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最后的晚餐(小说)
“现在重庆钉子户完了,出来个温岭钉子户,温岭钉子户完了,又出来个佛山钉子户……我就想不通,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难道再到你这儿蹦出个汉阳钉子户?”
王德利顿了顿,又接着劝道:“老徐头啊,咱们全县的名声可不能让你就这么给毁了呀,让领导们知道了会怎么想,以后的工作还怎么开展,话说回来了,你儿子还是党员,还要在镇上工作,你真打算让他回家,你就这么当老子的?”
老徐晃着个脑袋,犟脾气也上来了,“老子就喜欢这么当怎么了,不服气你让你儿子也入党。”
“我看你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王德利看到自己苦口婆心说了半天,徐木阳还是油盐不进,干脆把搬迁协议从包里掏了出来。
“我硬是服了,懒得跟你这头犟驴子费唇舌,反正我把话带到了,你要是想通了,就在这上面按个手印,然后交给明伢子。”
“哼,交给明伢子,那你就等起嘛,老子都还没死,这个家里头还没得他说话的份!”
“那倒未必哦。”
王德利是有备而来,并不见生气,看着徐木阳,脸上诡异一笑,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
因为王德利的这一笑,徐木阳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心里却有些动摇了。是啊,王德利这龟孙子说的半点没错,他的儿子儿媳都在县政府里工作,要因为他这个老子的缘故而回家种地,恐怕真的是会让人看笑话。
徐木阳搔着头,一时间心乱如麻,当真是有几分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的架势。
一边是儿子徐子明的前途,一边是自己心灵的归宿,徐木阳顿时陷入了激烈的斗争中,渐渐地儿子占了上风,因为儿子那边多了一个宣宣。他徐木阳可以不管儿子,却不能不为孙女宣宣着想。
旁边的老伴依旧睡得很香,他粗鲁地把老伴从梦中摇醒,“莫消睡得了,赶紧先把户口本、身份证、房产证给我找出来撒。”老伴揉了揉惺忪睡眼,没好气地说道:“你还真是根烂木头,大半夜不睡觉瞎折腾啥,这些东西不都是你平日里放的么,我咋个晓得。”
“你个瓜婆娘!”徐木阳在屋里翻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一拍脑袋,忽然想起来了,“对了,我上次交给你一个小箱子放哪了,东西都在箱子里,怕你弄丢了,我还加了把锁子在上面,这回连箱子咋都不见了?”
徐木阳这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老伴却倒在了枕头上,懒洋洋地说道:“昨天礼拜天,明伢子从镇上回来说是要用户口本,我就让他都拿去了。”
啥子?
明伢子把户口本拿走了!
徐木阳顿时傻眼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这下他就像斗败的公鸡,只有垂头丧气地躺在床上。他觉得自己像一条蛇被人捏住了七寸,不仅教人拿住了,而且还拿得死死的。黎明前的夜晚静悄悄,他思来想去,终于犹犹豫豫地在协议上按下了手印,就像杨白劳在黄世仁面前签下了那张卖身契。
徐木阳觉得自己彻底翻不了身了。
三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徐木阳才无精打采的从床上起来,老伴早就已经送宣宣去了学校并且还做好了早饭。看到徐木阳坐在院子里发呆,老伴端了一瓣西瓜过来,告诉了他一个不好的消息,“老木,早上老张过来找你,你过会去看看。”别人都叫他老徐,徐师傅,徐大爷,老伴偏叫徐木阳老木,不高兴了就直呼烂木头。
“你就没问来找我做么子?”
“我啷个晓得,老张闲人一个,找你不是为了打牌的事,就是房子的事。”
徐木阳接过西瓜咬了一口,红红的沙瓤上面有一股油味,不禁嘀咕了一句,瓜婆娘,好好的水果刀不用,又用菜刀切西瓜。吃到嘴里油不油甜不甜的。但徐木阳说完,还是三两下把西瓜啃了个干净。
“以后莫在我跟前提房子。”徐木阳气得牙痒痒,“连房产证都能叫人偷了,走,把东西收拾一下,我们今晚睡到桥洞底下去。”
“烂木头,要去你去,我可冒得空。”
老伴没有理睬徐木阳,起身走到厨房去洗碗。徐木阳望着她的背影,瓜婆娘就是瓜婆娘,连房子都快守不住了,洗碗有个屁用啊,覆巢之下,未必还有一只好碗?
徐木阳走出门去,却没有走向老张家。
他现在有些害怕面对老张,自己仿佛成为了一个叛徒,但不管怎么说,两个人出发点仍旧是在一起的,邻居两个曾经守望互助,一心抗战的光荣历史还在的。
徐木阳兴冲冲地跑到镇上,他要问问儿子徐子明,是不是翅膀硬了,现在连老子都敢骗了?!但他这次却扑了个空,值班的那个女孩子很明确地告诉他,徐副镇长去县上开会了。
徐木阳自然不能就这样打道回府。
在镇政府气势辉煌的大楼里,他儿子的办公室在二楼最左边,女科员领着他,外面是一大片空旷的停车场,显得很是安静。徐木阳随便寻了个理由,支开了那个看样子像来实习的女科员,自己抬脚走进了徐子明的办公室。
他也是头一次到儿子办公的地方来,房间看样子有人打扫过了,桌子上摆设的整整齐齐,连烟灰缸里都是一尘不染。墙上挂着一面锦旗,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徐木阳感叹了一句,这地方好啊,怪不得人人都想当官呢。
他又将视线转过书柜,看到上面有一幅达芬奇的油画——《最后的晚餐》。徐木阳以前出去旅游时,听他儿子谈起过这幅画,达芬奇在这幅油画里对称地设计了两边六个门徒的形体动作,沿着餐桌坐着十二个门徒,形成了四组,耶稣就坐在餐桌的中央。
在油画中,耶稣以摊开双手这种悲伤的姿势,示意门徒中有人出卖了他。大多数门徒在激动中一跃而起,但耶稣的形象却依旧是那么的平静。徐木阳不信基督教,也不去天主堂,但对于耶稣这个人还是比较欣赏的。
按照一部分人的说法,圣子成为肉身之后,便从无处不在到了有形的空间,从永恒到了历史,从无限幸福到了生老病死苦,为了同这样的牺牲相匹配,一个代表全体人类的人必须做出应有的牺牲。
耶稣是伟大的,既然他可以屈尊为凡人,他的门徒犹大当然也可以降格成为告密者,在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委屈一下。
徐木阳看见犹大握着钱袋子,忽然间神情恍惚起来。透过画中背景墙上打开的窗子,徐木阳看见那些恬静的景色,以及湛蓝的天空。大地上有些故事正在发生,徐木阳觉得自己不是犹大,却无意间充当了犹大的角色。
他坐了一会,没有等到儿子,却将怀中那张皱巴巴的协议展开,放在了桌子上,协议上面有一个鲜红的手印。这时候徐木阳的手机响了,是老张打来的电话。他抬起头来,掩饰住自己心里的失落,语气显得很是生硬,“干啥子,我在镇上。”
电话那头是老张爽朗的笑声,“哈哈,老徐,我今天生日,儿子媳妇们都回来了,晚上过来喝酒啊。”
“格老子的,我又不是你儿子,过生日喊我做么子。”
徐木阳尽管不买账,老张却热情不减,“看你这说的这是啥子话,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现在又属于同一阵地,不管怎么说,你都是跑不脱的……”
徐木阳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实在不想跟老张走得太近,刚想说今晚就在镇上不回去,老张已经不耐烦了,“好了,好了,不跟你扯淡了,晚上见!”
格老子的,凭啥子你叫老子去老子就要去,老子偏不去,喝你这一杯不要钱的水酒,耽误我做有钱人的生意。挂了电话,徐木阳倒不想让老张觉得自己是为了怕随礼才不去的,再者说了,他徐木阳也不是这种俗人。
所以徐木阳决定还是应该去一趟,不管怎么说,人家好心好意来请了,邻里邻居的,不去多伤脸啊。
心思一起,再在这儿磨蹭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徐木阳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门,走到门口对着那位女科员说,“告诉徐子明那个兔崽子,以后再敢回老家,老子就打脱他的腿!”
徐木阳说完,把个值班的姑娘吓得一愣一愣的。徐木阳嘿嘿一笑,要的就是这效果,老子就是要让你们看一看,并不是每个当官的父母都会对儿子千依百顺,爹好人才来说媒,伢好顶个屁用。俗话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最后老子连自己的房产证都要不回来了!他妈的,这是啥子世道。徐木阳想,人生之路还长着呢,一旦得意忘形了,就会有翻船的危险。
徐木阳出了门,打算坐趟公交车回乡里,乡下的公交车少,半个小时才来一趟。站牌边蹲着两个退休的老头,正在下象棋,徐木阳也凑过去看,发现红旗局势明朗,就说了一句,“搞啥子嘛,炮二平五多好的棋。”
老头抬眼看见了徐木阳,“人家两車都在家门口,这炮怎么打?”
“先下手为强嘛,你先将军,抽掉一个車吃。”拿绿棋的老头一听不干了,虚张声势道:“你瞎指挥啥,我难道没看出来吗,凭这鸡巴炮就想将军,开什么玩笑。”
结果炮没有动,老头跳了一下马。很快,炮被对方的車吃掉了。
徐木阳摇摇头,转身走了。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啊。徐木阳坐在公交车里,看着窗子外边那些熟悉的风景,河流,麦田,还有荷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记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乡村向城镇发展,城镇向都市发展,最后大家全都生活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没有了炊烟,也就失去了故乡。
从此只有城池,没有山河。在车上,徐木阳给他儿子打电话,“兔崽子,我以后要是死了,绝对不去城里的火葬场,就在这附近随便挖个坑,埋点土,数个一二三四五。二十年后,老子又会是一条好汉。”
徐子明哭笑不得的赶紧挂了电话。
四
徐木阳回家睡了会午觉,一梦到华胥,梦也像连续剧一样,老也做不完,直到孙女宣宣放学回家,将他摇了起来,“爷爷,爷爷,帮我捉知了好不好?”
徐木阳打了个哈欠,想接着把刚才的梦续上,“莫闹,莫闹,这天气哪里有知了,抓蜻蜓还差不多。”
宣宣红扑扑的小脸凑过来,“那我们就去捉蜻蜓。”
“乖孙孙,你抓蜻蜓干什么。”
宣宣抱着徐木阳的手臂,一脸兴奋地说:“妈妈要接我去市里上学,那里没有蜻蜓,我想带一只蜻蜓去。”
徐木阳一个翻身,坐了起来,看着宣宣脸上无比快活的神情,哈哈一笑,“好,我的乖孙孙要去市里上学喽,以后考个好学校,将来好出国,别跟你爸一样没出息,老是窝在家门口。”
徐木阳拿起一根竹竿,用破窗纱做了个网兜,带着宣宣到菜园里捉完蜻蜓,意犹未尽,又提了一只小桶去河里逮了些小螃蟹。下午儿媳妇开车过来接宣宣,走时硬塞给了徐木阳一千块钱,说是给二老的辛苦费。
徐木阳心里的火一下子又“噌”地升了上来,他觉得自己带孙女是应该的,但儿媳妇来这套,肯定是受了徐子明那个王八蛋的唆使,拿了这钱,就等于自己向徐子明低头,一家之主的尊严还往哪里放?
于是,他又让老伴找了个红包,将钱放到宣宣的书包里。老伴埋怨他是根烂木头,天底下哪有老子跟自己儿子较劲的。徐木阳摆摆手,“我儿害我晚节不保,这就是笔烂账也一定要算。”
送走了宣宣,老伴心里有些难受,听了他这话直撇嘴,“都成钉子户了还要啥子名节,依我看呀,再这么弄下去,我们离过街的老鼠也就不远喽……”
“好了,好了,少说两句行不行。”徐木阳心烦意乱地在堂屋里转着圈。
等天黑透了,徐木阳才像个贼一样,悄悄来到老张家里。屋里静悄悄的,老张几个儿子儿媳都各自回家了,因为搬迁闹着矛盾,老伴也住到了大儿子家。老张看到徐木阳来了,开了一瓶泸州特曲,“搞啥子嘛,现在才来,菜都晾冷咯。”
“你个龟儿子电话里光说晚上来,我晓得是几点呀。”
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徐木阳先拿出一个红包递给老张,嘴里调侃道:“诺,张老汉,这次见着回头钱了吧。”
“莫忙,莫忙,吃点菜,喝点酒……”老张红光满面,先筛满了自家的杯子,又给徐木阳筛满以示公平。徐木阳端起酒杯,微微喝了一小口,“张老汉,这酒里你又兑了二两水吧?酒香都跑了一半,你糟蹋了一瓶子好酒啊。”
徐木阳一脸痛惜看着桌上的酒瓶子,“老张,你这日子也太会过了。”
老张不好意思地站起身,从厨房端来几盘菜,“嘿嘿,现在的酒质量不行,出厂就这样。”
徐木阳没拆穿他,“日他先人,亏得你不是酒厂的人。”老张见状赶紧转移话题,“老徐啊,听说现在政策又变了,不愿意搬走的,眼下就剩下我们两家了。”
徐木阳跟着打了个哈哈,“是啊,不搬迁就停水停电,还有人半夜三更扔砖头砸玻璃,这哪个受得了哇。”
“混账!”
说到搬迁的正事,老张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你莫怕,他们这是暴力执法,我明天就去省城上访,告县上的城建局、国土资源局、税务局……这群龟儿子,以为莫得人治他们了。对喽,还有交警大队、城郊派出所、计量局、水电局……一个都跑不脱!”
“一口气告这么多单位,影响不太好吧。”徐木阳嘴里沉吟着,“昨晚上街道办王德利找我说,在原有的基础上,每户再补贴五万,你觉得咋个样?”
老张点起一支烟,在烟雾中缓缓合起眼睛,又缓缓打开,“老徐,我跟你说,你现在还不晓得我们这的好处,这里的商业圈一旦开发出来,那就是日进斗金啊,他王德利就是开发商的狗腿子,十几万就想把我打发走了,不可能!”
遥握,再次答谢。
任何事物都有双面性,让人思考的小说,。不错
我最近正在写另外一篇小说,写完了一齐慢慢来修改。
文中的两位老汉怼拆迁的态度和价值观不同,结果同样让人悲从中来。
柳老师对人物心理的把握另人叹服!徐木阳的老年垂暮感同身受,衰老就是从生活中一点点地退离。你眼里的天气是别人的风景……这样细腻入微,怎能不感人呢!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