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殿堂跟先前看到的那座殿堂一样，也是金壁辉煌，里面人影幢幢，灯光摇曳，但却寂静无声。
　　 黑衣鬼把我提溜到殿堂内放下，喝令我：跪着，别动！
　　 我只好低头跪着，一动也不敢动。
　　 抬起头来。声音像铜钟一样，直冲我的耳膜。
　　 我听话地抬起头来，一张两头翘的桌案后面，坐着一位头戴平天冠，生着恶眉毛，蓄着长胡须，身穿紫红袍的大官，那形象很像是我看过的某部电影中的皇帝。紫红袍的身边，站着一位瘦骨嶙峋，尖嘴猴腮，身着黑布长衫，手捧一卷竹简文书的瘦鬼。
　　 紫红袍把我端详了一番，便扭头问那个手捧竹简的瘦鬼：这人是谁，犯的什么事儿？瘦鬼结结巴巴地说：他叫，他叫，上，上官智，在，在阳世职，职事信访，空，空话连篇，不，不干实事，误，误国误民，民愤极大，罪，罪不容赦。
　　 紫红袍问：看看他该当何罪？
　　 该，该当拔，拔舌之罪。瘦鬼答。
　　 我一听，急了：不，不对呀！我是来伸冤的啊！干嘛还要受拔舌之罪啊？
　　 紫红袍板起面孔，一声断喝：你在阳世，职事信访，却不肯为民排忧解难，整日巧舌如簧，空话连篇，理当领受拔舌刑罚，有何冤枉？
　　 我争辩：我虽然空话连篇，却罪不致死，为什么挨人砖头，遭此横祸？
　　 紫红袍说：这是你俩上一世结下的恩怨，今世理该如此了结。想当初，他为仆从时，给你续茶，不小心溅了一些茶水在你身上，你却不肯宽容于他，当着客人的面儿，扇了他一耳光，他吃羞不过，撞柱而死。今世用砖头砸你致死，他也将受刑偿命，也算是了结了两世恩怨。
　　 我再次争辩：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至于非得领受拔舌之罚啊？
　　 紫红袍一拍案桌：阴间不似阳世，讲究因果报应，恩怨分明，休得再辩。
　　 当场就有四名鬼卒走上前来，两个摁住我的身子，一个撬开我的嘴巴，另一个鬼卒则用形似老虎钳一样的夹子，夹住我的舌头就往外扯。一阵剧烈的痛憷袭遍全身，我两眼一黑，晕死过去。
　　 过了一会儿，我被一股又凉又腥的液体浸醒，只听紫红袍说：时辰已到，送他去投胎吧！
　　 又有两名黑衣鬼卒拽住我两只膀子，倒退着拖出大殿，然后一阵风似地拖过奈何桥，来到卖茶摊。我曾听老家的待尸歌手唱过，卖茶摊卖的都是迷魂汤，一喝，便忘了前世今生。我不能喝！喝了迷魂汤，我就记不得来时的路了。不喝，坚决不能喝！
　　 我用下巴将茶婆子端来的那碗茶汤顶翻在地，两个鬼差看我不喝，考虑到时辰问题，顾不得跟我纠缠，提起我的膀子就往前跑，翻过阴阳山，将我丢弃在一个狗窝里，转身便没有鬼影儿。
　　 三
　　 鸡叫二遍时，天色已逐渐明亮起来，微弱的晨曦把山色越描越描亮，一枝杏花从狗窝背面的那段墙壁上伸过来，散发出阵阵清淡的花香。
　　 我听到一个闷罐子一样的男中音惊叫着：生了，生了，一只白眉毛黑狗，好可爱吔！另一个尖尖的女声传进我的耳膜：真的吗？男声喜滋滋地说：真的，不信你看唦！女人好像是用树枝或什么东西拔拉了一下我的身体，惊喜地叫着：还是牙狗娃儿哩！
　　 从这一男一女的对话中，我明白我已被阎罗殿发配成一只狗了。
　　 我努力地想睁开我的眼睛，可是睁不开。这个我倒是听人说过，猫儿一周睁眼，狗儿半月睁眼。我既然是一只刚出生的狗，估计至少在半月后才能睁开我的狗眼。
　　 我的狗妈妈用舌头舔干我身上的黏液，用嘴巴把我勾到它的腹下，我用小嘴头一探，居然探到了一只温热的乳头，含在嘴里使劲一吸，吸出了一股温热腥甜的乳汁。
　　 我美美地吸了一肚子狗娘乳汁，然后将身子弯成半圆，依偎在狗娘温热的怀抱里，暂时忘掉脱生为狗的烦恼，美美地睡上一觉。
　　 我们的狗窝是在主人家院墙内的转角处，主人在转角的院墙上面架了一根檩条，檩条上盖了几块石棉瓦，下面还有一只用椽皮子钉制的狗笼，狗笼上留着一个供狗娘进出的门洞。狗娘是在狗笼外面一堆稻草上生下的我，所以也就暂时把那堆稻草当成了我们母子俩休息的地方。
　　 我的眼睛虽然暂时还无法睁开，鼻子却出奇的灵敏，能闻到狗乳的腥香，能闻到杏开的清香，还能闻到几丈外主家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香。我能感觉得到，男女主人都非常关心我的眼睛几时能够睁开，他们每天都要来狗笼旁边的草窝里看上好几遍。每次来，都要从狗娘的肚子下面轻轻地把我抄起，捧在他们的手心儿里，仔细地端详着我，还用手指轻轻梳弄着我头上和身上细绒如绸缎般的黑毛，女主人还试图用手撑开我的眼皮，帮我睁开微小的眼睛。
　　 我也想早点看到我的主人，更想早点看到我的狗娘，可惜还没到时候，我的眼睛没法睁开，强行地撑开眼皮，只能使稚嫩的眼皮撕裂般地痛，我扭动着小狗头哼哼不停地表示抗议。男主人嗔怪地从女主人手中夺下我，轻轻地放在狗娘的肚子下面。我的小嘴一触到狗娘温热的乳头，就赶紧含在嘴里，使劲地吸吮着，以分散女主人刚才强撑我的眼皮带来的痛憷。
　　 吮足了狗娘的乳汁，我又打算睡上一觉。
　　 就在我挨挨挤挤努力弯曲我的身子时，几片杏花瓣儿飘落在我的身旁，一股清香直透我的鼻腔，我美美地吸了几下，还是不管不顾地弯睡在狗娘的肚子下。
　　 狗娘可能是产后体弱的缘故，这几天一直陪我睡在稻草窝里，顶多就是用它舌头舔弄我身上的绒毛，偶尔强撑着去狗笼边的陶瓷钵里吃一点主人特意为它准备的饭食，或者到后面的山上方便一下，回来又依偎着我的小身子躺下，院里院外有什么响动，也懒得吠叫，只是静静地躺着。主人也像是特意为狗娘放了产假，不在乎它叫与不叫，每天照样给狗娘专用的瓷钵里添上新做的饭食，顺便看看幼小的我。
　　 大约十几天后，我渐渐地睁开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看见自己浑身黑乎乎的，只有四只脚爪是白的。我没有看到狗娘，不知狗娘到哪里去了？外面的世界吸引着我，我感觉到自己的脚爪依然软软的，没有力气，我拼力爬了出了稻草狗窝。突然，我被一双柔嫩的手捧起：“狗狗，你爬出来干吗？乖，进去。”这是女主人的声音，她捧着我欣赏了一会儿，又把我放进窝里。
　　 女主人把我放进窝里没多大一会儿，狗娘回来了，它先是小心地把窝底摊平，然后弯曲着身子躺下，我马上爬过去找吃的，吃完就睡，睡完再吃。
　　 狗娘是一只黄毛黑脚爪的中年母狗，个头比较大，也比较高，头尾加起来足有七尺多长，两只带有黑尖的耳朵朝前支棱着，从外形上看，很像是训练有素的狼狗，主人叫它为大黄。
　　 近几天来，我发现总是被一双柔嫩的手捧着抱着，抚摸着我，很舒服，我渐渐地在那双手的抚摸下睡着了。后来，狗娘告诉我那是我们的小主人，在省城读大学，近几天回来搞社会实践。我非常喜欢小主人的抚摸，在她再次抱我时，我温柔地舔着她的手。
　　 小主人给我取名神枪，说我长大后，肯定是一支能让盗伐林木者闻风丧胆的神枪。通过小主人给我取的名字，我才了解到，主人一家是林场的护林员，看护着国有玲珑山林场方圆近五万亩树林子。开始只是男主人一个，后来女主人也来了，而且还带来了我的小主人黄玲玲。
　　 我很喜欢小主人给我取的新名字，也暂时忘记了上官智这个名字。不忘记也不行啊，因为我已经转世脱生为狗了，咋可能还是原来的上官智呢？
　　 有了新名字后，我每天都兴奋得很，期待着小主人或男女大主人来狗窝看我，期待着她们喊我神枪。我的心里还有一个愿望，我想尽快长成一只大狗，抽空去城里看看我的老婆尤彩莲和女儿上官静云，看她们母女俩生活得是否快乐？同时也想去城里探听一下，那个砸我砖头的年轻人最终受到了什么样的刑罚？他肯定受到了刑法的制裁，因为他砸死的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砸死了一个政府信访部门的干部，司法机关是不会为他开脱罪责的。
　　 心里有了这些想法后，我就盼着自己早些长成一只大狗，长成一只能帮着看护森林，能够独自周游世界的狗。
　　 我现在非常庆幸自己当初的明智，没有喝下阴间卖茶摊的迷魂茶汤，不仅记得前世的我，而且还记得我曾认得的所有汉字，我一定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我心中所愿的。
　　 我在狗乳的哺育和主人的关爱下一天天长大，能够追逐在男主人和狗娘的身后去林子里玩耍了。男主人名叫黄力，敦敦实实的身材，不胖不瘦的体态，年龄大约在五十八、九岁，圆嘟嘟的脑袋上，生着一头苍白的头发。
　　 这片林子好大啊，无论处在任何位置，一眼都望不到林子的边缘。我听主人介绍说，玲珑山林场一共有三个护林组，一共管护着10万多亩人工营造的森林。我主人负责的这个护林组，处在一个名叫烂泥湖的地方，每天绕林子一周，至少需要四个多小时。遇上主人没法去的地方，全靠我的狗娘大黄去巡视。
　　 狗娘大黄因为有巡护森林的任务，它多半不肯带我去林子里玩，我只好跟在男主人黄力的身后，沿着林子里的护林小路溜跶一圈儿。我是从贴在护林哨所墙壁的奖状上看到黄力这个名字的，幸亏当初转世的时候，没喝卖茶摊上的迷魂汤，还能够记得我在人世所学的汉字。
　　 林子里好玩极了，沿途的百合花、地米花、蒲公英、野黄花姹紫嫣红、竞放异彩，散发出非常好闻的清香气味，还有从这棵树上跳到那棵树上的小松鼠，抱着树干呌呌啄虫的啄木鸟，扇着美丽翅膀飞来飞去的蝴蝶和拖着长尾巴的锦鸡，每一样都让我兴奋不已，惹得我汪汪乱叫。
　　 我在人世的时候，虽然有一张巧八哥一样的巧嘴，却只会说一些套话、空话，而且不会吟诗作赋，要不然，我会好好地感叹一番，尽情地赞美这片森林和森林中的野花和野生动物。好在我能感受到森林中的美，只可惜说不出来，只能兴奋得汪汪地叫上几声，或者在厚厚的绒草上打几个滚儿。
　　 四
　　 冬雪覆盖的早晨，旷野寂静无声，只有微风在树冠上吹奏出呜啦呜啦的啸声，还有风吹雪落的轻微响声。似乎是在一夜之间，被人驱走了秋天的繁华与热闹，虫们，鸟们、兽们也不知道蛰伏到什么地方去了，林子里静得让人窒息，当然也让我感到窒息。
　　 狗娘大黄醒来的时候，我早就苏醒了半个时辰，只是赖在狗娘温暖的怀中不肯起来。其实，我这时候已经长成了一只跟狗娘个头一般高大的大狗了，但却依然像幼小时一样顽劣，甚至保持着在狗娘和主人面前发嗲撒娇的习性。狗娘嗅了嗅我的鼻头，又用舌头舔了舔我的额头，轻轻地站了起来，还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把头伸出笼子门口朝外望，外面依然十分寂静，主人也好像没有起床。
　　 狗娘回头望了望我，毫不犹豫地钻出狗笼，仰起头来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甩了两个漂亮的尾花。我随后也钻出狗笼，被外面的冷空气一浸，也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撒着欢子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儿。从院里看院外，到处都被树冠上银白色的晶体映得雪亮，而且非常耀眼，间或还有一两团雪球从树冠上落下，扬扬洒洒地随风飘舞着。
　　 狗娘来到院门口，立起身子，在爪子和嘴的配合下，抽开门栓，院门在风雪的鼓动下，往里开启了一条缝。狗娘把嘴插进门缝里一撬，院门大开，狗娘纵身院外，抖了抖身上的皮毛，回头望了望站在院门口的我，轻哼了两声，意思是问我愿不愿意跟它一起去巡山？我听懂了狗娘的意思，也纵身出了院门，跟在狗娘的身后，踏着被积雪覆盖的小路，走进森林深处。
　　 林子里很静，除了微风吹落树冠上的积雪发出的唦唦声，几乎没有任何动静。但是，巡山却是必须的功课，这是狗娘跟着男主人黄力养成的一种习惯，无论有事没事，每天都得沿着巡山小路在管护的森林范围内转上一圈儿，捎带着逮上一两只麻毛野兔，改善一下清苦的生活。只是不知道，在这大雪封山的天气里，还能否遇上出来觅食而找死的野兔？
　　 我正这么想着、嗅着，发现在狗娘的前方刺架里，有一只肥大的麻毛野兔，支棱着一双长耳朵，豁嘴里发出轻微的咻咻声，狗娘回头朝我看了看，努嘴示意我去试一下。我立马匍匐在地，悄悄地绕过狗娘，往野兔藏身的刺架潜行。狗娘蹲在雪地里，眼睛不眨地看着我。我匍匐潜行到距野兔只有五、六尺的距离时，曲起后腿，纵身一扑，把那只肥大的野兔按在我的爪子下，野兔在我的爪子下发出吱吱怪叫。
　　 狗娘走上前来，用嘴头拱开野兔的肚子，我看到野兔的肚子下面有一排鲜红鼓胀的乳头，狗娘哼哼了两声，示意我放开按住野兔的爪子，意思是让我放开这只母兔。我不肯放开到爪的猎物，仍然死死地按住不放。狗娘显然是恼火了，它抬起一只前爪，拔开我按得最紧的一只爪子，然后用头一顶，把我顶到一边儿，接着拱开野兔，呜哇呜哇地哼叫着，那只母野兔愣怔了几秒钟，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一样，纵向向上坡方向窜去。
　　 狗娘回头向我表示亲昵，用狗的语言告诉我，这是一只正在哺乳的野兔，至少有四只小兔需要兔妈妈的哺乳，杀了它，就等于杀了五只兔子。我非常理解地跟狗娘碰了一下嘴头，歉意地摆了一下尾巴，跟在狗娘的身后，重新开始我们的巡山之旅……路上，狗娘哼哼着对我说，你知道咱们主人为什么从不用猎枪捕杀猎物吗？我哼哼着问狗娘：为什么？狗娘说：有一次，主人背着猎枪，转到梁埂那面山凹时，老远地发现一只肥大的兔子正在啃食松子，主人取下猎枪，瞄准兔子，嘭地一声，野兔扑腾了两下，倒地死去。主人上前捡兔子时，发现死兔子旁边的草窝里，还有两只可爱的幼兔，而死兔子的身前，散落着一小堆松米，估计它是准备用来喂小兔子的。主人被这一情景惊得泪流满面，发誓再不猎杀母性动物，而且把猎枪封存起来，那两只小兔子也被主人抱回来家去收养，长大后依然放归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