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妖女回洞，才发现东措拿着白云仙子的心逃走了。妖女气得发疯似的追赶东措。可怜东措姑娘拼命地往前跑着，不知道跑了几昼夜，渐渐地听到那妖女在后面追来，喊骂声越来越近了。忽然间，前面有一群雪白的羊群，妖女远远地喊叫牧羊人：“快捉住她！”可是，两个牧童让东措过去后，马上把羊群感动路中间，白茫茫一大片羊群，堵住了妖女的去路，妖女半天才从羊群中走脱出来。原来这两个牧童就是东措曾经帮助解过围的那两个牧童。在他们的掩护下，东措又跑出一段路。”
　　 ……
　　 坐在帐篷前发呆时，其实我的心里始终在回味背尸人给我讲过的故事。衰老的白色流浪狗就卧在我身边，它眼神迷茫，怎么看也不像是王子的化身。
　　 这次到了城里才知道，城里有这么多穿得漂亮的戴着口罩的女子。可是努木给我买的口罩我一次也没有戴过，只是试着戴了一下，感觉呼吸特别困难。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戴口罩。
　　 爸爸带着全家奔拉萨而来。回想起来一路的风霜我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但真实的是，拉萨城真是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想到要来的地方。即便是后来听说努木也在拉萨城里上学，我也没有想到要来，只是每天坐在山坡上等着他回去。来到人群就像铺天盖地的羊群牛群一样的拉萨城，我知道努木不会回去了。
　　 随着那个开着车来到我们帐篷的城里男人的到来，他前脚跟离开，后脚跟还看得见，妈妈就高兴地说：“你果然是妈妈心中的珍宝！那个城里男人要你到他家做保姆！”
　　 妈妈眉飞色舞说做城里人家的保姆不用放羊，只是给他们做做饭洗洗衣服打扫打扫卫生或者照护小孩子。
　　 “做保姆能给爸爸换来多少只羊多少头牛？”我问妈妈。
　　 “傻宝贝！比给家里换多少牛羊还重要呢！”
　　 “我不会做这些事情的。”
　　 妈妈说这些事情做起来容易极了。
　　 我现在越来越不相信妈妈的话了。
　　 妈妈说如果我不去，这一生就要像她这样了。这是一个难得的做城里人的机会。
　　 做个城里人就这么难啊？可是，做城里人有什么好的？那么多的牛羊都被城里的人宰杀吃掉。我心里这么想着，扭头望望那有着高楼大厦的地方。
　　 “谁叫你见风就长，长成大姑娘了。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呢，妈妈也舍不得丢下你。”
　　 “原来是怪我长得太快长得太漂亮？我长得漂亮吗？”
　　 “从小你就不像你的两个姐姐那样，我就知道你是个有福气的！”
　　 原来城里生活的都是有福之人？
　　 这一刻，我自己也有点糊涂，也没有理由说去或者不去。进城做保姆对我来说太渺茫，我如果要回去继续放羊，等着有一天嫁给一个我不熟悉的男人，为他生儿育女做家务。如果我去了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是不是有一天就可以见到努木？一想到努木我心里就高兴。
　　 如果你不进城做保姆，我真担心你爸爸那一天喝醉了，把你给了一个喝酒的男人换成牛羊。妈妈说这些话时，看上去很难过的样子。
　　 原来一个孩子在爸爸妈妈的眼里是不一样的。
　　 妈妈又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爸爸再把你也断送了，我一定看着你过上好日子！”
　　 我看着眼泪已经汪汪的妈妈。
　　 话说多了也没有啥意思。
　　 我去做保姆，看出爸爸也是很高兴的啊！瞧他坐在那里嗅着鼻咽看我的眼神，就像看见了卖牛羊得到的一沓钞票那样高兴。
　　 弄不懂爸爸妈妈心里各自是怎么算计我的。
　　 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内心的变化千转百回，她一点也不知道。后来我决定听妈妈的话，决定去城里做保姆。但是，直觉告诉我做保姆并不是一个多么好的事情。这样想着心里有点无助，同时心里也想起不知道在城里哪个地方读书的努木。
　　 “妖女继续追赶东措，眼看又要追上来了。这时，前面出现了一条汹涌大江，江上架着一座木桥，桥上坐着两个小伙子在谈笑。妖女尖声叫喊着：“快抓住她！快抓住她！”两个小伙子一眼认出了这个被追赶的人就是为他俩劝架的那位姑娘，急忙扶东措过桥，让她逃走了。妖女见了怒斥道：“该死的，我叫你们抓住那女贼，你们反要扶她过桥。走着瞧吧，我要把你们捉来吃了！”一边唠叨一边跑着当妖女快要跑到桥正中央时，两个小伙子一起拔出长腰刀，咔擦咔擦几声，将桥砍断了，妖女立刻掉进滚滚波涛中，再也没有爬上来。一千一百一十天的最后一个傍晚，东措来到当初和琪根嘎拉噶苏一起翻越过的大山脚下。这时，她已经筋疲力尽，实在是一步也挪不动了，只好爬行。爬呀，爬呀，一直爬到天亮，仍然继续挣扎着向前。她终于爬到家了，但由于已经超过了一天，她的丈夫已经断气。东措悲痛欲绝，倒在丈夫身上，痛哭不止。不知过了几昼夜，青年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他复活了，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青年欣喜若狂，急忙拿出原先叫东措用火烤好的羊肝，用力掷向那些华丽的宫殿，宫殿的大门立刻打开了。原来这些金银珠宝的宫殿过去都是仙子的，是妖女用邪术变成了没有门的宫殿。今日物归原主，他们过上了富贵荣华的好日子。”
　　 ……
　　 我依然坐在帐篷外面发呆，按照命运的安排过着与往常一样的生活，其实内心早被进城做保姆这件事扰乱。我将要去那个戴着眼镜穿戴很干净的男人家里做保姆，他的眼神与那找过我的男人们的眼神一样，这几年，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眼神了。城里人怎么那么干净呢？他们每天要吃什么？哦，对了，他们也吃牛羊肉。马上就要去跟一些不熟悉的城里人打交道，我内心藏满不为人知的不安分的东西，像泉眼一样往外冒，堵都堵不住，有点忐忑又充满新鲜感。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想过要进城什么的，这一次却来到了城里，而且还是努木读书的城市。那么以后还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还要去什么地方？
　　
　　 5.
　　 原来爸爸这几天在城里喝酒赌博，只是偶尔回来转一圈，夜里也不回来。前半夜，弟弟感冒咳嗽，不停地哭，不哭了可以睡一会儿，妈妈闭着眼睛抱着他摇晃着身体断断续续念着经。半夜我就起来了，反正我觉得是半夜，今夜的月光真好。月光从来不把人分成穷人和富人。我知道，像努木他们那么有钱的牧民在城里也不算是富贵人家。然而在月光下，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山就是山，水就是水，没有贵贱之分。我越想越觉得进城做保姆这活儿，可能对于牧区长大的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一个半大女孩子惦记起男人，就是很危险的信号。我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把努木时刻放在心上呢？仅仅是他用那个会撒尿的东西，往我的腿中间喷射了几次牛奶一样的体液吗？也不是。反正我也搞不明白，像是我控制不住的魂魄在呼唤他，他的魂魄似乎也在呼唤着我。这相互呼唤的魂魄，就藏在我们各自的身体里。好比雪山顶上的雪，融化以后往山下奔流成河水，然后汇进了江河湖泊，草原上的河水与湖泊都是汇聚了雪上的雪水。如果说努木是一条河流，我就是湖泊，相同又不相同，看似分离却没有分离，在阳光下又幻化成雨雪水雾，乘风回归到原来的雪山之巅，周而复始。思念，本身就是变相的呼唤。
　　 我一个人静悄悄地离开了帐篷，我必须轻脚轻手，像一个夜半偷情的牧羊女，月光是最好的掩饰。有月光的夜晚，四周安静得出奇，白天蹿来蹿去的那些流浪狗或者流浪猫，也不知去哪里幽会了。卧在我家帐篷外的白狗，在黑暗的夜里是非常警觉的，它已经静静跟在我身后，我、一条视力模糊的老狗一前一后往纳金山上走，走到半路回头眺望远处的拉萨城，城市里的灯光奄奄一息的样子，那水珠儿一样流动着的灯光是城中大街上跑着的出租车，出租车的灯光是活着的。月光下的荒野，似乎就更加空旷。虽然在白天，荒野也一样的空旷。我，一个十五岁的牧区来的女孩子带着一条白狗，按照内心的思绪在深夜的荒野游走到了山脚下，我开始磕长头。纳金山可以告诉我是留在拉萨城还是回到草原上放羊。如果我上了纳金山太阳没有升起来，白狗没有变成王子，那么我就按照佛祖的安排：去做保姆；如果我到了纳金山太阳升起来了，白狗真的是位王子，我就跟着妈妈回家去，等着努木回去看我。匍匐在地上那一瞬间，我好像听见有人在什么地方窃窃私语，站起身来仔细听又没有了，看看四周，只有身边陪着我的白狗，我疑心是否是白狗在说话。贴近路面时，这声音就在很近的地方，随着风传入我的耳朵里。我把耳朵贴在白狗的嘴上，只听见它欢快的呼吸。
　　 也幸亏有白狗跟着我，不然一个人在荒野里还真有点害怕。妈妈说她见过很多神灵，可是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神灵，可能是我心里对神灵有点半信半疑，妈妈安慰我说神灵时刻就存在，只是我的心眼还没有长开，小孩子跟着爸爸妈妈不需要过于灵透，过于灵透的小孩基本都是活佛转世。我虽然没有看见过神灵，但我心里一直把白狗当做故事里的那个落难的王子。
　　 纳金山白天看着并没有多高，磕长头竟然这么费劲。上山的路都是柏油路，柏油路汽车可以飞驰，磕长头太硬，没有土地沙地柔软。来拉萨的路上，我负责照看弟弟，弟弟闹着瞌睡了非要找妈妈了，我这时候才磕长头。磕长头是苦事，一段路下来周身疼痛，但妈妈说磕长头不能说苦，因为知道苦，就是为自己消除罪孽。
　　 我要磕着长头走到纳金山顶，我要祈求神灵让我实现我的愿望。
　　 两个骑着自行车赶上来的人从我身边经过，他们沉重的喘息声传入我的耳朵里，扰乱了我静心磕头。我停下来，在朦胧的晨光中看见骑车的女子粉红色的帽子。到了东山顶上升起有一层光环，我也到了纳金山顶，那两个与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城里男女，正在经幡后面亲热。我在距离他们俩不远的山坡上，撒了风马，五颜六色的风马旗在空中被晨风吹得飞飞扬扬，像夏天草原上的蝴蝶。然后坐下来歇息，这时，白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头顶犹如穹窿的经幡迎着朝霞，在晨风中哗啦啦飘扬。回望山下，山下村庄里有人早早的赶羊出圈，羊群看不出来，只听见羊群的呼儿唤女声和牧羊犬撒欢的唧唧叫声。那空旷的荒野上，像两块黑石头一样的两个牦牛帐篷，其中一个帐篷里面有我的妈妈和弟弟。再眺望更远处的拉萨城，一丝浅笑冉冉升起在我的嘴角：我一定要在拉萨城里找到努木，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还是找他不到，我就找他一辈子！
　　 我身边突然坐过来一个人，让我吃了一惊。是那个男的，他眼神亮亮的看着我。
　　 “美女，来吃点东西。”他说着递给我一袋子食品。“吃吧！不要见外！”
　　 面前的食品让我马上联想到背尸人，想到与袋装食品有关的事情。我低下头不敢看这个男的，他为什么也要给我袋装食品呢？
　　 “你为什么一个人上山？没有男朋友吗？”男的问我，他的嘴里有一股像努木的爸爸口中一样的烟味，努木的爸爸每次回去都要抱住我在我额头上亲吻，闻见他口中很好闻的香烟味道。
　　 我要不要回答他？在十分干净的城里男人面前我有点拘谨，只是低头搓着手上的尘土。
　　 女的跑过来在男的脚上轻轻踢了一下，嗔怪说：“不要吓着她，她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色狼！”
　　 我偷看了女的一眼，发现她手里正拿着同样一袋子食品吃得有滋有味。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脸颊都发烧了，被山口的风吹着针刺一般，我用双手捂住脸，想着刚才这个男的和女的一起缠绵亲热的样子，不知道是起身离开还是坐着。
　　 “你一个人来的拉萨？”
　　 我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山下河边上的帐篷。
　　 男的又说：“你不要害怕。我也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妹妹，她也像你这样漂亮。”
　　 我歪着头飞快看了他一眼。他说：“她最大的梦想是来拉萨。”
　　 那个女的在男的面前坐下，放下袋装食品，拉住他的双手。她的脸上涂抹着一层厚厚的白粉，眼睛和眉毛画得黑黑的，嘴唇抹得红红的。
　　 男的继续说：“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还以为是她真来了拉萨。”
　　 我问：“她也在家里放羊？”
　　 “她出去放羊的时候，突然生病死了。”
　　 “……”
　　 那女的拉着男的手一上一下的，一边用眼睛注视着男的脸。
　　 突然想起咳嗽了一夜的弟弟，我站起身，准备往山下走。
　　 男的追上我，拉住我的胳膊说：“你用不着再回去放羊了，可以留在城里找个工作挣钱，可以把钱给爸爸妈妈寄回去。”
　　 我想甩开他的手，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纸片放在我的手里，说：“这上面有我的手机号，你要不走就电话给我，我帮你。求你不要回去，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放羊了。”
　　 过了藏历春节快一个月，都进入春天了，还是这么冷，以致于弟弟的咳嗽总不好。我天天要去岸边沙地捡干牛粪和枯树枝烧火取暖，驱逐帐篷里早晚那几乎能冻裂骨头的寒气。可是这里的干牛粪比金子还难找，沙岸上哪里有那么多枯枝败叶，我连着把那些裸露在沙地上的塑料破烂鞋子什么的都捡回来烧火取暖了，烧足了火，帐篷里便春天般的温暖，只是这温暖里有一股子怪怪的刺鼻的味道。听着弟弟咳嗽得更厉害，妈妈抱着他走来走去，时不时朝着帐篷外面望着，盼望着我爸爸回来，打算带着弟弟进城看病。
　　 我坐在帐篷门口，听着弟弟一阵阵的咳嗽，手里拿着纳金山上那个男的塞给我的小纸片，想着心事。白狗无精打采地挨着我的腿卧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