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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伪满洲国小学生 ——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而作


作者:刘学铭 举人,3851.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021发表时间:2015-09-01 13:04:32
摘要:1945年春天,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那年,我8岁,入学了,成为满洲国奉天省海城县东台村刘家甸子屯小学一年级生。


   到了1945年,日寇的侵略锋芒已经成为强弩之末,兵源不足,物质匮乏,险象繁生。
   小鬼子很快就把困境,强加在“良民区”的良民头上,小学生自然也不能幸免。
   这一切,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自然是无法理解的。但是,深受其害的印象,却是真真亮亮的。
   一天,在朝礼(相当于现在中小学的课间操,但比课间操隆重)上,校长宣布,每学生要交纳二两血粉和四两兽毛,限两周内交齐,到期不交开除学籍!
   血粉就是把鸡鸭和猪狗等禽兽的血,涂洒在玻璃片上,在太阳底下晒干,再用刀片刮起来,就成为又黑又红的血粉了。制血粉不难,难的是到哪里去弄那么多的鲜血呀?
   妈妈发愁了,所有学生的家长都发愁了。我还记得,一天上学前,妈妈先把姐姐支走了,悄声对我说:“明呀,把咱家的大公鸡找回来!”
   我家的大公鸡和小黑狗,是我和姐姐的最爱。大公鸡生得又大又漂亮,一身闪闪发光的芦花,颤颤巍巍的鲜红冠子,走起路来那个神气劲儿,简直就像一个高傲的大将军。
   姐姐比我大六岁,小名叫英子,平时老实巴交的,不多言不多语,就是能干活。爸爸被抓到鞍山当劳工后,地里的农活儿,几乎全被她一人包揽了。在农忙季节,她领着小黑狗,早起晚归,在地里忙活着。
   杀公鸡那天,姐姐刚从地里回来,得知公鸡被杀,鸡肉一口没吃,躲在小屋子里,哭了好半天。
   后来,姐姐在里屋,望着妈妈手抚摸没毛的狗皮(狗毛已经被剪掉了,交兽毛了),霹雳巴拉地掉眼泪,她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发疯似地从里屋冲出来,把小黑狗拉走,厉声地喊道:“妈,你可别打狗的主意呀!这狗不能杀呀!”
   “姑娘啊,你爸不在家,妈遇到这么大的难处,心里可真没缝儿啦!你爸早就说过,小明是块念书的料哇,万一因为交不上血粉,被学校给开除了,我怎么向你爸交代呀!”
   当时,妈妈和姐姐哭抱在一起,我从屋里跑出来,跑到后园子,想到在鞍山当劳工受苦受累的爸爸,想到一盆盆鲜血凝结的红黑血粉,我心头好像堵塞一团棉花,透不过一丝气息,抱着老杏树哭得天昏地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人世间还有这么多的愁事儿!
   第二天,姐姐还是领着没毛的小黑狗下地干活去了。中午回来的时候,姐姐脸上煞白,腿上缠着一块白布,对家里人说,割猪草时,不小心让镰刀割伤了大腿。可是,我却发现,家里那块晒血粉的玻璃板不见了……
   这事儿,我没敢对妈妈明说,怕她着急上火,只是悄悄地对丽芳姐说了。
   她一听,说道:“小弟呀,坏了!英子姐一定是有意放血,给你筹备血粉!”
   “那咋办哪,万一伤口坏了,可就麻烦啦!”
   “你也别急,”丽芳姐哄着我说,“这事千万别对婶儿说,找我爸去想想辙吧!”
   老王三大爷,会点医道,总算把姐姐的伤口治好了。但是,老人愁眉不展,沉默了半天,对丽芳姐说道:“丫头哇,咱家的血粉也是个愁事儿,爹无论如何也凑不齐你们姐俩个的血粉哪!”
   “爹,你别犯愁!”丽芳姐说道,“我不念了,把小虎剩余的血粉,匀给小明点儿,他俩凑合凑合还能够!”
   “不行、不行啊!”我一听急得都要哭了,“丽芳姐,学习那么好,不念书,多可惜呀!”
   “小弟呀,别跟姐争了,你才是念书的料呢!”丽芳姐含着眼泪说,“再者说,自从我妈过世后,我婶一直拿我当亲闺女对待,咱两家遇到难处,得互相帮衬才是呀!”
   “丫头说得对,就这么决定吧!”三大爷说,“这事儿先别对小虎说,这孩子脾气暴,我怕他惹出什么祸事来!”
   这事儿还真叫三大爷说中了,小虎听说姐姐要不念书的消息后,他一声不响地憋了半天,快到天黑的时候,我拿着老虎钳子和推網子(当地一种捕鱼工具),悄悄地去了北大湖。
   半夜时分,村前南县道想起了电驴子(摩托车)声,小虎一夜没有回来。第二天一早,有人来报告,说是小虎用老虎钳子剪断围湖網,用推網子下湖捕鱼,被村公所警察逮个正着,连夜送到县里去了。
   原来,小虎哥偷偷地下湖捕鱼,并不是为了吃鱼,而是取鱼血晒血粉,不让丽芳姐和我的失学,不料,惹起这么大的祸端。
   第二天,丽芳姐没有上学,我在书桌里,看见她留给我的一张纸条,上面写道:“小弟呀,我到县城去找山田先生,请他能帮忙,把小虎子放回来!这事儿,你先别对我爹说,免得他老人家着急!”
   可是,丽芳姐走后,一天不回来,两天不回来,接连三天也没回来。本来小虎被捕,就把三大爷急坏了,而今闺女又失踪了,真是雪上加霜啊!
   到了第四天头上,还不见丽芳姐回来,我再也不能隐瞒三大爷了,就把丽芳姐找山田的事儿,如实地告诉了他。
   三大爷一听,顿足捶胸地说:“丫头呕,糊涂哇,怎么能拿日本人当靠山呢?”
   三爷来到县城,费挺大劲才打听到日本人山田的消息。原来,他三天前,就领一个小姑娘到新京去了。
   至于小虎子的下落,说法更多。有人说,他被扔到狼狗圈去;有人说,他被灌辣椒水呛死了;有人说,他杀了日本人,跑到长白上老林里,不敢回家了……
  
   四 壮丁和劳工
   三大爷的大儿子大虎,是满洲国“国兵漏子”,在北满充当苦役。在小虎和丽芳姐失踪不久,一天,三大爷家来了一个翻译和两个日本宪兵。
   那两个日本人,个子很矮,见到身材高大的三大爷,不容分说,蹦起来打他几个嘴巴子,然后,叽里咕噜臭骂一顿,翻译说:“你家的良心大大地坏了,你的儿子也大大地坏了,不效忠皇军‘勤劳奉仕’,竟然与抗日土匪勾结,跑到森山老林里去……”
   说着,就把三大爷绑走了,拿他当人质,逼迫他儿子回家投降。
   可是,刚到县城不久,就被外号叫栾老太太的警察局长给偷偷地放了。
   这个栾老太太,可是个人物,长得又白又胖,不笑不说话,与警察局长这个凶神恶煞的职务,似乎一点也不沾边儿,倒像个救苦救难的弥陀佛。这人可特能耐了,不知用什么法术,竟然让日本人喜欢他,老百姓也不讨厌他。
   不久,从鞍山制钢所传来凶信,我那当劳工的父亲死了。原来劳工营有个工头叫温大棒,此人特凶恶,对受苦受难的劳工弟兄非打即骂。
   我爸性情耿直,爱打抱不平,一天见工头又欺负一个年老体弱的劳工,出手把那个工头给揍了。这下子可惹下了大祸,那工头仗着日本人给撑腰,把父亲抓到宪兵队,活活地给打死了。
   妈妈一听这凶信,就晕过去了,我和姐姐哭成一片。
   三爷大爷说:“得给兄弟的遗体运回来呀,入土为安吧!”
   这老人可神儿啦,平时不惹事,有事不怕事,遇到艰难困苦的事儿,反倒充满精气神儿。老人家连夜推个手推车,走了90里旱路,第二天中午,把爸爸的遗体推了回来了。
   妈妈见到爸爸遗体后,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亮晶晶的,泪星儿没有,瞳孔好像被火烤干了,一声也没哭,样子怪吓人的,静静地给给爸爸擦着脸上和身上的血迹。
   按农村的旧习惯,在外边横死的亲人,不能停尸在家中的门厅,爸爸的遗体就停放在后园子的一角,身上盖着一张席子,三大爷不让我和姐姐近前。
   爸爸的后事,都是三大爷一手操办的,找人木匠打一口薄皮棺材,又找纸匠札一对童男童女,好歹算把爸爸安葬了。
   事后,妈妈对我说:“给三大爷磕个头,叫干老!”
   我趴地下给三大爷磕三个响头:“干爹!”
   三大爷又高兴、又感动、又悲伤,老人家想到自己的三个子女,至今生死不明,摸着我的头,直哭得如醉如痴……
   那年八月十五,小日本倒台了,东北光复了,苏联红军全面地占了东北。最先,到辽南接受日本投降的是,东北人民自卫军(即原八路军,东北人民解放军的前身)。
   不久,有人说,在苏联红军华西列夫斯基元帅的先头部队,有一支英勇善战的抗联队伍,大虎哥就是那支部队的团长;还有人说,在鞍山看到小虎哥,他当年被栾老太太救出,辗转到了热河参加抗日游击队,当了一名小战士。只是丽芳姐不知去向,但是,传说很多,有人说,他被山田送到新京当间谍,也有人说,她被迫当了慰安妇;还有人说,她被山田带回日本……
   而那个在日伪心脏,神秘活动的栾老太太,竟然是一位地下共产党员,出任我县的第一任县长。
   那年,我虽然只有九岁,连伪满小学一年级还没念完,可是,我却很懂事儿了,我恨透了日本鬼子,我朝思暮想地怀念我的丽芳姐!
  
   五 友子与丽芳
   时光如白驹过隙,飞快地改变着国家和个人的命运。
   东北光复,日伪统治南满时代结束了,接着是解放战争,东北解放、新中国成立、民主改革、文化大革命,也都掠光浮影地过去了,中华民族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
   我个人也伴随着政治变革,演义着人生经历。我由一个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转化为大学助教、大学讲师、大学副教授、大学教授。
   我晋升大学教授那年,刚满四十六岁,可以说,风华正茂,如日中天。
   早在一年前,系领导就向我打招呼,让我准备一下外语,语种由我自己选择,等待出国留学。
   我们学理科的,平时为了查阅外文资料,一般都重视专业外语的阅读和笔译,而忽视日常生活用语的会话和交流。所谓准备外语,就是参加出国人员外语培训班,强化日常生活口语的练习。
   我在履历表的外语栏,总是填写两门外语:第一外语俄语,听、说、读、译四会;第二外语英语,读、译两会。
   当时,待出国人员,都把进修英语作为首选,期望去欧美留学;而我却出人意外地既不选俄语,也不选英语,我情有独钟地进了日语培训班。
   语种决定出国的去向,我想去日本进修。在我的潜意识中,丽芳姐一定还活着,而且很可能就在日本。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日本千叶一所大学进修期间,曾接受东京朝日文化学院的邀请,参加了日中友好恳亲会。
   据说,这所学院是一些热心于日中友好的日本友人主办的,专门致力于中日文化交流。大部分学员都是喜爱中国文化的中老年人,相当于我国老年大学。
   主持恳亲会的,是中国语系讲师山田友子。她四十岁左右,穿一身银灰色亚麻布西装衣裙,白色半高跟凉鞋,举止端庄,仪容俊雅。
   令我感动惊异的是,她说一口很流利的中国话,那口音使我感到很亲切,有点儿像我的家乡口音。但是,经过日本女人说话时,那种柔腔细调的润色,要比我的苣荬菜味十足的乡音好听得多。
   我顿时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和敬意。
   当她走到我身边敬酒时,我情不自禁地夸奖道:“先生,您的中国话说得很好,我听起来,感到十分亲切!”
   “是嘛!”友子眼睛一亮,脸上绽开了一朵鲜花,“听您口音,好像那边(指中国)辽南人,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冒昧!”
   “没错,”我说:“我是辽宁海城人!”
   “啊,是这样啊!”友子很惊讶,但随即镇定下来,用日本话问道:“ounamaiwanantoouxiayimasiga?(您的大号怎么称呼?)”
   我用日本话回答:“wadaxiwaliuxiaomingdeisi。(我叫刘晓明)。”
   “啊?啊!”友子惊得眼睛瞪得溜圆,旋即又低下眉头,喃喃地重复着:“小明、刘晓明……”
   虽然山田友子的惊讶有些失态,但是,我对她如此惊讶和失态的原因,却是一头雾水。
   当下,山田友子深情地望我一眼,与我交换一张名片,说道:“我还会给您打电话的!”
   我回到船桥市夏见寮(专供中国留学生居住的宿舍)的当晚,就接到了山田友子的电话。
   几句例行的客气话过后,友子单刀直入地问:“请问刘先生,您小时候见过日本人吗?”
   “见过,”友子的一句问话,又把我拉回到遥远的童年时代。我说:“记得,我九岁那年,曾陪着一个日本人打猎和钓鱼……”
   “那么,你还记得那个日本人的名字吗?”
   “记得,他叫山田正夫。”
   通话嘎然而止,电话另一端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忽而人声嘈杂,说的都是日本话,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嘤嘤哭泣声……
   电话忽然停顿,使我突然猛醒:山田友子的口音,她的一连串问话,他对我的名字的惊讶,以及山田正夫的名字所引起的电话的中断,这一切信息线索,都牵扯着一个人的名字——王丽芳!
   “对不起,刘先生,失礼了!”友子在电话里向我道歉。“其实,家父就是山田正夫,事情来得太突然,也太奇巧啦……有个女人要见您!”
   “是丽芳姐吗?”我不等对方回答,迫不及待地说:“请把电话交给她!”
   “好的!”友子的声音有些犹豫,“丽芳姐她,由于身体上的原因,不便于多讲话!”
   “小明弟,是你吗?”那声音有些哽咽。
   “丽芳姐,是我呀,小明!”我的声音也哽咽了。
   山田友子适时地中断了我们伤感的通话,约定第二天在地铁日本桥出站口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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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曲波澜壮阔的悲歌,一段动人心魂的历史记忆,一个令人哀叹又引人深思的故事。作者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一段关于伪满洲国的历史故事,部分程度上再现了当时的社会背景与人们的生活状态,而且以小孩的视角写出了对于战争,对于人性扭曲、变态等的不解与愤恨,读来震撼人心,发人深省。全文文笔细腻,叙述流畅自然,浑若天成,情感真挚动人,时而的幽默之处,却深深地讽刺了战争的罪恶与人性的扭曲。同时,文章的境界是极高的,文末理性客观地发出了对于战争本质与人性的批评,并未局限于对战争某一方的控诉,而是发出了对于战争本质的控诉,控诉战争对于人类的罪恶与伤害。感谢赐稿,顺祝安康。【编辑:梦里无涯】【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509021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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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梦里无涯        2015-09-01 13:06:08
  问好刘老师。或许只能这样说:此非战之罪,实乃人为之。战争本就是罪恶的,也根本不能以正义和非正义来划分。一旦划伤了正义与非正义,战争就无可避免了。
回复1 楼        文友:刘学铭        2015-09-01 16:27:02
  所言极是!从本质上说,斗狠实乃兽性使然,绝非人性所为,我是铁杆的和平主义者!
2 楼        文友:刘学铭        2015-09-01 16:30:23
  多谢梦里无涯文友的悉心编辑和精心评点,你的编者按语十分精彩,令我叹服!
学理爱文,旷达乐观,交友坦诚,不设防线。 抨击时弊,大义凛然,义勇公仇,不结私怨。 疏远官场,亲近自然,与世无争,心态怡然。
3 楼        文友:梦里无涯        2015-09-02 10:26:15
  刘老师过奖了。不到之处,还请见谅。之所以说文章的境界高,实则是在最后引出的。如果文章没有第五节的那一部分,这篇文章就会大打折扣的。战争不是一方的事情,不管是所谓正义的一方,还是非正义的一方,都有责任铭记历史,汲取经验,从而避免战争,达到和平。这才是最高的境界。事实上,战争说白了是为了利益,但归根结底,还是某一方或某一群体的利益。什么时候能够得到为人类的共同利益考虑的时候,战争或许才能消失。
4 楼        文友:邓世潮        2015-09-02 11:17:53
  写的很好,情真意切
回复4 楼        文友:刘学铭        2015-09-02 15:47:45
  多谢世潮文友的雅赏与高评,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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