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的女人
“嗯。”阿四肯定地答应着。
阿四把女人抱进去,将要放在一进门的一张洁白的床上,老秦忙说:“等等。”老秦从脏衣堆里捡来一张床单盖在上面,阿四才把女人放上去。老秦从墙上取下白大褂穿上,然后从桌上拿来一只器皿。他想对阿四说些什么,但他觉得说什么也只是对牛弹琴,反正阿四也听不懂,算了。他摇摇头,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径直朝昏迷的女人走去……
老秦翻翻病人的眼睛,当他把听诊器拿下来的时候,说:“她是饿晕的。”
阿四木木地站着,老秦抬眼看了他一眼,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算我倒霉,阿四,我给她输点液,输完你就抱回去,明天一早她醒过来的时候,你找些东西给她吃,知道不?”他一边说一边去兑药,阿四只是嗯嗯的。
帮女人输好液。老秦转过身来,阿四依然站在原地。老秦想说什么又没有说,最后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世界上只有傻子才去招这种事情。”他让阿四坐下。阿四便坐下。他想去睡,叫阿四看着,但是他不放心。人既然躺在自己的门诊部里,多少自己也是有责任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就麻烦了。他只有坐着,和阿四说些牛头不对马唇的话。
液是凌晨三点过才输完的,老秦叫阿四把女人抱回去。他想了想,从兜里摸出十块钱递给阿四,叫他去早餐店里买碗粉,不要拿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她吃。阿四抱着女人出去的时候,清风镇已经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鸡鸣。
阿四抱着女人,摸黑到烤棚里。在天亮之前他基本上是在黑咕隆冬里蹲着的。一大早,天空还像隔着面衫一样不甚明晰的时候,阿四拿着那张他捏得汗津津的十块钱,一路看着去了王七奶的小餐馆,阿四站在店外。洪哥给王七奶说过的,阿四在这里吃饭,只管记帐。王七奶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妇人,和气,也喜欢开玩笑,脸上总是充满阳光。她喊:“阿四,你要去上工啊,来吃早餐的吧?”阿四摇摇头,他把十块钱递到王七奶的面前,他说:“我、我要一、一碗粉,够不够?”
王七奶一怔,呵呵地笑起来:“阿四,洪哥说了,你吃东西不要拿钱,我记着就行了,你哪儿来的钱呀?”
“不、不是我、我要吃,够、够不够,就一、一碗。”
“不是你吃是谁吃啊?够够够,两碗都够。”王七奶要把钱接过去,阿四收回来,再很认真地看了一遍那张钱,然后才递给王七奶。
阿四说:“我、我只要一、一碗。”
“那我找你钱?”
“不、不要。”
“那好吧,我还欠你一碗,下次你来吃。”
她把粉下好,阿四提着大白瓷碗就往外走。她忙叫道:“阿四,你要到哪里去?”
阿四头也不回说:“我、我回去。”
“那我的碗呢?”
“我、我吃、吃完了就、就还回来。”
“吃完了记得把我的碗还回来啊。”她大声喊道。看着阿四远去的背影,她摇摇头,这个阿四啊,怎样才走完这一世人哦。
四
早上刚过一半,整个小镇基本上都知道是阿四救了那个女人,还背去了老秦的门诊,还在王七奶的小餐馆里打了一碗粉。那天早上,我,陈老三,乌鸦我们几个去包洪哥的房子的装修,在调涂料抹墙。此外还有其他几个人也在给洪哥做活路,像年纪大一点的有吴八叔等。我们一边干活一边吹牛,反正我们是包下来的,干快干慢得由自己高兴。乌鸦爬在梯子上,一边刷墙,一边歪着脑袋告诉在下面调拌涂料的我和陈老三,他听街上的王三嫂讲,王三嫂一大早起来,见阿四从街上双手捧着个冒着白气的大瓷碗往住处走。她很好奇,就跟在后面看阿四到底在干什么。阿四只一进门,就又出来了,四处张望着像在寻找着什么。阿四走到烤棚后面,那里有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正翘着洁白的大屁股蹲着。阿四忙把碗放在地上然后走过去。那女人见了他,脸上嬉笑着。阿四把碗放在地上,也笑着。
阿四说:“回去,进、进家去,穿、穿衣服。”
女人的笑意突然冻住了,变成了疑惧、惊恐的颜色。当阿四试着要递手过去拉她的时候,她就像一只怕被人捉住的小兽物一样无助地往后退去。
阿四停住。
阿四笑着,笑着。
女人看了阿四一会儿,又笑起来。
阿四说:“回、回家家去,进、进去,你饿、饿了,吃、吃东西。”
阿四做了一个往嘴里塞东西的动作,同时阿四下意识地向自己放碗的地方望去,一只肥嘟嘟的花芦母鸡正试图要饱餐一顿。因为太烫的缘固,它只是啄了一下,就不断地甩嘴壳子。
阿四奔过去扬手赶鸡。
他把粉捧过来走到女人的面前,说:“你、你饿了,要、吃,回家去,是、是我们的家家,不、不怕,要穿、穿衣服才、才出来,别、别人才不笑,不笑。”并把碗拿给她看。
女人有些饿了,她半信半疑地把手朝阿四伸过来,眼睛生生地望着阿四,阿四把碗托到左手上,大拇指都伸进汤里去了。阿四拉着女人进烤棚里去。当阿四放下碗时,十个手指头只有一根白。阿四举目四顾,竟然没有找到一件合适的衣服给她穿。最后他只好找一些烂衣服让她遮住身体。
阿四指着放在木桌子上的粉,叫她吃。
女人不动,只是呆呆地看着阿四。
阿四指着碗对她说:“吃、吃啊。”
女人还是不动,只是看着阿四。
“你不、不饿?”
“不、不好吃?”
“你、你不想、想吃?”
女人依然不动。
阿四想起他见过大人哄小孩子吃饭都是要喂的。他说是不是女人也会希望这样,他说:“要、要我喂、喂你吃、吃?”他看见女人露出了笑,这笑他知道是女人对他说法的认同。他也笑了,并且露出几颗残缺的牙齿。他左手端起碗,右手笨拙地拿着筷子。他挑起一筷粉给女人递过去。阿四张着嘴巴:“啊——”女人也学着阿四张着嘴巴,接过阿四递过去的粉。阿四下巴往里勾,脖子往前伸,喉咙“咕”的响了一声,意思是咽下去了。女人也学着阿四的样子,把粉咽下去,然后她又笑了,花着的脸笑得像清风拂水面。阿四见女人笑,自己也笑了。笑过之后阿四又重新夹起粉,女人又吃了一口。阿四第三次再夹起粉时,女人指指自己又指指阿四,阿四说:“我、我也、也要吃?”
女人肯定地点着头。
阿四嘿嘿地笑:“好,我、我也吃。”说着骨碌地把一口粉吞下去。女人笑了,阿四一边嚼着粉一边笑,笑得心满意足。一碗粉就这样完了,阿四喝了一口汤,女人也喝了一口汤。最后阿四把碗底朝上对女人说:“没、没了,一会拿、拿来,再、再吃。”
女人很赞同地点着头。
乌鸦说,王三嫂逢人就说,一说就笑,两个傻子赶一堆去了,倒是天生一对。
五
那天早上快十点钟了,阿四才来工地。一到这里,乌鸦逮着他就问,说阿四,听说你这回真找了个女人了,不在家守着不怕她跑了。阿四笑着说:“不、不是我女、女人。”
“在、在你、你家里,和、和你睡、睡觉觉不是你、你女人是哪个的女、女人?”陈老三学着阿四的结巴说。
“是、是病、病人,不、不是我、我女人。洪、洪哥呢?”
洪哥刚刚还来看我们粉刷,这会儿应该在楼上看其他人安地板砖。乌鸦我们几个都意犹未尽想逗阿四一点什么,但是吴老头告诉阿四洪哥可能在楼上,并不解地问:“阿四,今天我们都是在搞装修,这活你干不了,明天要搬些砖,你可以干,今天你可以不用来的。”
阿四不说话,要走上楼去,乌鸦对阿四说:“阿四,你昨晚睡了没有?”阿四没理他。阿四将要走上楼梯的时候,洪哥便走了下来,戴着黄色的安全帽,腆着个大肚子,四平八稳地走下来。
阿四忙退回来:“洪、洪哥。”
洪哥轻描淡写地看了一下阿四,然后说:“阿四,你今天可以休息嘛,不用干活啊。”
阿四两只手往下垂,洪哥抬眼看着我们粉刷过的墙面,眼睛扫过去又扫过来,像在寻找什么蛛丝马迹,我们几人都叫了声:“洪哥”。阿四跟随着洪哥的屁股转,当洪哥站在乌鸦的屁股下面停住的时候,阿四又叫了声:“洪、洪哥。”洪哥嘴上“嗯”了一下,他似乎这才发现阿四在后面跟着他,他忙低下头来正式地问阿四到底有什么事。阿四结结巴巴吞吞吐吐地问洪哥今天可不可以给他些活干。洪哥问为什么,明明今天叫你休息的。
阿四说:“我、我想、想要点、点钱,要、要吃饭,多一、一个人要、要吃饭。”
洪哥不解。
不解也是正常的,阿四会用钱吗?洪哥曾经给过阿四钱,发工资的时候,每个人都领了钱,阿四一天天干活像一头牛一样,不给他点钱却也于心不忍,可给了他钱,打个晃眼就不知道被他弄到哪儿去了,对阿四没有什么用处,倒是便宜了那些走路喜欢低头看地面的人。后来洪哥再也没有给过阿四钱,但是他说:“我老洪也不是那种只顾钱不顾良心的人,阿四,今后有活你就干,没活干你就休息,你每天三顿饭,随便你吃,到王七奶那里,叫她记着,都算我的。”
所以现在阿四一直都在王七奶的小餐馆里吃饭。洪哥不仅给阿四招呼三百六十五天的吃饭问题,在冬天冷的时候,洪哥还会给阿四买些厚实的衣服,买些被子,只是阿四今天才穿明天就像钻煤窑里出来一样,早已不知道原来是什么颜色,面目全非了。
值得一说的是,阿四来洪哥的工地干活,让阿四的叔看了很不乐意,阿四这么帮着洪哥做事,只吃饭不拿一分钱,洪哥就等于白白用了一个工人,如果要发工资,想想这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到镇政府里去反映,然后洪哥被叫去了,阿四也被叫去了。阿四叔的意思是,阿四怎么也算个人,现在年轻有力气是能做活路填饱肚子一天是一天,但是人总会病吧,总会老吧,总会有不能干活的那一天吧,到那个时候谁管阿四呢?还不是他这个当叔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让洪哥把阿四应得的工资给他这个当叔的。洪哥直接对镇长讲,阿四叔讲的不是没有道理,这个工钱我也是应该给阿四的,我老洪就算再怎么的精打细算也不去算一个傻子,但是我把这个钱给谁,谁能保证这个钱能是阿四用并且保证阿四的生活起居,甚至养老送终?洪哥不客气地说:“都是街坊,就算我老洪不叫阿四干活,你老也是应该供着阿四吃喝的,他父母的田地可全都是你在占着。”阿四的叔自知理亏,没有再多说。洪哥当面表态,说镇长,阿四也在,阿四的叔也在,那好,从今天起,我每个月给阿四交一百块钱给镇上的养老院,等阿四真有老的那么一天,镇上就收留他。这事就相安无事地过去了,阿四的叔没再找麻烦,洪哥也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洪哥问阿四这是为什么。
乌鸦代着答道:“洪哥,人家阿四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阿四有了媳妇,要养家糊口。”
阿四的脸涨红了,像块猪肝。洪哥听乌鸦这么一说也来了兴致,忙问阿四是怎么一回事。阿四憋了半天,吞吐总算把事情透露出来,洪哥连蒙带猜也知道了个大概。乌鸦一直在为阿四补充,说阿四啊,以后可能不是两个人要吃饭了,可能是三个呢,搞不好要生个小阿四出来。
乌鸦的话一点都不幽默,我们都没有笑。我们看到洪哥的脸变得严肃,他盯着阿四看了一会儿,似乎要想从阿四的脸上寻找出什么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东西。阿四似乎感到很不适,心里发虚,忙说:“算、算了,洪、洪哥,没、没活就、就算了。”他往外走去。
洪哥忙大叫一声:“阿四。”
阿四一怔,然后慢慢地转身,仿佛踩着了地雷一样小心翼翼,他烟土色的脸上篏着一双发亮的眼睛,期待地看着洪哥。
洪哥说:“阿四,你还像以前那样,有活你就来干,没有活你照样去王七奶那里吃饭,两个人的。”
阿四呆呆地看着洪哥,一句话也没有说。
洪哥忽然醒悟,说:“阿四,你说你要钱,要多少?”
阿四嚅嗫着说不出来。在场者面面相觑,也都不知道阿四到底要多少,兴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我们都看着阿四,看他到底要多少。
阿四想了半天,伸出一个手指头,说:“一、一张,绿、绿的,有、有一个人、人。”他那样子像在尽力回忆一样。
洪哥摸出皮夹,抽出一张五十元的递给阿四,阿四看了一会儿,没有接,他摇摇头说:“不、不是这种。”洪哥把夹子里所有面值的钱都各抽出一张来,伸到阿四的面前让他挑。他歪着脑袋看了半天,最后他伸出那粗大的手指,捏住一张十块钱的,说:“是、是这种。”洪哥笑着说,那你就拿去吧。阿四的睛睛弯起来,看得出来,他很开心。他走出去的时候回过头来说:“洪、洪哥,有、有活路,你、你就叫、叫我。”
洪哥说:“好。”
我们看着阿四出去的时候,大家都产生一种很无奈的情绪。陈老三说:“还真不知道阿四现在和那女人生活在一起,会有些什么事出来?”
吴老头说:“也只有阿四这种人才会去救人了。”
据说,阿四拿到那十块钱后,径直去了老秦的门诊,把钱还给老秦。当老秦拿着那张汗涔涔的十块钱时,无奈得直苦笑。
六
我们都以为,那女人是病了,醒来之后就会离开,即使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露宿街头也断不会再呆在阿四的窝里。除非她和阿四一样,是个傻子。一连几天过去了,女人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阿四每天一早到工地来干活,该吃饭的时间就会到王七奶的小餐馆里拿着两份饭回去。女人长时间呆在阿四的烤烟棚里,引起了整个清风镇人们的好奇心。妇女们三五成群地远远站着,打量那个醒目而破旧的烤棚。有的一边磕着瓜子,有的一边打着毛线;小孩子们听说阿四娶了媳妇都跑着来要看稀奇,一个个伸长着脖子又想看又害怕地往黑洞洞的门洞里探望;男人们不太好意思明目张胆地去看个究竟,一般都要一边抽根烟,一边漫不经心地打旁边经过,不小心瞧上几眼。但大家都一无所获。因为女人从来就只躲在屋里不曾出来过。作为阿四邻居的陈三嫂说她见过那个女人出来过几次,都是一大早,一丝不挂地翘着两片白花花的屁股在地上方便。我们都断定,那个女人肯定也是一个傻子,不过那时我们都没有亲眼看见,听说长得挺标致的,如果换个场合就是个美人儿,与电影明星差不多。但她毕竟是个傻子。过了一段时候,清风镇给了她重新的定义,她根本不是一个傻子,而是一个疯子,疯子和傻子是有区别的。时间长了我们知道陈七嫂所言非虚,女人确实是喜欢一大早一丝不挂地在外面方便。这让清风镇慈悲的女人们以为,女人是因为没有衣服穿所以才至于如此。她们收拾出自己的旧衣服,有一天阿四从街这头走到那头的时候,就已经抱有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衣服了。不过事情并没有相安无事,后来女人的举动惊动了清风镇,让派出所的人员也不得不出面干涉。居民们极端不满,要求将她驱逐出清风镇。结果在阿四的苦苦相求下,谁也不想出头来当恶人,才留了下来。我也是在那一天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女人,她的美丽让我惊叹,是的,我们清风镇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出色容貌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