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牢(小说)
她抱紧了前面的那个少年,他不会知道她流出了眼泪,她告诉自己只是风太大。
宿醉的第二天,叶风又投入了紧张的学习之中。英语试卷上密密麻麻的红黑色字迹,这是代价,为了成绩的优越。二手市场上淘来的CD播放机。这个时代,已经很少人用CD机了,他喜欢这种与时代脱轨的东西,有旧时光的味道。也许,说白了,就是我穷。他自嘲地笑笑。
播放《我》,张国荣唱的。不知道为什么喜欢这个歌手。或许是低迷嗓音,或许是颓迷气质,或许是忧郁神情。可已经喜欢了,理由就只是牵强附会,无足轻重。下午三点,眼皮厚重不堪,昏昏欲睡。“咚咚咚。”敲门声,有人来了,打开门,是房东。“小正,你家的信。”“谢谢。”接过信,看到是从西藏那边寄来的,门还没关,就急着拆开来看。
风,你十八岁生日。等我的信到了,也许就在你生日前后,若是恰好在生日那天,就再好不过了。六月份的时候,我来了西藏。的确是很美,可却丧失了宗教的那种矜贵和神圣,“佛”被过度消费,这里的佛教圣地成为大众趋之若鹜的旅游地点。我来到这里,只是读到了它的悲哀。我去看了仓央嘉措,我觉得他还活着。呵呵,不要回信了,也许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opuim问候你。
信封里有一张照片,她被晒得很黑。戴着草帽,穿莲花长裙。没有笑,只是安静地站着,背景是布达拉宫和湛蓝的天空。那种地方太过静谧,她又怎么会受得了记忆的喧嚣。唯有不断地行走,让记忆模糊,逐渐与自己剥离,让她获得短暂的平静?她还会回来吗?他问自己。
看着她送他的仙人球,浓郁的绿,不用浇水,不需要阳光,自行发芽,开花。像她。是的,正因为像她,她迟早会回来的,她不会被打败。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她的信收好,这是她寄来的第三十二封信,他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他没问过,她没说过。他们的相处,自始至终,全靠二人的默契。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2008年,五月。
那个春夏之间的月份,迎面刮来的风都饱含苦涩。天空很低,阳光很烈,心很痛。她生日那天,是父母的葬礼。葬礼前一天,她还筹划着快要到来的生日,父母从外地赶回来,只是刚要给她一个惊喜。可突然之间,所有亲戚,全部来到她的家里,她被吓到了。“发生了什么?”她眼皮直跳,有不安的预感。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问她的外婆,问她的舅妈,一个一个人接着问下去,每一个人都面目凝重。“你爸妈在今天回来的路上……”她没有再听下去,耳朵里全是尖锐的耳鸣,什么?什么?她的脑海里浮现父母欢笑的面容,浮现母亲的怀抱。有什么在脑袋里膨胀,膨胀,爸爸,妈妈,笑容,怀抱,话语。
她觉得眩晕,瘫软到了地上,蝴蝶,蝴蝶,她听到有人在叫她。是爸爸吗?是妈妈吗?她没有看到自己嘴角浮现的笑容,只是一片黑暗,慢慢吞噬了她。
逆流三
小学毕业。
叶风和蝴蝶上了相同的初中。
风在年级上一直名列前茅,在老师看来,风是谦虚内向的少年。而蝴蝶是出了名的坏,在学校高调宣扬“读书无用论”,与老师顶撞,逃课,打架,在考试中交白卷。他是靠成绩考上这所初中,而她,一直成绩都糟糕透顶,却有一个做舅妈的校长。
虽然处境南辕北辙,看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是最好的朋友。周末一起去图书馆看书,一看就是一整天。交换文章,互相修改。蝴蝶看一些颓废现实的文字,写作风格也充满宿命感与无助感。他说,“你写的东西太沉重了。”她不以为然,“那你写的还太清淡了呢!”两人就一起傻笑。
五月,一整个星期,叶风都没有看到蝴蝶的踪影,她生日那天,他没有打通她的电话,没有送出那本《席慕蓉诗集》。后来的她一直没出现,他知道一定有事,可他骨子的被动使他的性格接近于内向,或是冷漠。就算他如何担心,如何不安,如何不习惯她的消失,可他还是正常上课,正常下课,正常吃饭,回家。正常得有些不正常。但那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心事,对于别人的确是不重要的东西,所以在别人问他蝴蝶的行踪时。他也只是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她生日五天后的夜晚,叶风下了晚自习回家,眼皮跳个不休,他知道,是因为睡眠不足。唉,蝴蝶啊蝴蝶,你到底怎么了。想起那个递过来纸巾的女童,那个图书馆里看书的少女,笑起来的时候,阳光洒落在嘴角。他伤感地抬起头,却看到四楼的家门口,一个少女的身影。“蝴蝶!”叶风仅凭直觉喊了出来,但他知道,那是她。
黑暗中的她沉默,比夜色还要压抑。叶风打开门,打开灯,这才注意到她那红肿的双眼。“发生了什么?”迟来的问候。她自顾自的坐到沙发上,投出一支烟就点了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没有阻止她。只是不安地问她。她深深地吸下一口烟,“烟真是好东西,仿佛可以将时间凝固,仿佛镇定剂。”风看着她,像是赌气一样,也点起了一支,“咳咳咳——。”叶风还是被呛出了眼泪。“慢慢来,你就会爱上它。”不,这不是她。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直到抽完了一整包香烟,然后,蝴蝶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遗产,死亡,意外,保险。他望着她,说不出话来,眼睛里不敢有任何感情的流露,只是这样空洞的观望。没想到,蝴蝶却笑了,那种落寞到死,勾起嘴角像是对自我的惩治,“我一直想着自由,现在真的就自由了。”她先是呵呵呵的傻笑,然后笑着笑着一颗一颗眼泪就破碎了落了下来,刮伤了脸颊,刮伤了记忆。然后她蹲到了地上,双手捂住头。叶风俯身抱住了她,没有话语。
六月,她离开了这里。她说,这座城市太沉重,我要不断地行走,忘掉这里。她对叶风说,以前一直想去旅行,可没钱。现在,我终于可以无休止地旅行下去,一直到死,没人想我,没人管我。在火车站,他在她眼泪还没有掉落前抱住她,“还有我。”她也紧紧抱住他。不想失去,那就始终不要太靠近,她笑着与叶风告别。在他转身之后才落下了眼泪。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这场别离。
没有说再见。
把晓薇送回了家,阿正觉得自己也该回家了。梁正的家在市区一环,但他不喜欢回家,家里只有母亲的唠叨,喋喋不休,永无止境。可那始终是自己的家,看了下时间,上午十点了,母亲可能在睡觉,自己就能悄无声息地回去。好吧,回家。
“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打开门就看到母亲严肃的嘴脸。
真倒霉,他想,“在外面玩。”一边敷衍一边回卧室。
“你就不能好好留在家里吗?”
“呵,留在家里看你和别人打通宵麻将?”打开房门,“咣!”然后不留情面地关上。
坐在沙发上的她看着他走进卧室,关上门。心口一阵绞痛,摁住,立马找来药吃下。闭上眼睛坐到了沙发上。卧室里的他怎么会知道这一切的发生,他只是困倦,一夜没睡,蹬掉鞋子,钻到被窝里,很快睡了过去。
“梁正!”是谁?他左顾右盼,看到赤身裸体的宋茜站在他面前,然后躺在他的怀里。他很累,不想动弹,于是宋茜开始亲吻他,额头,眼眉,鼻梁,嘴唇,下巴,脖颈,胸膛,小腹——而自己的下体因为这剧烈的刺激,几乎是毫无防备的,一泄如注。就在这时,陡然一惊,他从梦境中苏醒。“没想到做了春梦。”下面湿漉漉的,打开手机一看,才睡了一个多小时。先去洗个澡吧,找来一条新的内裤,走进了浴室。水流抚摸他的身体,他闭上眼睛,却看到了宋茜。
2009,十月。梁正十七岁。
这个月份正是他和晓薇分手的月份,这个月份他认识了宋茜,仿佛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安排。而这,不过是他为自己放纵理由所做的开脱。
他是在网上认识宋茜的,她是他想要的那种女孩,成熟,性感,具有诱惑力。他约她见面,她说,“你还是一个孩子,我不会与你相见。”
“你不过比我大三岁而已。”
“我的生理年龄是二十,可我感觉自己已经老了。”
“没事,我会让你觉得自己依旧年轻。”
他们第一次见面,他记得是在她所在的小区门口。他们约好在市中心见面,可梁正却偷偷地埋伏在了她家门口,说了,他总是出其不意,让人欲拒还迎。他一边抽烟一边等,看到她走了出来,没错,就是她,长发及腰,栗色,波浪卷,戴着紫色美瞳,五官在妆容之下显得精致美丽。身着一件男式白衬衫,牛仔裙,红色高跟鞋,身材姣好,和照片上的样子一样,不会有错的。
“美女,是要到市中心吗?免费,还送帅哥。”
她先是一愣,随即疑惑变成欣喜。“不是说在市中心见吗?”
“我等不及了。上车吧,宋大美女。”
她上车的瞬间,一阵玫瑰花香扑面而来。她轻轻拽住他腰际的衣角,梁正头晕耳鸣,全身滚烫。与那风流倜傥毫不沾边,现在的他,像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处男。他们去游乐场,摩天轮,旋转木马,过山车,台球,火锅店。他问她,“今天开心吗?”“嗯。你不像十七岁。”“那像多少岁?”“和我差不多吧。”“生理?”“呵呵,心理。”
那是他们第一次做爱。
晚上十点,看夜场电影,他试着牵她的手,她没有拒绝。看完电影,天空大雨瓢泼,他把夹克脱下来,披到她身上。“现在去哪?”她紧紧拽住他的袖口。“去我家。”梁正家的另一处房产,除了清洁工每周过来打扫,平时是没有人来的,没有生气的房子。冒着雨,骑车到达。两人都湿透了,进了屋,他看到她身体美好的曲线。“先去洗个澡吧。”他找来母亲的衣物,递给她。而自己只是换了一套干衣服,就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不禁浮想联翩,关于她的身体。
这个时候,她走了出来,头发湿漉漉的,素颜的她少了一份妖娆,却更加清纯可人。她坐到他身边,没有话语。两个人都盯着无聊的电视,心里各有所思。等他再看她,她似乎是睡着了,俯过头要亲吻她,嘴唇碰触的瞬间,她睁开了眼睛,又闭上。是默许了么?他大胆了起来,亲吻,抚摸,她的回应,两人的交缠。
这一天晚上,他们反复做了四次,偷食禁果,欲罢不能。早晨,她靠在他的胸膛,他问她,“你和几个男的睡过?”“你很介意吗?”“不,只是想知道而已。”男人有多么无耻,口是心非,得不到惦念,得到了又怀疑。可她,还是会选择相信,女人的天真在于,很容易就会相信男人的谎言,这是爱情游戏里不变的法则。所以女人的爱,天真烂漫。男人的爱,霸道贪婪。互补,又相互对抗;完善,又彼此损伤。
“四个,”她说,“初恋,未婚夫,那个男人,你。”
“你订婚了?”
“他死了。”
“那个男人呢,是谁?”
“他负责我的费用,我负责陪他睡觉。”
“对不起,我不该问。”
“那有什么,你已经问了这么多了。”口气似乎是嘲讽。然后彼此沉默,“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与你睡觉,对吧!其实很多男人想跟我睡觉,有的手法和你一样。可我还是选择了你。”
“为什么?”他问出后好像看到了答案,“是我让你觉得自己还年轻吗?”
“也许,是一部分原因。”
他关了水,用浴巾擦干全身。镜子里的自己,盖过眉毛的刘海,棕色,双眼皮,眼睛深陷,卧蚕明显,鼻梁高挺。对,梁正的确英俊,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女孩对他恋恋不舍,念念不忘。走出浴室,看到母亲坐在餐桌前,“饭好了,过来吃吧。”“你做的?”“王妈做的。”“不吃!”他的口气瞬间变得厌恶,头也不回地走进卧室,将门关上。
——我问他,你恨你的母亲?怎么可能。那怎么坐下来陪她吃一顿饭都不愿意。我不想吃保姆做的,我想吃她做的,可她四年没下厨了。他不想再说下去,打开了电脑。在电脑屏幕上,他看到了自己。
一文不值的自己,他自嘲。
逆流四
蝴蝶看到压城的黑云,狂风夹杂着砂石,在视线里不断地肆虐。
那对夫妻,在驱车回家的路上。他说,“孩子过生日,要给她一个怎么样的惊喜呢?”
“送她一套卡夫卡的书吧,她一直都说着想要。”
他戴着眼镜,手指上是与她的结婚戒指。眼角皱纹深厚,时光在他脸上无情地篆刻。她手里抱着一套卡夫卡的书,脸色暗黄可却有着色泽。明天就是女儿的生日,快要一个月没见到女儿了,她很想念女儿。虽然女儿有些小小的任性,但她和他始终爱着那个女孩,血脉相承,无法割舍。
然后,然后!一辆大货车横冲过来。不,不,不要。蝴蝶想呼喊他们,却哑然无声。想冲过去,却迈不开脚步。她只能看着,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车子被掀出数米远,时间缓慢了下来,车子在地上打滚,破碎的玻璃飞溅而出。“砰!”一切轰然倒塌。“啊!”她终于醒了过来,冰凉的眼泪沾湿了一枕头。
2008年六月,她在陌生的城市。总是一些和记忆相似的街道,相似的店家,相似的地名,她记不清自己身处何方。因为不在意,所以这些也就始终都是陌生的,走走停停,漫无目的。她住的宾馆,位于一条年代久远的老街,墙面破损,味道潮湿。她不是省钱,她觉得这样的条件真实,她受不了太过浮夸的东西,毕竟一开始她就不是那种人,没过过那种生活。她的一切,都很难被改变,决定,性格,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