我来说，是真爱；于他来说，却已经是折磨，所以，他选择离开。那么我们之间的爱情，不算是真正的爱情，至少从他感觉到折磨的那一时刻开始，爱情，已经变了质，尽管我还依然爱他。
　　 艾薇打来电话，问我逃到哪里去了，说再不回去，她将贴出寻人启事。
　　 我笑了。我告诉她，我在和光阴说禅，在跟时光对话，现在的冯可可是最完整的冯可可，身体与灵魂不再分开飘泊。
　　 艾薇说：“冯可可你在念什么经？不过从你的语气里，我听得出你现在很轻松，甚至有点小满足，您能不能快点回济南，讲一讲到底与谁相遇，让你化茧成蝶？”
　　 “艾薇，等到重庆下雪时，我就回去。”我说这句话时，婆婆看着我笑。
　　 “冯可可，你要是没玩够，不想我这个朋友，就直说。等到重庆下雪，重庆会下雪吗？”艾薇的声音满含怒气。
　　 “会的！”我笃定地说。
　　
　　 『尾声』
　　 两个月后，我与婆婆告别时，重庆下了小雪。婆婆没有出门送我，也没问我还会不会再来。她的眼神里依旧是明媚的温暖。昨天夜里，她以为我睡着了，轻轻地亲吻了我，并在我耳边依侬软语：可可，你真像年轻时的婆婆，你会幸福的。
　　 登机前，我仰望重庆的天空，不敢低头，怕那滴泪落下。别了，顾深，时光走了，你还在，但我却要与你告别了。感谢你点亮我的生命之灯，千帆过尽，我的内心不会荒芜，依然可以繁花似锦。别了，顾深，林下相逢不问因果，彼此安好，便是晴天。
　　 回到济南，我为小说改写了结局，故事的男女主人公涅槃之后，终于走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