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最后的晚餐(小说)
老张说着说着,陷入了对未来的憧憬之中,一张脸上又立刻红光满面起来。
徐木阳看着情绪有些激动的老张,忽然插嘴说了一句:“钱倒是小事,关键住的地方再也不能恢复原样了,那我一个人留着院子还有啥用嘛。”
老张拿起筷子,指着徐木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啊,你就是块榆木疙瘩,事情都发展到了这一步,不谈钱,未必还谈感情?”老张这话算是说对了,徐木阳还就是想谈感情。
提到感情,谁都没有他对老街的感情深。但毕竟个人的胳膊拧不过经济的大腿,古典的螳臂挡不住现代的马车。
所以,徐木阳最后妥协了。
徐木阳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告诉老张自己叛变的事实,“张老汉,给你讲个事情撒,你莫生气,我已经在搬迁协议书上按下了手印,不瞒你说,现在我就是个光杆司令,房产证、户口本、身份证都不在我手里……”
“啥子,连你也签字了?”
老张大吃一惊,满脸兴奋的表情渐渐转变为低沉之色,失望的看着徐木阳,一瞬间仿佛置身在梦中。但很快,老张就暴跳如雷起来,“我问你,谁他妈当初兴冲冲过来找我抵制搬迁的?”
徐木阳默然,喝了一杯淡而无味的寡酒。
老张不依不饶,冷笑两声:“嘿嘿,老徐啊老徐,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他妈就是古代的魏忠贤,现代的蒲志高!”
老张实在没有想到一个阵营的兄弟转眼之间就反了水,但徐木阳的退缩没能吓退老张,反而更加坚定了他抵抗到底的决心。老张从口袋里拿出徐木阳给他的红包,“道不同,不相为谋!从今往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张老汉,你……”
徐木阳想提醒他不要太固执了,但站起身来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接红包,无比落寞地走了出去。
五
吃完最后一顿饭,徐木阳就这样跟老张闹翻了。其实不是徐木阳想跟老张闹,主要是老张不待见徐木阳。老张心里憋着一口气,人死卵朝天,他要让徐木阳看看,真正的男人是咋活的。
徐木阳心里有愧,像老鼠一样缩在家里。
过了几天,老张家的大门紧闭,问人,说是出远门了。徐木阳知道老张这回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斗争到底,八成去省里告状了,但牵涉太多,胜算估计小得很。
徐木阳慢慢溜达到了江边。四五月份的汉江绿意盎然,一江大水滔滔不绝,江面宽阔,有渔船的马达声在水中沉闷的响起。也有旅游用的汽艇,在后柳水乡驶过,忽然就有了乘风破浪的感觉。
船上有人在唱着小调,“二十去子廿一来。弗做得人情也是呆。三十过头花易谢。双手招郎郎弗来……”暧昧的小调婉转而悠扬,在水花深处,掀起了一片银铃般的笑声。徐木阳循声望去,汽艇旁边有一条渔船,他远远看到船上少女那一袭白色吊带装裸露出来的优美的背脊,还有那修长的脖颈,像白天鹅一样。
徐木阳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累过。
他也想跟汽艇上的那个年轻小伙子一样,站在风口浪尖上,任惊涛拍岸而岿然不动,但他确实不行了,上有老下有小,属于他的时光确乎已经流失殆尽,他只有在岸上狠狠吸上一口烟,将烟屁股狠狠踩在脚底。现在,这个社会能让他踩的,也只有烟屁股。
徐木阳就算用尽了最大的努力,也还是徒劳无功。他的心一瞬间老了,像眼前的江水一样变得苍茫起来。
人一旦老了,想把手里头的一些东西看开看淡,反而更加困难。徐木阳无法抵御这种苍老,就像不能抵御搬迁一样,他只有从生活里,让自己一次次地退离。就像达芬奇那幅油画里的犹大,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找到了幸福,其实是在自找地狱。
三月底,汉阳老街的搬迁工作终于进入到尾声,徐木阳的老院子也被拆得干干净净,除了老张家那一栋孤零零的小楼,老街方圆十里范围内,四面皆是废墟。
徐木阳再度从梦中睁开眼时已经大亮。四月的天破晓很早,五点前后就显得朦朦了。不是那种隐约的朦胧,是色彩的变幻,起初仍是灰色的山水,转眼就是白色的天下了。
叶子在枝头微动摇摆,清脆欲滴的样子就像是下过一场雨。早上的露气很重,徐木阳从开满油菜花的小径走过时,碰到脚下的草,湿了一裤腿,冰凉的纤维贴在肉上,凉入心间。
旭日东升,这是清明的前一天。
徐木阳第一天搬进新家,所以起床的特别早。沿街有一部分卖豆浆油条的人刚刚摊开桌椅,正在往炉子里生火。到处都是炊烟袅袅的景象,一旁砂锅熬着的浓汤肉香四溢。徐木阳不知不觉又走回到老街,他比较喜欢吃这里的肉夹馍,肉的三块五,火腿的两块,菜的还要便宜一些,一块钱,里面有土豆丝,海带,榨菜,胡萝卜……
徐木阳想起以前在渡口边吃的米线,一块钱一碗。现在呢,吃着不香,喝着不辣,总觉得该是少放了一位佐料,像十三香里缺了花椒,像城固面皮里忘了放盐添醋。
说到底住在汉阳,吃过最有感觉的也就是这一口。
徐木阳喜欢几年不变的地点,老牌子。其中有一家背靠汉江,把守着通向很多地方的重要路口,学校,妇幼保健院,酒店……早些年做馍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胖得很显富态,和面夹菜都是一个人,人多的时候钱总是找不过来,后来女儿放学时有时路过会负责收钱,小女孩一板一眼,没有一点害羞的表情,还会拉着同学来买。
徐木阳想,若是换了孙女宣宣,她必定会不好意思,怕撞见同学丢人。小小的年纪,谁都要面子,只是要的太多,以至于承受不起。有一部电视剧的台词说,男人被打哪都行,就是不能被打脸。可是现实生活中,又有多少人为了名利,腆着一张张脸。
打脸是小事,骨头折了,以后要怎么站得起来啊。
徐木阳远远看到老张那栋孤楼,在清晨的日光下分外显眼。天空布满红色的霞光,葡萄汁似的云朵,渐渐转为玫瑰红,徐木阳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句诗来:日出江花红胜火。
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满天的睡意。
忽然空气中传来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徐木阳回过神来,眼里瞬间一片恐慌,他跑在桥边开始声嘶力竭的喊了起来,“来人啊——快来救火啊!着火了!”——着火的是老张家的房子。熊熊的大火如猛虎出山,火舌隐藏在日出的霞光中,两层的筒子楼像一轮红日,刹那间映红了天边,仍在睡梦中的人们皆以为是一场盛大的烟火。
烟火在湛蓝的天幕下绽放着,波澜壮阔的气势让徐木阳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他死死盯着天边那团跳动的火焰,渐渐地,大人和孩子站满了废墟,有人拨打了119,消防车的声音从远处响了起来……
汉阳老街上,最后一栋危房终于在火海中轰然倒塌,横幅上“还我家园”的毛笔字触目惊心。徐木阳怎么也想不到,从省城归来,告状未果的老张,竟会选择自焚。当老张的老伴带着儿子儿媳从镇上风尘仆仆赶来的时候,拿到手的只是五十万的丧葬费,当然,在这里面也包括了搬迁所需要的费用。
老张的自焚事件,并未在这座封闭的乡村里引起太大的骚动。
清明节前后,依旧有很多人来这里踏青,旅游。外面的人不远千里跋涉而来,而里面的人呢,又一拨拨买票出去。所过的同样都是风景,只是走过的路不同。你的眼里是天气,到了另一个人的眼里就成了风景,最后烂熟于心,留到清明,被一场雨浇熄。被金色点亮,油菜花所掩埋。
“他妈的,张老汉你个老东西真傻,傻得冒泡,世上就莫得人跟你一样傻,你这辈子就被钱套牢了,到头来,啥子也没留下……”
徐木阳参加完老张的葬礼,失魂落魄的走回家,望着眼前的摩天大楼,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可小区的电子屏清楚的显示这就是回家的路。徐木阳摇了摇头,坐在椅子上,假如一碗蛋炒饭卖到了三十五块钱,假如打造一道风景线只是为了牟取暴利,那么它的可持续发展又在哪里?都说小城中人淳朴可爱,却也应了古人那句“无商不奸”的老话。
晚上,徐木阳听到儿子说,不久后老街会启动第二套招商计划。徐木阳没再发表什么高见,却想起了站牌前的那盘棋,说到底接待工作做得不好,仍然是个全盘皆输的境遇。这回,徐木阳的嘴皮子只是动了动,然后走到客厅,闷闷不乐地打开了电视机。
徐木阳不打算再回老街了。
从搬到新居的第一天起,他就不打算再跟儿子斗气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徐木阳忽然跟老伴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我们的时代,已经在火里被付之一炬啦……”
老伴却在一个劲催他,快睡,快睡。
遥握,再次答谢。
任何事物都有双面性,让人思考的小说,。不错
我最近正在写另外一篇小说,写完了一齐慢慢来修改。
文中的两位老汉怼拆迁的态度和价值观不同,结果同样让人悲从中来。
柳老师对人物心理的把握另人叹服!徐木阳的老年垂暮感同身受,衰老就是从生活中一点点地退离。你眼里的天气是别人的风景……这样细腻入微,怎能不感人呢!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