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我的生活既稳定又安宁，尤其在我三十八岁那年，爱人生下我们的女儿，就觉得这日子啊，比掺了蜜还要甜。那时候，我有一个小果园，栽种着一些柿子树和核桃树。每年出租客房，再加上果园的收入，使我们的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银波，你给孩子起个好听的名字吧。”孩子出生第二天，我的爱人苏萍央求我。
　　 看着熟睡中的女儿，我爱怜地轻抚着她的小手回答：“她是我们的宝贝，还起什么名字呢？就叫宝宝好了。”
　　 “太俗气了，我们不能一辈子喊她宝宝，总要有个学名才是啊。”苏萍嗔怪地盯着我笑，那双美丽灵动的大眼里，盛着满满的幸福。
　　 我努力搜集着肚里那些储存的墨水，然后骄傲地对她说：“我们的女儿长大后一定会亭亭玉立，漂亮迷人，那么，就叫白荷好了。也同百合谐音，要知道，百合可是吉祥的象征呢。”
　　 “白百合的花语为纯洁，是为了纪念圣母玛利亚，因为玛丽亚被基督教视为最清纯的象征。可是据说，白百合是当年亚当和夏娃寻找世上伊甸园时流下的泪水变成的，叫这个名字合适吗？”苏萍认真仔细地跟我分析，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我指着她的鼻子笑道：“傻丫头，百合虽然那么多种，但真正的百合却指的是白百合，因为白百合纯洁、高贵而优雅，纯洁是最适合它的花语。何况，荷花的品性是我所深爱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我希望我们的孩子将来如百合般纯美，如荷花般洁净。”
　　 “哦，也许是我想多了。那么，我们的女儿乳名叫小荷，学名就叫白荷好了。”苏萍开心地对我说，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我们的宝贝女儿。
　　 日子，就像从指缝里滑落的沙子一样令人无法把握，转眼，小荷已经四岁。她不但俏皮可爱，还跟妈妈学会了很多儿歌，既不认生，也很少哭闹，来住宿的客人，也都十分喜欢她。
　　 “四岁，跟逸尘一般大呢！”我忍不住插嘴。
　　 “是，四岁，跟你的儿子一般大。而且，那时候她最喜欢做的游戏，就是把我们关在门外，非要我们念口诀一样念出：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兔子爸爸或者兔子妈妈回来了，她才情愿开门，就像，就像刚才你们父子一样……”
　　 白大爷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发涩，我这才了解，他刚才看到逸尘跟我撒娇的情形怎么会那么激动。怀着压抑不住的好奇，我小心翼翼地追问：“那么，苏萍呢？还有，白荷。”
　　 白大爷没有回答我，咳了几声，继续他刚才的话题。
　　 苏萍生完小荷后身体不是很好，我一边经营着那些果树和客房，一边帮她带孩子。我们夫妻待人和气，房价也要得不高，所以生意一直不错，每到秋天果子熟了的季节，也都会有一笔不小的收入。
　　 那是二十七年前的九月，客人们出于好奇，主动要求去我的果园里帮我摘核桃。我爽快地答应了，准备了二十几个筐，带着五家房客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苏萍没有去，她带小荷留在家里，为大家准备晚饭。
　　 所有房客里，一对四十来岁的夫妻显得很特别，他们话不多，也很少与大家一起吃饭，总是躲到一边或拿到房里去吃，脸上就算偶尔有点笑容也特别牵强。那天，他们没有跟我们去果园。
　　 也是该着，我们走后不久，那女人突然肚子疼，是苏萍及时找人把她送到医院，也帮他们垫付了所有手术费。医生说再晚，人恐怕就有危险了。当我得到消息赶过去，苏萍告诉我女人是宫外孕，因为出血严重，只好摘除了子宫，那一次，把她要个孩子的梦想彻底给毁灭了。
　　 “嫂子，谢谢你，要不是你，她这次恐怕就悬了。等我们回去后，马上就把钱给你寄过来。”出院后，男人一直重复着这句话，说得苏萍挺不好意思的。
　　 “她怀孕，你们不知道吗？”苏萍有点疑惑地问。
　　 “不瞒你说，我们结婚十几年都没有孩子，也记不清跑了多少家医院，吃了多少药，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哪想到放弃治疗后倒怀孕了，却偏偏怀的是宫外孕！唉……”男人懊丧地坐在那里，眼神里是难以掩饰的绝望与痛惜。我这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沉默，那么不合群。
　　 女人强忍着眼泪，用微弱的声音说：“子宫摘除了，我再也不会有孩子了，等出院后，咱们还是离婚吧。”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好像我嫌弃你了似的。”男人有点激动，声音里带着埋怨和心疼。
　　 女人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哽咽着问出来：“你以为我是傻子，你的心思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你是没说不要我，可我不愿意像个乞丐一样，一辈子靠你的施舍活着，在你面前我连呼吸都憋着一半你知道吗？”
　　 “是你自己让自己活得这么累这么憋屈，你完全可以放开来，不用那么拘谨，也不用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那样我也受不了也有压力啊！”男人猛地站起来，用手捶着额头。
　　 女人也激动地坐起身，硕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掉在被子上：“放开，你叫我怎么放得开？十几年来，我不敢有任何欲望，我们在一起好像只是为了生孩子，每个月我都战战兢兢期待着奇迹的出现，却又总是心灰意冷……”
　　 我知道他们夫妻现在心情都不好，急忙出来打圆场：“好了，你们就别说气话了，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先把身体调理好吧。”然后我从苏萍手里接过小荷，让她去做饭。
　　 白大爷说到这里我插了一句：“他们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你们现在还有来往吗？”
　　 白大爷沉默了很久，起身从一本旧相册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深叹一口气，然后接着说：“我一直都以为，我善良，所有的人就都善良，我用真心待人，别人也会用真心待我，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这个错误几乎是致命的。”
　　 照片里，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站在一片核桃树前，穿着一件白色的公主裙，正弯腰背着双手看着前面开心地笑，看样子应该是有谁在逗她。
　　 “这就是你的女儿白荷？”我端详着照片，顺口问了一句。
　　 “是，一个调皮又可爱的小丫头，她是我和苏萍的宝贝。”此刻，白大爷眼里漾出温情，之前的冷漠荡然无存。
　　 我拿起手机看到已经凌晨两点多，怕白大爷熬不住，就提醒说：“大爷，要不，您先睡一下再聊？”
　　 “不，不用，年纪大了，觉少，你让我说完吧，我怕以后没力气再回忆了。”白大爷此刻的眼神似乎比刚才亮了一些，精神也不再萎靡不振。我知道，那是他凭借心里的爱在做支撑。我决定不再打扰他，换了个坐姿听他继续往下说。
　　 在我家养病的那些日子，女人跟苏萍相处得很好，藏在心底的话都愿意跟她倾诉。熟稔以后，夫妻俩经常跟小荷一起玩，偶尔也央求我带她出去买一些小玩具或吃的东西。我体谅他们夫妻没有孩子的苦楚，从不忍心拒绝他们。就这样，大家相安无事地过了大概有十来天。
　　 那晚的天阴沉得厉害，睡觉前，苏萍几次三番跟我说：“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老发慌，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我认为因为天气沉闷使苏萍情绪不好，或者是她在跟我撒娇，嘴里说的话就有些敷衍：“别乱想了，有我在，什么也别怕，放心睡吧。”虽然苏萍不再说什么，但她睡得极不安稳，而疲倦的我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四
　　 咔嚓嚓！我是被忽然而至的雷声惊醒的。按说九月的天，不该下这么大的雨，打雷更是少见。苏萍像受惊的小兔钻进我怀里，我用一条手臂紧紧搂住她，腾出另一只手把白荷揽在身边。轰隆隆，哗啦啦，一霎时暴雨倾盆电闪雷鸣，整个夜空似乎要被撕裂一般。
　　 “开门，快开门……开门……”隐隐约约，我听到雷雨声中夹杂着叫门声。
　　 “苏萍，你听见有人在叫吗？”我轻声问苏萍，怕再次吓到她，胆小的她浑身已经在发抖。
　　 苏萍侧耳倾听后，仍然不确定地回答：“好像不是，可又好像……我听不太清，可是，可是又觉得像我叔叔。”
　　 我心里忽地一紧，把白荷放进苏萍臂弯里说：“你叔叔？该不会是……不要动，我去看看。”苏萍没说话，神情紧张地盯着我，我明白她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果然，我打开大门时，苏萍的叔叔真的站在雨地里疯狂地敲门！见我出来，他立刻用冰凉的手一把攥住我的胳膊：“快，快让萍萍去城里的医院，大哥他，他的心脏……人恐怕是不行了。”说完这句，也不管我听懂没有就转身踉跄着消失在雷雨中。
　　 我知道叔叔嘴里的大哥是苏萍的父亲，苏萍早年没了母亲，是父亲把他一手带大，对于唯一的亲人，苏萍很依赖，也很孝顺。我不敢拖延，噼噼啪啪踩着水跑回去喊苏萍。
　　 雷雨声，叫门声，奔跑声，还有被吵醒的白荷的哭闹声，一时间整个院子一片混乱。这时候，住我对面的那对夫妻也被惊醒，开门大声询问。我来不及做任何解释，对着站在门里的苏萍喊道：“爸爸住院了，你收拾一下跟我走。”
　　 实际上苏萍此时已经穿好衣服，我用被子包好白荷，拉了苏萍就往外走。
　　 “大哥，把孩子留下吧，这样的天，就别让她跟着受罪了。”男人拦在门口，眼里的诚恳不容置疑：“请相信我，把孩子留在家里，我会好好照顾她。”
　　 我看了一眼不停发抖的苏萍，又看看外面的鬼天气，就犹豫着，把白荷递给了女人：“苏萍爸爸情况不是很好，麻烦你们帮我带好小荷。”
　　 女人急忙抱过孩子，嘴里“哦哦”地尽力安抚着。男人着急地问：“用我跟你一起去吗？”
　　 “不，你还是留下一起照看小荷吧，也许，我要耽误一段时间。”我怕女人自己带不了小荷，拒绝了男人的好意，拉起等在门口的苏萍，心慌意乱地一起冲进雨夜里……
　　 那晚，我们心惊胆颤地赶到医院，还是没能见到苏萍父亲最后一面，一块白色的布，将我们隔成了两个世界的人。眼泪，痛哭，昏迷，急救，暴雨……该是怎样的纷乱，怎样令人痛心的场面啊！
　　 当苏萍的父亲入土为安，一切后事都料理妥当，已经是三天后。无论人多么伤心难过，死了的也不会再活过来，所以就必须放下悲伤去顾一下活着的。我们想起小荷，就是在这个时候。
　　 真的，我恨不得宰了自己！当时头脑里出现的，除了后悔这两个字什么都没有。这两个字给人的感受你不会了解，也很少有人能够真正了解。没错，你可能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是的，小荷不见了，被那两个房客带走了，我弄丢了我的宝贝女儿，永远失去了她！
　　 我已经，真的不愿再去想那一幕了，虽然，它们那么清晰地刻印在我的记忆深处。我一直都不敢刻意地去触碰，那种痛深入骨髓，伤口刚要结痂，却被无情的现实一次次撕开来，血淋淋的，无法愈合。过去的一幕幕，总是在我不小心的时候，像魔鬼一样跑出来折磨我，祸害我，让我生不如死，活着，却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苏萍疯子一样又喊又叫，她不让我睡也不让我休息，她要我去找小荷，她不让我回家，自己也不回，她说没有小荷，她就不活了。半个月过去，警方尽管也尽了力，事情还是没有任何结果。苏萍很快消瘦干枯下来，她不吃也不睡，每日以泪洗面，后来只能靠打点滴维持。我一看这日子实在没法过，就买了一辆三轮车，带上家里全部积蓄，简单收拾了行囊，拉着苏萍出去寻找我们的孩子。
　　 开始，我们还可以在天气不好的时候住住廉价的旅馆，后来钱越来越少，我们只好在三轮车上固定几根木棍，然后用一块塑料布绑到上面做顶棚，晚上撒下，白天卷起，三轮车就成了我们流动的家。
　　 我们频繁地打广告印宣传单，报纸，广播电台，甚至电视台，花多少钱也不心疼。凡是人多的地方，我们就去张贴寻人启事，只要出去，就拿着小荷的照片让人辨认。每天，我们像祥林嫂一样重复着同样的话，几乎把唐山这座城市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没有小荷的任何消息。
　　 这样的日子，坚持了一年多，直到苏萍病倒，我们才不得不结束寻找，这时候我们身上只剩下十几块钱。
　　 五
　　 回到久别的家，我的心却没有归来的安宁，而是跟那长满藤蔓的山林和野草蔓延的小院般荒芜杂乱，如今的家，已没有家的味道。从小荷丢掉的那一刻起，蓟县这个城市，就变成了我的一个梦魇。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这个小院，安置好苏萍，就张罗着卖我的果园。
　　 是我的邻居阮风，在我极度困难的时候帮了我，他家的果园跟我的紧挨着。他的话让我许久以来只感觉冰凉痛悔的心微微有了一丝暖意：“银波兄弟，你家的事我也听说了，我知道你和弟妹不容易，这样，这个果园我不买断，我只租下来。”
　　 “租下来，租下来才能有几个钱呀？我要卖掉，有了钱，才能去找我们家小荷。”我想，除了小荷，我脑子里已经盛不下别的东西了。
　　 “银波啊，你就别钻牛角尖了，找孩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们也要活着呀。果园我租下来，一年给你四千块，一次给你五年的钱，这样，你们起码可以安心过一段时间。等心情平复下来，我再把园子还给你。”
　　 “可是，我该做些什么呢?”我没头没脑地问。
　　 “你可以调整一下自己，然后把剩下的几间房租出去，先给弟妹把病治好。过日子，哪儿都离不开钱呐。”阮风的话让我心里一动，觉他说的也在理，就暂时先在家里安顿了下来。不过，为了不刺激苏萍，房子我没敢往外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