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如果不是马青的帮助和提醒，李斌极有可能再次被国民党军队抓住。好在他将自己化妆为乞丐模样，用一把乌黑的塘泥巴涂抹了脸，买了一套当地客家农民的破旧衣服，端了个破饭碗，身体周围不是苍蝇就是蚊子，臭气冲天，紧跟着其他乞丐，不知混过了多少国民党部队的关卡。跌跌撞撞来到油山山脚下一处茶馆时，他再也坚持不了，昏倒在路边。等他清醒过来时，才发现是开茶馆的父女两人救了他。这茶馆设在广东南雄县与江西信丰县之间的一条羊肠小道上，是相邻两县的交通要道。后来李斌才知道，由于附近国民党军力量薄弱，共产党的游击队在这里活动频繁，很多失散掉队的红军战士都是在这里找到了组织。有幸的是，这茶馆就是游击队的交通站，平时除了搜集情报筹备物资外，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搜寻李斌这样九死一生的红军战士。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和考察，通过茶馆的父女两，李斌终于与游击队接上了头。
　　 游击队的生活非常艰苦，吃不饱穿不暖，山下就是国民党的层层包围圈，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李斌就会想起他与春姑在一起的幸福日子。那年红军攻打赣州城的时候，已经是营长的李斌在组织部队冲锋时候受了重伤，正好在春姑所在的医疗队。在为李斌做手术时，因为没有麻药，春姑亲眼看见李斌嘴巴咬着木头棒子，大汗淋漓地让医生从伤口取出四枚裹着污血的子弹头，一声也没有吭。从那时候去，她与他就走得越来越近，第二年的春天他们两人就在兵工厂结婚了。上级派李斌去兵工厂，主要还是考虑李斌受过重伤的身体，在后方也相对安全一些。
　　 这次兵工厂遭遇突然袭击，那么多战士和游击队员被捕，他感到非常难过，觉得主要责任在自己身上，由于思想麻痹轻敌，导致队伍损失惨重。至于春姑，为了顾全大局，不惜牺牲自己舍生取义，更让他痛苦万分。他甚至向游击队领导请示，能否让他带一支部队杀回去，尽快将春姑从魔窟中解救出来。由于形势紧张敌强我弱，带游击队去解救春姑的事情一直没有机会和可能。尽管这样，天长日久也没有切割他对春姑的思念。他怎么也忘不了他第二次被抓回去，在绣花楼与春姑热烈拥抱的那个夜晚，赤裸裸的春姑将流着泪水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前，细声细语，百般柔情地说，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有办法你就快快来救我，没办法你不要再冒险，牺牲了同志更不值得。李斌没有忘记，春姑将手腕上的金镯子摘了下来，用自己的牙齿咬断分成两半，语重心长地说，如果她逃不出来就死出来，今生今世就等待李斌！激动万分的李斌也接过春姑的话，信誓旦旦表示，如果自己救不出春姑，绝不另找他人，若有违反天打雷劈！
　　 在一段很长的岁月里，李斌的上衣口袋里都装着那半截金手镯。后来由于抗日战争爆发，李斌所在的游击队加入了新四军。无论部队到哪里，无论自己在部队的职务有多高，他都不愿意再考虑个人婚姻问题，虽然有不少领导先后推荐了许多优秀漂亮的女孩，李斌都婉言谢绝，因为那金手镯的光泽里，始终旖旎着春姑忧伤的面孔，无论是白天抑或黑夜，都是这样。一直到全国解放，已是解放军军长的他回春姑家乡寻妻未果的时候，情况才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
　　
　　 【5】
　　 春姑其实没有走远。
　　 与丈夫李斌分离后，春姑就一直在暗暗等待他带部队来解救自己。她相信，李斌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男人。如果不来，那些被捕后又被马青长设计放走的几十个战友同志，也会想办法救她出去。等啊等，一直等到马青领着那些抬花轿吹唢呐的人，吹吹打打将她从家乡接走时，突如其来的绝望开始笼罩在她的心头上。一路上，她几次想找机会寻短见，都被早有警觉的马团长发现了。到了县城马青的新宅，春姑不吃不喝开始了绝食。马青倒是摸清楚了春姑不屈不饶的性情，放下耐心来安抚春姑，在生活细节方面对她百依百顺从不强求。特意安排的那两位十六、七的小姑娘，更是寸步不离地日夜守候在她的身边。他随后安排部下将春姑的老母亲接来，让春姑有个贴心的亲人，不会那么寂寞。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相信春姑石头般的心，会慢慢融化开的。
　　 几天下来，病怏怏的春姑躺在床上，握着母亲瘦骨嶙峋的手默不作声。天底下最懂女儿心的，当然是母亲。白发苍苍的母亲抹着眼泪说，闺女子，妈这辈子是过来人了。女人这一辈子图个什么？不就是有个知冷知暖的厚道男人？妈知道你的心事，那李斌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可现在他那边生死都不知道，你有什么依靠？你不要太苦了自己，何况你们还有亲骨肉，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他想想啊。我看这马青，他对你也是有情有义。如果他现在穿的不是这身国民党的老虎皮，我看也坏不到那里去。过日子嘛，常常要忍一忍熬一熬。
　　 母亲的话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许多情况下，当个人的生与死近乎没有意义时，一旦与他人的生活发生交集，很可能就会有光彩夺目的价值。春姑有时候也觉得，李斌并没走远，可能由于什么阻碍没有办法救她，她不会怪他。特别是想到她和李斌的幼小的亲骨肉还在偏僻的穷山沟里受苦，春姑的心陡然装满了苦水。在没有李斌生死消息的情况下，这孩子确实让春姑放心不下。至于那马青，她从心里到骨子都是一个恨字，虽然他多次放走了李斌，后来又分批在夜里放走了那些红军战士，她认为都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只是两边清了的事情。就是被迫同床共枕，结果也是同床异梦，没有一丝温情的感觉，她的眼前，依然是李斌魁梧的身影在晃动。
　　 在煎熬的等待中，日子过得飞快。马青官运亨通，没几年就升为国民党正规军的师长，春姑也与马青有了水灵灵的小女娃子，这多少让春姑有些慰藉。毕竟是母亲，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母爱的天性。春姑始终相信，不管她有多苦，她的等待会有回报，只不过是时间早和晚的不同。在马青这里，她的肉体是麻木僵硬的，因为她的最激情的思想一直被李斌牵挂着，她永远也做不到主动去脱离这种情意绵绵的牵挂，除非她死。
　　 光阴荏苒，这样的日子直到解放军解放了全国，才算有了结束。
　　 1949年夏天的清晨，在广州郊区的一个野战机场，引擎轰鸣，飞往台湾的最后一架灰色国民党美制运输机马上就要起飞。春姑与她的女儿，与已经提升为军长的马青在作最后的告别。此时此刻的马军长，已经背过脸去，他知道，春姑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他先前已经劝了多次，能否看在夫妻一场十六年的情分上，看在女儿的哭脸上，一起跟随去台湾，在那座美丽的岛屿上慢慢过完余生。
　　 妈妈，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走？十三岁的女儿秀秀在春姑怀里仰着脸问了几次。春姑只是用手指轻轻梳理着女儿的被晨风拂乱了的秀发，轻轻摇了摇头表示回答。她将女儿送上飞机，等飞机舱门最后合拢的一刹那，她顾不得眼泪夺眶而出，用最快的速度朝飞机慢慢滑行的方向拼命跑去，猛然间她感到，女儿才是她生命最贵重的部分，如同女儿她那同母异父的哥哥一样，已成为春姑下半生生命中无法割舍的思念。
　　 春姑还不清楚，后面还有更大的痛苦，她唯一的希望和依靠，她与李斌在红色年代生养的儿子火生，已经在春姑返乡之前被李斌带回北京了。
　　
　　 【6】
　　 李斌好不容易向部队首长请了半个月假，带着那半截金手镯匆匆赶回春姑家乡。他要寻找春姑和儿子的下落，特别是春姑，无论她生与死都要有确实消息。请假的时候，部队老领导已经下了“死命令”，如果确实找不到春姑了，他就必须按组织的选择，早早解决个人婚姻问题，不能再拖拖拉拉，何况那位姓黄的漂亮的军部医疗队长已经暗暗喜欢了他李斌八年，风风雨雨南征北战从未放弃。因为他和他的部队，已经接到上级指示，马上就要进入朝鲜参加抗美援朝，大战前夕时间尤其紧迫，李斌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决他一生最重大的问题。
　　 由于是冬天，加上路途遥远时间紧，李斌的吉普车上安排了两名驾驶员，日夜兼程往春姑的老家赶。车上除了一些北方的土特产，还有李斌特意按照春姑的身材尺度挑选出的几套解放军的女式冬装。他相信，无论有多少磨难，春姑一定会想方设法逃出来，在自己的家乡等他归来，就像他今天一样，带着那金灿灿的至今留着春姑体温的半截手镯，千里迢迢从北方赶回南方，期盼的就是与失去多年的爱人相会重逢。
　　 回到春姑刚刚解放不久的老家，李斌没有料到结果是悲喜两重天。悲的是从春姑三姨那里得知，春姑去了马青那里之后至今再也没有回来过，只是这些年经常有不熟悉的不愿意说明身份的人送银元回来，说是给春姑儿子的生活费。三姨还听到外面的人回来说，春姑跟那位当了国民党军长的丈夫飞到台湾岛，去享受荣华富贵了。由于三姨家境贫困，长期营养不良的春姑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哑巴，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到这样凄惨的景象，四十多岁的李斌将头发乱糟糟的儿子的头拥在怀里呜呜哭了起来。他觉得自己一生对不起春姑和儿子，亏欠她们的太多，自己的余生已经不多了。他擦干眼泪，与三姨商量准备将儿子带回北京去，找最好的学校为儿子补习。李斌答应三姨，等儿子学业完成，一定将儿子送回她身边照顾她。毕竟一生没有生儿育女的三姨，事实上在十五年的时间里已经是儿子真正的母亲了。对李斌而言，虽然没有找到春姑，现在有了他与春姑的儿子，也是莫大的慰藉。
　　 离开三姨家之前，知道李斌至今未娶已经是十分伤心，泪水婆娑的她拉着李斌的手说，苦了你这么多年，你对春姑那闺女的感情没话说。现在她没有了人影，你也该为自己想想，何况你的儿子，也需要人照顾，你马上就要去前线，枪林弹雨的，后面没有一个家怎么行？听了三姨的话，李斌心里酸溜溜的，一阵哽咽，你放心吧三姨，我一定把儿子带好，一定要把春姑找回来。
　　 在返回的路上，李斌心疼地握着儿子火生的手。儿子不言不语，也没有办法言语。只是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的一切。他甚至不知道，坐在他身边的高大魁梧的军人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一直是将三姨作为母亲，听熟了她的甜蜜蜜的呼唤，一直到他听不清为止。在路边休息时，李斌用白白的毛巾沾上山泉，在儿子脸上揩了几遍，直到露出一张清秀白晳的脸。火生虽然是男性，可那皮肤的颜色和周正的五官，几乎就是春姑的翻版。尤其是刚才在三姨那里，为火生换上解放军的冬装时，雄赳赳的样子让李斌前前后后看了个够。
　　 想起儿子，李斌觉得真的累了软了，自己是应该有个家，有个温馨的家，为孩子，也为他自己。
　　
　　 【7】
　　 由于一场大病，春姑回家乡的归期直到1950的春天才决定下来。
　　 在离老家还有两天路程的a县，经过打听，有两条消息让她停止了脚步。有老家的人说，李斌去年冬天就回了她老家，并且带上儿子火生去了北京，不久就结了婚；里里外外的人还说，现在全国都差不多解放了，农村都在土改，斗地主分田地，枪毙了不少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甚至还有人说，土改工作队还在四处调查她春姑，因为是国民党的马青用花轿吹吹打打将她接走的，在当时影响很大，现在贫下中农翻身解放了，这些人哪个不是记得清清楚楚。
　　 在简单陋清冷的小客店的夜里，春姑像往常一样，将那半截金手镯从胸前的内衣里慢慢掏出来，放在亮着的煤油灯下左看看右瞧瞧。令她高兴的是，李斌还活着，儿子火生终于回到了李斌的身边。李斌有了新的家庭，春姑觉得是好事，想到这里，泪水就在她眼眶里噗噗噗滚落，自己也不清楚是幸福还是悲伤了。再三考虑，她觉得以她目前这样的国民党高级军官太太的身份回去，是一万个不合适的。自己回去后有什么伤害不算什么，弄不好还会影响李斌和儿子的前程，想到这些春姑眼前一片黑暗。她决定不回老家，起码暂时不回去。
　　 铺着草席的床头，有一张已经泛黄的旧报纸吸引她的眼球。报纸的右下角刊登是一家地方私人医院，正在招聘医务人员。春姑心里一喜，她决定隐姓埋名去报考。她相信凭自己的能力，是一定能够进去的。她躺在床上，窸窸窣窣盖好被子，又将旧报纸放在自己的脸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春姑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尽管她日日夜夜思念着家乡，思念着她的李斌和火生，但她一直没有寻找到她认为合适的机会。她既无法回到家乡，也无法去看望她的儿子，更没有可能去看她原来的丈夫。作为女人，由于命运安排，她先后跟过红军的男人和白军的男人，她不愿意让更多人了解她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她也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漂白自己。自己就是自己，有自己的心为伴就足了，何必再因为自己，去打搅别人的正常生活呢？她甚至觉得，有些相见还不如不见，只要你心里有，温馨就不会走得很远。
　　 她有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想在适当的时候写一本书，书名就叫《春姑的红色爱情》
　　 ２０１５年的春天，春姑老家北面的桂花山上万紫千红，人们惊奇地发现，清明节前同时筑起了三座格调一样的被桂花树掩映的新坟茔。一字排开的坟茔的墓碑上的姓名，按顺序分别镌刻的是李斌、春姑和马青。据说那本根据春姑遗嘱在她离世后发表的长篇小说《春姑的红色爱情》，引起社会各界强烈反映。正在医院抢救的李斌和马青，看了春姑的书后当场老泪横流泣不成声。他们是通过这本书，才知道春姑始终就在身边不远的地方，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第二天清晨，太阳刚刚升起，两位老人在同一时辰静静闭上了眼睛。在他们各自先前的遗嘱里，早就有一句相同的语言，就是希望将生命最宝贵的那个时段，依然跟随在春姑的身边——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