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骑马行于山月之下，一路花开正盛，身下的踏雪马儿能懂得他，他想这就够了，有些爱错过了拼死了也回不了头。那些年带杨若策马时的马脚印已经长出浅草。回到墨花楼，李墨取来明月壶和清风盏，接了屋檐上的雨水准备烹茶，这时青黑的瓦片簌簌落在地上，随之跌落下来的是一个蒙着面纱的黑衣女子。李墨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只见一枝羽毛一样的袖箭稳稳穿插在锁骨下方。白色的羽毛上已然沾了些鲜血，手中的剑已经发出一阵清越后无力地倒在庭院里。
　　 李墨擅文墨，工音律，书画和阵法堪称一绝，对于药石病理也算通晓，虽比不上名医但却胜过民间草泽大夫。他轻轻地褪下那位女子的面纱，很美，清丽的容颜，若她不是个杀手，若他不曾爱过，不曾伤过，或许他也会微微心动。她雪色的肌肤下隐隐透出一层薄薄的胭脂色，双睫微垂；没想到这江湖上的杀手竟有这般惊艳绝色，红烛燃尽天初亮，白玉炉里的弄水云香吐着清香，女子对这里的环境很熟悉，她起身，看见李墨趴在桌上，这是她第一次把他看得那么清楚，这不是那个呆傻的李墨吗？他第一次那么细细的看清他，疏朗的面庞，弧线分明的唇线。她庆幸当日手下留情，才能有今日重生的契机。
　　 李墨努力地睁开眼睛：“你该多休息！不要乱动！”
　　 女子气息很微弱：“谢谢你救我，我叫素宛！”
　　 李墨微微一震，这声音很熟，若风拂面，清透如水。他想起了曾经那个奇怪的女刺客，他淡笑，转身煮粥。再厉害的杀手受伤后都是一只惹人怜惜的小鹿，尤其是女子，李墨将熬好的米粥用小勺舀起，放在唇边吹冷，放到素宛的唇边。素宛犹豫片刻，只觉得一股暖意拂面而来。就见他的第一眼，素宛就不自知，不觉悟，李墨居然将她的残酷冷漠翻转成慈悲，尽管他们身份有别，她却喜欢被他照顾，被他关心。李墨虽为南国公子，身边却无一奴一婢，到底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啊！爱，有机会时不说，日后就难以道破。
　　 素宛告诉李墨干这行已经五年了，别出机杼的杀手规则和极低的价格得到雇主的信任，我的规则是不允许雇主买凶谋杀自己。在杀手界，她的价格最公道，很多江湖仇怨也就在手里的水寒剑下衍生和消灭。
　　 细雨初下，李墨站在墨花楼上，长望南国流水，黑瓦的边沿长出温绿的青苔，放眼庭院深处，只见青苔已经长到厅堂深处。绵绵成毡，叫人不忍心踩踏，白玉炉里的香料已经被素宛换成沉水八香，是很普通的熏香，比起弄水云香的缥缈气味，沉水八香的气味给人的是一种直入内心的踏实感，李墨取出挂于腰间的龙形玉，这是上古玉，出生时父王说这是他的命脉，他不懂自己的命脉怎么就成了随身携带的古玉器，他站在细雨里，仰望着天空，水珠从他滚动的喉结上优美地滑下脖颈。李墨摸了摸手心里的玉，玉的光华像岁月的薄膜，而他觉得那些心下暗叹的思念怎么也打捞不起来。他想，也许玉只是孤独的石头，而文人却是在玉光阴里风骨沉年的人物，或许比不上将帅白马银枪的英伟，却执笔纸上决断杀伐，欢自己所欢。一纸风行天下，岂不快哉？然为了南国的子民，他又如何能苟且安生？
　　 素宛撑伞走近，细雨轻轻，眷意深厚。于她而言，李墨的不喜奉承，不惧恶语，仿佛是温绿温绿的青苔，温雅极润，他不语，站在她撑的伞下，任雨水滴滴答答地敲打自己的心。无休止的杀戮，让他们已经看透人心，素宛感觉和李墨的心很近，只是中间隔了一段距离，谓之彼岸，却那么遥远。
　　 “下雨了，公子还是回屋去吧！”李墨能感觉到素宛，只是他心里隔了一堵墙，他曾试着打破这堵墙，奈何屡遭碰壁，他不知如何放下杨若，明明知道不可以却无法忘记。
　　 “恩，下雨无事，一起吃茶下棋可好？”素宛眉如翠羽，平日里都是吃肉喝酒，这是她所在的江湖。李墨将煮好的茶水端在素宛手里。但见茶水青绿，轻呷一口，甘醇爽口，茶香入喉，素宛无意间露出一笑。
　　 “如何？”李墨期待着问。
　　 “汤色清冽，形美，气香，不错！”素宛将茶杯轻轻的放下，思量许久，她想或许自己只是一个失魂落魄的过客，她却爱上他了，在这几个月，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他的身上有人间的烟火气息，而她的杀念居然就这样被封存起来，她爱他骨子里沁出的风雅，而自己是不是在演绎一个美丽的错误？是不是应该告诉他，她心里藏着隐隐的担忧，李墨不会武，也不会防身术，她害怕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他，他会为了那个自私的女子赔上性命。素宛迟疑了一会，唐突地握住李墨的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接过这单任务时，我醒悟了，那是在林书远的英华府邸，听说林书远能坐上南国将军的位置全赖父亲，也因此和南国贵族结下仇怨。年逾花甲的林父奋力反抗，一剑击偏，每个人每天都在做事，都在说话，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到死都不知道是如何开罪于人的，他临终前的神情在我脑子里不断浮现，无助，无奈，痛苦，绝望。很顺利我杀了林父，却无意中听了林书远和杨氏父子合谋篡杀李策的事情，林书远竟是冰族后裔。后被林书远察觉，我和他打斗了许久，最终败下阵来，逃窜之际，无意中飞落进公子的庭院。”
　　 李墨难掩惊慌之色，他不信这是真的，然事实上林书远早在攻北月凶族之前就已假借扩充军队之名在整个南国招兵买马，觊觎南国天下久矣？奸佞就是自己的至交吗？他不敢相信，而这一刻他又能为自己的国做些什么？李墨只穿绣上白鹤的白衣，鹤也是银白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腰间也是龙形玉尾端垂下银色的流苏。青苔幽幽，细雨已歇，而李墨却站在窗前，蘸了些笔墨，落笔纸上，奇秀的笔瞬间在纸上开出千姿百态的花朵儿。
　　 “青瓷碗盛雪，白玉炉焚香。鱼龙弄月长，苍苔惜红妆。戳捻月色置于案台上，起烛光，相隔一方，思念不眠似窗。白马踏雪，酒落寒空。笑之，成如朗月照花，败似深潭微澜，得失，了然不过砚上青花，且素且匀且古雅。香骨抱水滴铜漏，不惊不扰不入梦。回望前尘旧事，只觉晓若风扬，霞透纸背。墨乃一介腐儒，虽有冠领天下之文采，实无力挽南国之颓势。白莲怎堪落泥淖？若儿情深甚笃却弃我如旧物，转而嫁予王兄李策为后，实则生无常，为墨心头憾事，此后一朝风雨，白马银枪，我定当一剑问英雄，可否他乡之客？可否情殇之人？若如此，不杀！仰天而笑，飞笔点花，誓为南国好儿郎。”写完后，他一如往常的沉默着，月落千江，而千江月里却无难国也无江山。”
　　
　　
　　 （五）长恨此生非我有
　　
　　 笔墨到处，开一瓣，清亮鲜活，起程处犹如剑法，转折处低眉含笑，一撇成刀飘，或许是李墨对人世间的情分心有不舍，对杨若依旧温柔，念一字，字字暖意，而素宛，他终究无力再爱，笔画里看透了得失，看透了生死，没有谁天生就会恨一个人，因为恨也是需要感情的。
　　 这日，林书远来访，这次相逢，暗含了多少杀意，林书远看见素宛为李墨在烹煮茶水，自觉心“嘭”的一下，像被什么敲击过一样，不安起来，林书远不想劳师动众地杀死李墨，这个日日与其对弈的李墨，怎分得清他会帮自己还是帮李策，在他印象里的李墨，好像谁是国王谁是是乞丐他都不关心。他们爱着同一个人，而他们爱的杨若却选择了别人。李墨在南国被称为“飞香公子”，他待人和善，轻车简从，过处留香，如果说李策是一个杀伐者，那李墨却是一个施善者，二人置身于南国百姓中，得人心者却是李墨，林书远问：
　　 “墨兄，今日你为何不语，若非有什么不舒心的事？”
　　 李墨食指和中指夹起一枚白色棋子，若无其事的正要落子。
　　 “书远多虑，我没事，你我之间，犹如太极图上的白鱼和黑鱼，相惜相知，却终究避免不了被世俗打磨成黑白子，在家族上的棋局上杀伐，这一局结束了你就可以离开了，不用多说，也不必解释些什么。我只想说，谁敢屠我南国百姓，纵然螳臂当车，墨也绝不袖手旁观！”
　　 林书远起身，准备离开却折身抽出短刀对准李墨的心口迅猛地刺进去。李墨并未退让，两指间的白子落在地上。这时素宛大喊了一声，操起水寒剑就要和林书远拼杀。血从李墨嘴角流淌下来，他吃力地将素宛挡在身后。
　　 “林书远，不要伤及无辜！”
　　 “无辜？她杀我义父，泄露我秘密，无辜吗？”
　　 “我不会让你受伤的，你答应过我不再做杀手的！”他转身看着素宛，满目的痛楚。于是夺过她手里的水寒剑握在手里，血溅落在地上，他却奋力的护着素宛，像个固执的孩子。
　　 “李墨，就算你阅尽天下书，也是文弱书生，你我昔日为友，我不杀你，也不杀你所护的人，再过两日，我冰族大军就将颠覆你南国王朝！我们是挚友，我不会杀你，但是不代表我的族人能放过你，待我成为南国的王，我会用你和李策的头颅祭奠我死去的族人。念你我故交一场，我会为你凭吊默哀！”素宛眉目里满是愤怒，杀气正浓，林书远仰天大笑，笑声里有些得意而失落，转身离去。素宛扶李墨上了墨花楼，李墨的手轻轻的抚过她的脸，抚过她及腰的长发，对不起！我……
　　 黯然销魂者，谓别离。李墨用尽全力，他记得父亲说过，龙形玉是他的命脉，他将玉握在手里，血沾染白色的龙形玉，白玉炉里清香依旧。
　　 只是他晕了过去，梦里是他偷吃娘亲捣制的玫瑰糖，父王说他的命脉是龙形玉，“父王，孩儿想用自己的命脉去拯救南国，可否？”
　　 “傻孩子，为什么你学不会恨，你哥哥这般对你为何还要帮他。”
　　 “长恨此身非我有，除了恨，还有更值得墨儿去做的事情，我想做的就是保住南国的子民……”
　　 山风阵阵，天顿时明亮起来，天空闪下一道光，龙形玉从地上升起，蓄满了灵气，像一盏明晃晃的灯，强光让素宛无法睁开眼睛，只见所有的白光都被龙形玉吸附，顷刻只见龙形玉化进李墨的心口，白光也随之敛进他的身体。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眼前的素宛已经哭出声音，李墨缓缓蹲下身子，默默地与素宛对视：“素素，不用担心！我没事了，没事了。”久别后的重逢莫过于跨越生死，素宛流着泪，激动地靠在李墨的怀里。
　　
　　 （六）悲墨之化玉为龙
　　
　　 南国城外战鼓声声，战旗烈烈，在令人窒息的血腥即将到来之前的南城显得异常的突兀，顺着风吹过去的地方，李策将杯中的一口血色烈酒饮下。命杨若取出盔甲，准备上阵杀敌，威风凛凛，亲点精兵无数，准备出门迎敌时却怎么也站不起身来。李策听见杨余安和杨园的佞笑。他抬头仰望天上的太阳，红色的太阳像是撕咬过猎物后的狼牙上的滴下的血染红一般，这样的景色让人后怕，这时他听见杨若哀求着，哀求杨园放过自己的夫君。
　　 “战争，只有靠战争才能解决，妹妹何必痴心妄想，你和南国的王，南国公子一起做我们杨氏帝位的祭品可好？”说完举起剑正横刺朝着杨若过去。
　　 这时一人从天飘下，一身白衣，握笔的姿势极其风雅，笔尖墨未干，他信手摘下一片树叶，叶面在他从指间弹出时像飞速划过天际的流星，稳稳地插进杨园的喉咙。只听见杨园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一个踉跄后挣扎两下就气绝身亡了，只见白衣男子，长身玉立，气质如仙，像是从晨光里走来的精灵。他从笔上拔下一丝黑色的细丝，转手一丢，细丝将正要动手杀李策的杨余安紧紧的捆住。
　　 李策大喜，杨若微微一愕，迎着白衣男子走去，以前的她和眼前这个男子的所有化作一片片破碎的残影，她不知道在李墨身上发生了什么，只见他白发如瀑，一张脸更显风神俊朗，他也无视杨若见到他时的慌乱，竭力避开她莹然生辉的剪水秋瞳。
　　 “王兄，墨来迟了，受惊了！”他扶起身软无力的李策，李策顿时觉得清醒了许多，力量也在渐渐的恢复。
　　 “王兄，林书远是冰族的后裔，此次大举南侵，不足一个时辰南国就会兵临城下，她和杨家父子的阴谋想必你已经得知，我愿以兄长之命出去迎战，平息战乱。”杨若突然有些心疼起来，他居然变成一个武者，或许他爱她倾尽了绝世才华，等到他不再爱的时候就成一个不念生死，毫无牵挂的狂人，诗画处处，只因有爱，刀剑无眼，只为绝尘。
　　 随着一阵白光，李墨飞身于南城上，此刻南城下叫嚣声不断，林书远满怀欢笑，一举拿下南国，在设法杀掉杨氏父子，“他大喊，天下，尽在我手中！”他扯出身后的宝剑，胸中满是郁结的仇恨，高喊：“千古之战，今日始。”
　　 突然听得城楼上有人声音澎湃激昂：“儿郎们！我们在战争的杀伐中艰难地求生，你们生来保家卫国，没有家，哪里有国？谁家中无父母妻儿！你们征战得来的土地无人可种，无人可收有何意义？”
　　 “乱我军心，弓箭手何在？给我射杀李墨，破南城！”林书远痛喝一声，这时军中方阵开始涣散起来，数百支箭长了眼睛一般直直地射将过来，只见李墨悠悠然一挥笔，墨化为刀，将离铉的箭一一折断，跌落下来。
　　 “我是南国公子李墨，从未滥杀一人，若今日难免，那将士们，我愿与林书远一战生死，若是李墨死了，他要如何，李墨拦他不住，我李氏兄弟死生一心。有志之士，若愿留下和我兄弟二人保家卫国，李墨感激不尽！若想离开或另有打算的，绝不勉强！”
　　 就这样数十万大军倒戈相向，李策遥望站在城楼上的李墨，听见他声如洪涛，不减张飞喝断当阳桥的气势，而他却是慈悲的，宽容的，他突然觉得羞愧不已。李墨集灵力于手中的笔，只见手中的笔随着一阵龙吟化作一把长剑，飞身而下，面前敌人一个个倒下，他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恐惧，那一刻他却做不到冷酷地大笑。
　　 “李墨不杀失乡之人，不杀恋殇之人！”这是我和林书远的恩怨，请与此事无关者，退下！”林书远不清楚李墨为何变成得这般厉害，精湛到出奇的出剑手法无人能敌，会不会他会玄术。一介书生怎么会不战而屈人之兵？原来他藏得很深，并非是从前那个安安分分的书呆子。杀气贯入左右，林书远抬手一挥，宝剑出鞘，剑刃泛着冷冷的光，他的目光变得犀利而灵敏，执剑飞向李墨，招招狠戾，李墨一闪身，剑已经对准林书远的喉咙。仅丝毫之间便可刺进林书远的喉咙，李墨停了下来。
　　 “你也是失乡人，恋殇人，我不杀你！”林书远大骇，反手将剑插进李墨的身体，他们对弈的画面历历如昨，林书远喜欢悔棋，而李墨总是让他，李墨如瀑的白发渐渐地变黑，林书远看着他倒下，血一点点在地上蔓延开，李策以势不可挡之快剑点入林书远喉咙，背着李墨进入南国大殿，一如背着他逃过敌人的追杀一般，李墨手中的剑变回了一只笔，安静的躺在地上，整个天幕下只剩下他的一声龙吟。他想起了和素宛，想起了杨若，南国无恙而他却是命数到此了。当杨若走近时李墨化作一缕青烟，一如白玉炉里燃起的烟雾，消失在她面前。爱和恨已经来不及说，他们的所有也随着烟雾消失不见，李策请来国医，却发现李墨已经不在殿中，问杨若李墨去了哪里，杨若无泪，他走了，李策拥其入怀，久久立于殿中。
　　 李墨飞入九天化作白龙，隐于南国野潭，他不记得在墨花楼白玉炉里添香等他回来的素宛，不记得深深爱过的杨若。一日，被南国猎龙人所捕杀，有人说，因杨若得了奇病，需要食白龙肉，龙心方可大愈，李策遂命猎龙人捕杀野潭白龙。白龙在死后化作龙形玉，被猎龙人用以邀，功敬献给杨若，杨若见玉，痛哭不已。她想起了那个骨骼清奇的男子将一块龙形玉放在她的手心，声音清亮如水。
　　 “我父王说这是我的命脉，我把我的命脉交给若儿，此生，只若儿一人，永不相负……”她将素宛送还的白玉炉轻轻地上了些弄水云香。
　　 磨墨润笔，下笔为思，白玉炉燃香依旧，青瓷碗盛雪无踪。再回首峰高溪浅，凭栏处，泪光点点，飞香公子已不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