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飞？他回来了？”李飒伸出去的筷子停在了空中。
　　 “是，他们集团在G城设了分公司，他是分公司总经理。”
　　 “噢！”李飒应着，却不置可否。
　　 “可以吗？”半天没有等到李飒的表态，可儿只好再问。
　　 “什么？”正在沉思默想着什么的李飒猛地被打断，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问。
　　 “去上班哦！”
　　 “嗯……噢，远不远呢？”
　　 “不远，骑自行车的话，也就半小时吧。”可儿说。她有些奇怪，看得出李飒并不情愿，她想不通是为什么。结婚的时候，看他跟高飞亲切交谈的样子，好像对高飞还是非常友好和信任的。
　　 “你愿意去吗？”李飒看着可儿，目光稍带研判。
　　 “嗯！是！”可儿点点头：“反正也是闲着，高飞不找我，我也正想出去找个工作呢。”
　　 “那就去吧，只要你开心就好，我只怕你累到自己！”李飒说完便把脸埋到碗里，呼噜呼噜一气把碗里的稀饭扫了个精光。
　　 可儿骑自行车上班，大约坚持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冬天便来到了。看她每天把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一样，走到办公室时，脸还是紫僵僵的，半天暖不过来，高飞说：“可儿，要不每天搭我的车走吧，我负责接送。”可儿说：“不了，你也不顺路，煎熬两三个月，冬天就过去了。”高飞说：“开车多走几分钟的路，还叫事啊？就这么定了，明天乖乖在家等着，我去接你。”
　　 第二天，可儿照常推着自行车出门，高飞却早等在那里了。可儿只好把自行车放回去，上了高飞的车。
　　 “明天不要再骑自行车了，免得我白跑一趟。而且你还可以晚点起床，我今天是怕你走了，特意早来的。”
　　 “嗯！好！”高飞这样热诚，可儿倒不好过于拘泥了。
　　 春天来了，天气转暖，高飞还是每天照常出现在可儿的家门口。
　　 “高总，我以后可以骑自行车了，你不必来了。”可儿说。从上班的第一天起，可儿就开始这样称呼高飞了。虽然高飞说走出公司后，可儿还是直呼其名，让他感觉更舒服些。但可儿却说，不管在哪里，都应该恪守员工的本分。可儿一直坚持喊“高总”，高飞也只能随她去了。
　　 “嗨，跑习惯了，就这样吧！要不你风吹日晒成非洲人，影响公司形象。”高飞开玩笑地说。
　　 “你这是严重的种族歧视！”可儿绷着脸故作严肃地说完，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骑自行车的话，却也没有再提。
　　 “薛经理，有个司机说我们的销货单开错了，每件多算了他十元钱，在前边闹着要我们改单据呢。”可儿正在办公室里整理着文件，开票的小姑娘跑来说。
　　 “那我们错了没有哦？”可儿问。
　　 “没有哦！我们的产品不是今天刚刚提了价嘛，我是按新价格给他开的，他不信。他是老客户雇佣的新司机，第一次来，坚持说来的时候老板告诉他的，不是这个价格。”
　　 “好，我去看看。”可儿站起来，正想跟着小姑娘往外走，那个彪悍的司机却已经骂骂咧咧地闯了进来：“你们经理在哪儿呢？我倒要听听她能有什么说道。”看见可儿竟是更嚣张了：“你们这是什么破公司哦？见人下菜碟怎的？怎么别人来买一个价，我来买又是一个价呢？欺负我是新手？幸亏提早问明了价格，要不还真被你们坑了呢！”他一屁股墩在可儿办公桌对面雪白的小沙发里，一股浓烈的烟酒浊气弥漫开来。
　　 “这位师傅，对不起，请耐心听我说……”可儿急忙倒了一杯水走上前去，一边将水杯递给那个司机，一边轻言慢语地想将情况解释清楚。一抬头瞥见司机嘴角的一颗黑痣，某种记忆毫无征兆地被猛然触动，她死死盯着那张肥胖如猪头的脸，温婉的笑突然僵住，脸色瞬间变得灰白，手里的水杯“砰”地落在茶几上，滚烫的水溅了那司机一身。司机“嗷”地一声蹦起来，刚想发作，可儿却已经夺门而出，唯一声嘶吼丢在了身后：“滚！让他滚！”
　　 “你们经理叫什么？”
　　 “薛可儿！”
　　 “啊！”司机仿佛大吃一惊，也顾不得拉货了，屁滚尿流地出门，开车跑了。
　　 高飞找到可儿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她抱膝蜷缩在池塘边的花池后，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身体烫得像一块火炭。高飞来不及多想多问，急忙将她抱到车里，一路疾驰赶往医院。
　　 闻讯赶来的李飒追问起原因，高飞却也是一头雾水。开票的小姑娘说是被拉货的司机气的，却又说两人根本也没说什么话，然后薛经理就愤怒地吼了一声冲出门去，司机也慌慌张张地逃跑了。高飞了解到的就这些，但他没有告诉李飒，只说可儿突然感觉不舒服，他才先送她来检查一下。
　　 第二天，可儿的高烧终于退下去了，但精神却依然萎靡，不肯吃饭，也不肯说话。李翱叫她，也只是烦躁地摇头，不肯应他。就这样在医院里捱熬了一周，终于张开眼睛说要回家。高飞又开车来，把她和李飒一起送了回去。
　　 又过了一周，可儿说要去上班，于是，高飞又开始了每天的绕路接送。
　　 那个司机再也没有在可儿的公司出现过，除了那场至今无人知道因由的诡异风波，一切仿佛又都恢复了正常。
　　 但是可儿和高飞的桃色新闻，却开始在G城疯传。一度被小城遗忘的，可儿的那些旧事，也乘势又被人捣腾出来，被无聊的长舌妇甚至长舌男们，津津有味地反复咀嚼着。
　　 可儿太熟悉那些充满刺探的、飘忽游离的目光了，她知道自己的后背，一定又快被那些永远都不会绝迹的无聊之人盯成筛子了。可是可儿不在乎，她照常坐着高飞的车出出进进，照常和高飞一起去陪客户吃饭，照常接受高飞的邀请，去看电影、听音乐、喝咖啡。这些都是她曾经坚辞拒绝的，但现在，她甚至唯恐别人不知道般张扬着，任由流言蜚语潮水般泛滥。
　　 素颜多年的可儿又开始化妆了，当然不会是从前鬼魅般的妖冶，而是优雅妩媚的淡妆。她的衣服也越来越时尚、越来越讲究了，整个人看上去明艳动人，足足年轻了十岁的样子。
　　 可儿又故态复萌了？可是，这样的可儿是正常的吗？那十来年的安顺、娴静、贤淑呢？哪个才是真正的可儿？
　　 莫非，又是高飞触发了她心中一直蛰伏着的，某种莫名其妙的“症结”？一种会让她失去自我的“症结”？
　　 李飒暗自猜度着，又一次对高飞产生了怀疑。
　　 那天送走一批客户，可儿和高飞走出酒店。高飞提议去喝咖啡，可儿欣然应允。可是车子驶进停车场刚要停下，可儿却不肯下车了，执意要另换一家。因为她看见车子正对着的靠窗位置坐着李飒，李飒的对面是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子，美丽端庄，大方优雅。高飞也看到了，皱着眉头说：“李飒？我竟是错看了他。既然如此，何必躲开？不正合你意？”
　　 “我是怕飒哥哥难堪。”
　　 高飞小心地看看她瞬间苍白了的脸色，不再多话，径直开车去了两个街口以外的另一家咖啡馆。
　　 晚上，李飒照例把可儿环在自己的臂弯里睡觉，可儿却第一次冷冷地把他推开了。
　　 “飒哥哥，我们离婚吧！”可儿说。
　　 李飒的心倏地痛了一下，仿佛有尖锐的利器猛地刺入。他抚住胸口，半天才低低地问：“为了高飞？”
　　 “你也听说了？”可儿问，语气淡淡，仿佛并不意外。
　　 “是！”李飒说：“可我从来没有信过，除非你亲口说。”
　　 李飒想起朋友来提醒他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恨：“李飒，你不觉得你对你老婆太过纵容了吗？她嚣张得都恨不能拿着一顶硕大的绿帽子昭告天下了，你竟然还能无动于衷？当年你等死等活非要娶她，说你的可儿是天使，说她的放荡是伪装。真是可笑哦，只听说荡妇有伪装成圣女的，没听说圣女还有伪装成荡妇的。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可是现在孩子都十几岁了，还有谁会那样疯？”
　　 “可儿那样做，必有那样做的理由。我爱可儿，可儿也爱我，这一点，我坚信不疑。”李飒努力撑持着，嘴里说不疑，但其实已经没有当年的自信，语气低弱。
　　 “她爱你，就不会不顾你的颜面。你爱她，就应该好好管住她的心。唉！你那是什么爱哦？简直是愚痴的自虐！”朋友愤怒地吼。这是真的朋友。一般人只会看笑话，只有真朋友才会说这些逆耳忠言。当年，他也曾经再三劝阻过李飒放弃可儿。李飒不恼，却也不肯采取朋友希望看到的行动，或者只是热血贲张的表态也好。可是，李飒只有沉默。
　　 “你，你，你，你怎么就没有一点男人的刚硬气势！”朋友彻底失望，摔门而去。李飒端起面前满满的一大杯白酒，一饮而尽。被那浓烈的辛辣呛到，他咳出了眼泪。
　　 李飒不愿把那些道听途说之言放在心里，他想听可儿说，现在可儿终于说了：“既然你知道了，那就放手吧！”
　　 “我知道高飞爱你，可是你呢？你真的爱他？”李飒想起可儿在他的怀抱里那娇柔的喃喃：“飒哥哥，我也爱你！”他的手紧紧地扭住被子，他怕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而且，即便爱又能怎样？”可儿还没开口，他却又飞快地继续说下去，不肯再给可儿说出那个答案的机会：“高飞也是有家室的人，你们这样会伤到很多人。幸好高飞的妻女在深圳没有过来，如果也在G城，恐怕……”
　　 “我什么都不怕，只是想离婚。”一直沉默着的可儿终于开口了，听着冷冰冰的，却有泪音。
　　 “为什么？”
　　 “解放我自己，更解放你！”
　　 “我不需要你所谓的解放，我也从来没有限制过你的自由哦。为了我们的李翱不再受我们小时候的苦，求你不要离婚，那怕维持一个温暖的假象，也好。可儿，只要你不离婚，怎样都行。我们一定不要让我们的李翱，重蹈那些痛苦的覆辙。”
　　 “飒哥哥，对不起，我好恨我自己。”可儿突然恸哭在李飒的怀抱里。
　　 李飒紧紧地拥抱着可儿，也是泪如泉涌。可儿分明是通透的，可又总是风一阵、雨一阵、雾一阵的，捉摸不定。他隐隐觉得，她心的某个角落一定积淀着顽固难除的块垒，可是任凭他如何努力，却始终无法触摸到它。
　　 “飒哥哥，我没有办法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妻子，不是我不想，是我走不出自己的心。你不约束我，我也不约束你，如果有喜欢的人，你不必再压抑着自己，你尽可以，尽可以……”可儿慢慢收住眼泪，突然这样说。
　　 “傻话！”李飒掩住了可儿的嘴：“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和你一样，我也走不出自己的心。”
　　 “真的吗？”可儿在心里嘀咕。想起那个女子明媚的笑脸，心下愀然：“飒哥哥也会说谎了么？”
　　 此时，李飒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那个女子的形象。
　　 她叫胡灵，是李飒的大学同学，父母都是H市的公职人员，家庭条件十分优越。大学时，李飒在班上属于默默无闻的类型，因为他要挤出所有的闲余时间去找各种兼职，所以除了上课和睡觉，很少有人见到他，他也便被大家集体忽视了。胡灵注意到他，是在课外，他做家教的那户人家，正好是胡灵的邻居。胡灵了解到李飒的情况后，对这个外表文弱、气质忧郁，内心却无比坚强而独立的俊朗青年，由同情到欣赏，最后竟然深深地爱上了他。四年中，她一直想方设法又不露痕迹地帮助着他，李飒许多轻省又报酬丰厚的兼职，都是胡灵动用自己甚至父母的关系网为他联络的。毕业的时候，她恳请李飒留下来，和她一起在H市发展。H市背山面海，经济繁荣，气候温润，非常宜居，当然比窝在内地更有前途。可是李飒坚辞拒绝了，他只说一定要回故乡，却并没有说出一定要回的理由，直到胡灵孤注一掷要随他来G市，他才把他和可儿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全盘托出。胡灵也是个善良智慧的女子，自然不会横刀夺爱，只能憾然放手，把疼痛压在心底，微笑着祝福他和可儿能缔结一份圆满的幸福。
　　 最近，胡灵也是偶尔和G城的几个网友聊天时，才听说了李飒那名满G城的、几乎已经沦为笑料的婚姻。胡灵在G城的网友颇有几个，而且多是学校的老师和行政部门的公务人员，为的就是能从侧面了解到一些李飒的事情。但这一次得到的消息委实令胡灵震惊，不明白李飒心中天使一样的可儿，为什么会有这样轻浮放荡的心性。而且早已升任校长的李飒，在G城的教育界也算有些名望，作为李飒的妻子，她怎么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让一个如此深爱着她的人无端蒙羞？她一直以为李飒和可儿的婚姻是不容置疑的美满，因为在同学群偶然有人问起的时候，李飒的回答永远都是幸福满溢、浓情横流。人到中年，许多同学的家庭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甚至有好几个都离婚了，包括胡灵。所以，李飒的婚姻成了令人艳羡的模板，超越了人间的俗琐躁乱，打败了流年的消磨变迁，简直修炼到了爱情的至圣级别，不再是鸡飞狗跳的“烟火凡品”。只是没想到，被大家如此高度赞誉的“至圣”，不过是李飒的一派谎言。
　　 当然，那些网友所说，也许只是以讹传讹的谣言。
　　 被这个念头折磨得坐立不安，胡灵终于决定北上G城，找李飒寻个确切的答案。
　　 毕业二十余年，这是胡灵第一次见到李飒。李飒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更加成熟内敛、优雅沉稳。他气定神闲的轻松言笑，竟然让胡灵再次怀疑起那些网友所言的真实性。
　　 “你的婚姻，果真像你说得那样幸福吗？你的可儿，果真像你说得那样好吗？”既然来了，自然还是要问个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