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为了活着(中篇小说)
刻意的遗忘,就是不忘。如馨特别想忘记,忘记那些曾经。她不知道大脑里的神经是如何一点点的稀薄,消失,导致心里功能日渐低迷。母亲拖着病体,细心地照顾着如馨,生怕她再受一点点伤害。她盼着,那些伤痛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变得苍白,变得透明,变成一缕青烟,消失在如馨的生活里。
这世上最不经过的就是时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飞一样飘无声息地掠过。原来时间就是最好的疗伤良药,一年过后,那一切伤痛似乎都不再如最初那么刻骨铭心。从此,如馨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她缓了过来,不再是那种痴傻的模样。
一年以来,春生常抽时间过来看望如馨,顺便帮丈人家做些体力活。他知道,他伤了如馨的心,需要用实际行动来唤醒她。刚开始的时候,如馨并不搭理他,当然,她谁也不搭理。春生经常试着和如馨说话,如馨没反应。他也只好讪讪地退出外屋,和正给他们做饭的丈母娘聊几句。说老实话,丈母娘对自己是真不错。如馨成了这样子,她也没有过多地责怪自己。每逢春生来,总是变着花样给他做饭吃,而且都是他爱吃的饭菜。人啊,得有良心,春生想。尽管丈人对自己还有怨气,但就冲着丈母娘对自己的好,他也不能再对不起如馨。他得斩断过去的所有恩恩怨怨,一心一意的和如馨过日子,让病怏怏的丈母娘放心。
渐渐的,他发现如馨的眼光似乎不再呆滞。加上丈母娘有意地给他俩创造独处的机会,好让他俩修好。独处时,他试探着牵如馨的手,如馨也不再反感地抽回去。
“馨儿,以前都是我不对。”那天,春生又拉住如馨的手,摩挲着,“你看,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对你,让妈知道,她没选错人。咱也别让妈太操心了,你过得好了,妈才安心。”
如馨没说话,也没反抗。见此情形,春生激动地把如馨紧紧地搂在了怀里,生怕一松手馨儿就会飞走。面对春生的拥抱,如馨没有挣扎,就任由春生的唇吻上她的额头。知道如馨不再抗拒自己,春生决定带如馨回家。他想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他还是在乎如馨的。同时也好让丈母娘和丈人放心,把如馨交给他,他们可以过好今后的生活。
这次回家,春生没再搞什么避孕措施。他觉得也许就如丈母娘所言,有个孩子,如馨就会把注意力都放在孩子身上,不再过多地胡思乱想了。三个月后,如馨又怀孕了。当把这个喜讯告诉如馨的父母时,如馨母亲哭了,“这下好了,馨儿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就会把注意力挪到孩子身上了。我就可以放心了。”
“春生啊,你看你上班也忙。这一段危险期,就让馨儿住下吧,我也方便照顾她。”如馨母亲看着春生,“这次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了。”
“妈,行啊。这样一来,就让您受累了。”春生其实也正有此意,就赶紧应了。
“傻孩子,我照顾自己的闺女,还说什么受累不受累的。”见春生也同意,如馨母亲忙着给如馨整理床铺去了。
女人固然是脆弱的,但母亲却是坚强的。如馨反应得特别厉害,晨呕,反胃。只要往嘴里一送东西,立马就吐,还莫名其妙的头痛起来。那段时间,春生正好上下午班,他每晚下班就来了丈母娘家。早上如馨跪在那里,掏心掏肝地呕吐,春生就端着漱口水站在一边等着,看见如馨如此的难受,他却无能为力,心里不免着急。可是如馨却说没事,孩子好就行,她可不去吃那些苦不拉几的汤药,怕对孩子有副作用。好在如馨母亲一日多餐的伺候着,她怀孕的痛苦正慢慢地消退。终于在熬过三个半月后,呕吐越来越轻,如馨可以正常地吃饭了。
人们常说怀孕的母亲会散发“母性的光辉”,实际上她们真的会发光……至少现在春生眼里的如馨就带着一圈光环,就连脸上的雀斑也如绽开的朵朵小花。最要紧的是,当孩子开始在妈妈肚里动弹的时候,如馨一门心思就在孩子身上,神情也越来越开朗。她憧憬着做一个好母亲,满心欢喜得期待着孩子的出世。
谁知,厄运却在路上漫游,不期与如馨撞了个满怀,给她刚刚绽开的希望又泼上了一瓢凉水。在如馨怀孕六个半月的时候,母亲一场急症,走了。前一天她回到娘家,母亲还好好地,并没有生病的迹象。第二天早上时分,母亲突然有点闹肚子。也请了医生抓了药,却在下午的时候,人就没了。如馨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父亲的怀里闭上了眼睛,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如馨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流泪,似乎泪已凝结在眼眶里,冰冻着。她一直在念叨: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听闻消息的春生骑着车子狂奔,这怎么可能?他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呀!汗流浃背的春生一踏进房门,就看见丈母娘仰躺在门扇上,一动不动,脸上盖着一张方方正正的毛头纸。如馨就坐在旁边,握着母亲冰冷的拳头,傻傻地坐着,谁拉也不离开。春生走了过去,试图把如馨拉走。如馨甩开了他伸过去的手,眼睛死死地盯着躺着的母亲。春生看见妻子这样,又看着没有声息的丈母娘,猛地跪了下去,嚎啕大哭:“妈呀,怎么会这样?这才多半天的功夫,咋走得这么急啊。”他转而抱向如馨,“馨儿呀,你放心,我会好好对你的。妈就算走了,她也会在天上看着咱们呢。”如馨似乎此刻才如梦方醒,两个人抱在一起,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八)
时光一如既往地流逝,它从不怜悯,也从不理会任何人的悲欢离合。流年似水,它过得那么快。如馨还未从丧母的阴影中走出来,肚里的孩子却急着想来到这个世上,也许是急切地想看看这个世界吧。
那天,下了一点闷声声小雨。因为老有野猪来祸害玉米,春生就在回家的途中拐到丈人家,借了他的火枪,准备晚上打枪吓野猪。晚饭过后,春生拿着枪准备到田里。
“春生,我白天见红了,你今晚别去了吧。”如馨坐在炕沿边,摸了摸肚子说。
“不去哪行,野猪来一晚上,就祸害一大片玉米了。外围没有什么玉米了,别人家大部分收回去了。现在就咱家这块地离山近。它们一来一大群,这株咬一口,那株咬一口,把玉米秆都踩倒了,祸害得横七竖八一大片,往后也难收拾。”春生边穿外套边往外走,“预产期不是还有些时候呢吗?你平常就爱肚子痛,能有什么事?”那些玉米都是钱呐,春生想,多收一斤就有一斤的钱,可不能让那些野猪给祸害了。
看着春生这个样子,如馨拗劲突然就上来了,说什么也不让春生单独到足底塆的玉米田里。她一方面担心万一自己要生了怎么办?虽说还没到预产期呢,可是白天的时候如馨就肚子痛了,而且已经见了些红;另一方面也担心这个男人,万一有什么闪失,她和孩子怎么办。心里突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对自己不是那么上心,总是惦记着那些个庄稼,难道自己和肚里的孩子还不如几亩庄稼重要?
“你在家陪我还是去看玉米?”如馨没好气地问。
“哎呀,馨儿,你能不能不闹,你就在家睡你的觉,我去看玉米,明早我还去上班呢。”看见如馨倔脾气上来了,春生显得有点不耐烦。
“行,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反正我今晚不一个人呆着。”如馨有点固执地说着,转身找了件棉大衣披在自己身上。春生拗不过倔强的如馨,只好带着她往田里走,好在足底塆离家并不远。
月亮像个害羞的小姑娘,正羞答答地从一片云朵后探出半个脑袋,偷偷向外窥视着。银白色的月光散落着洒在地面上,变得像一块薄纱。深邃的天际,星星闪烁着清冷的光芒,一点,两点……夜的香气就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个柔软的网,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其中,和白天截然两个模样,朦朦胧胧的。树的影子伴着他俩,微风吹过,树叶摇曳,地上的影子也随着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姿态,两个人影也一会儿胖一会瘦。一草一木,都散着模糊、空幻的色彩,让夜更多了一分如梦如幻的的感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铺满月色的小路上,浸润在微凉斑斓的夜色中,似乎有种淡淡的慵懒思绪在涌动。耳边蟋蟀凄切的叫声和着蛙声,扰的春生心烦意乱。
他担心今晚该怎么安置如馨,田里不比家里,有门有炕有被子。田里除了玉米秆还是玉米秆,再就是有些荒草了。霜降过后,草丛也枯萎了。如馨挺着个大肚子,非要来,着实拿她没办法。若照往常,就是吵一架也不会让她跟了来。
自从丈母娘去世后,春生觉得如馨挺可怜的。原本丈母娘说忙过那阵后,给小孩缝被褥,做衣服的。可谁知还未等到孩子出世,丈母娘就先走了。加上家里穷,借的外债还没还上,也没有多余的钱买小孩衣服。如馨生性要强,就扯了些花布,自己一个人腆着个大肚子,在缝纫机上给小孩缝了几套衣服。尿垫子都是拿旧的秋衣秋裤,裁了重新改的。看着如馨不声不响地做着这些,春生心里很难受。都怪自己穷啊,但凡有点富裕钱,他不想让如馨这样遭罪。所以,他就尽可能地由着如馨,不去拗着她。想让她尽量开心点,跟着自己受穷,不能再让她受气了。
到了田里,春生先抱来两大捆玉米秆,相对着立起来,搭了一个特别简易的三角形棚子,地上又铺了一些玉米秆。弄好这些,他四周转着看了看,感觉还行,虽然简陋,但却可以避风。棚子口正对着野猪下山的路那边,这样两个人坐在窝棚里,就可以看得到外面的情形。他先让如馨坐进去,他守在棚口处。
田里秋虫的吟唱已渐渐停歇,四周很静,只有风吹着枯草和玉米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月亮越升越高,皎洁的光亮照映着这片土地,还有这个棚子。棚子的影子投在地上,有点不伦不类的样子。不是圆形,也非方形,看起来像一顶帽子加了个尖。
突然,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进了如馨的耳膜,她不由得往春生身旁靠了靠,手紧紧地抓住春生的胳膊,心里觉得这声音好恐怖,又有点耳朵发痒的感觉。
“春生,你听,什么声音?”
“呵,害怕了?”春生摸了摸如馨的手背,往出探了探头,左右看了看,“地老鼠吧,出来偷吃玉米了。”
“嗯,我怕,心里紧张。”如馨挽住了春生的胳膊,把头靠在春生肩膀上,“春生,我怎么觉得肚子好痛,有种老想上厕所的感觉。”
“你说你,我说不让你跟来吧,你偏要来。这下好了,是不是受凉了?”春生扭头看了一眼黑暗里的如馨,听见如馨呼吸有点喘,“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不,回去还不是我一个人啊。今晚我总觉得害怕,又不知道害怕什么。”如馨幽怨地说着,嘴里不由得哈了一口气,“肚子好难受,一股一股地疼。我跪起来窝住吧,看看行不行。”说罢,她披着棉大衣跪在了玉米秆子上。
春生帮她把大衣掖好,叹了口气,“你说你这受的什么罪。脾气随谁了?咋这么拗,说你别来吧,你偏要。唉!真拿你没办法。”
如馨肚子痛的间隔越来越小了,一阵紧似一阵,觉得像有人拿刀子在划,她不由得“啊呀”出了声。觉得小肚子那里好痛,刀剜似的感觉一下袭来。她突然伸手去裤裆里摸了一下,手心里就有了湿漉漉的东西。
“春生,快拿手电筒,我手掌上有东西。”
“啊?”春生赶紧拿手电筒照了照如馨的手,“哎呀,我的天,血呀!”他也慌了,这是怎么啦,“要生了?”
“我也不知道,就是现在痛得要命,你摸摸我头,是不是出汗了。”如馨双手捂着肚子,腾不出手来。
“赶紧回,这……”春生着急的话也说不囫囵了。
他把枪放在地里,背如馨也不是,抱也不是。背着,又怕磕着如馨肚子;抱着吧,如馨不让。
“听话,这都啥时候了,你还怕人笑话呀?”春生忙不迭地抱起如馨,撒丫子就往家跑。
如馨躺到炕上,阵痛频率更紧密地袭向下腹,她已顾不上说话。春生去把茂生奶奶喊了来,他俩可没见过这阵式,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提前了差不多一个月,接生婆都没请好。也只有把茂生奶奶请来帮忙,毕竟她生养了十多个,想来经验也是丰富的。
茂生奶奶让春生赶紧烧一大盆水,她把剪刀在火焰上焠了焠,算是消毒。如馨强忍着疼痛,把被角咬在嘴里,不敢哭也不敢喊。她觉得在陌生人面前裸露着下身好尴尬,若再哭喊,那岂不是很丢脸?茂生奶奶给她捋着腰部,以期减轻她的痛苦。春生把热水端进来,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春生,你坐馨儿头那边去。”茂生奶奶边用烫好的毛巾给如馨擦捂下面,边告诉春生。
“奶奶,我到那里干嘛?”春生边脱鞋上炕边问,“在地下帮忙不行么?”
“这孩子,你让馨儿搂着你脖颈,她好用力呀!”
茂生奶奶弯腰在炕沿边,手贴着如馨青筋暴突的肚皮,摸那个山包一样鼓起的肚皮,一点一点地移动,按、揉,用手掌的侧面赶。如馨一阵憋气后,松懈下来,头就在枕头上痛不欲生地甩来甩去。她特别想孩子马上生出来,好结束这场酷刑。阵子来了的时候,她使劲搂着春生的脖颈,春生觉得后脖颈快要被如馨掰断了,疼得很。可他此刻看着如馨满头的汗,嘴唇都咬出血了,他只能使劲撑着两只胳膊,好让如馨能用上力。
“馨儿,阵子来了的时候,使劲努。看见小孩头了。”茂生奶奶在一边也累地直擦汗。
如馨迟迟不能结束这场酷刑,感觉自己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软塌塌的。“春生,我是不是要死了……我生不出来……我肯定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