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学校就要放寒假了，因为今年是学校的新校长上任，为了率先显示领导与前任的不一样态度，要提前放假几天。放了寒假，大部分师生都是要回家的，藏历年和春节之间相隔也就是一两天。
　　 除了在学校的值班人员，大家都归心似箭，特别是家在内地的教职员工，整理一些个人用品，该带走的，该留下来的，该当做垃圾丢掉的，都要在这次大扫除中决定。那些单身的年轻教师们，他们收拾整理行李时才发现，可以带走的也就是拉杆箱里面的日常所用，留下来的也不多，需要丢掉的却很多，那么大一堆，特别是衣服，这些衣服当时是觉得好才买回来的。可是，穿了两次，又有更满意的衣服买回来，就把它束之高阁，不再穿，后来也就忘了还有这么件衣服的存在。面对这些衣服，穿吧已经过时了，丢掉吧，看上去还是新的一样，又有点舍不得。送人好了！但是，能够送给谁呢？
　　 职工食堂的临时工德吉这两天是最忙的一个，她不是忙工作，临时工的工作上她从来都不是太认真的。她认为一个临时工干吗要那么认真工作，工资低还被人瞧不起。德吉从来没把自己的工作放在心上，她现在忙着要把这些天收集到的旧衣服洗干净，然后再包装好，寄回老家安多去。她这些天在垃圾桶跟前捡了很多旧衣服，再加上熟人们又送过来的，把她忙得不得了。收旧衣服的时候她对谁都分外的热情，希望人们把不穿的好一点的衣服送给她。
　　 今年，德吉早几天前就加班加点开始洗那些挑选出来的旧衣服，已经洗了不少衣服。衣服挂在门口的绳子上五颜六色，男人的衣服，女人的衣服，老的少的衣服，高档的中档的（高档的衣服据说必须要干洗，但是德吉也水洗了）。那些高档的衣服可能是学校哪个教授那里找来的，因为德吉住的这个地方都是打工挣钱的人群。路过这里的人对德吉说：有些衣服真漂亮，拿到乡下可惜了。
　　 听着这话很刺耳，德吉斜视着说话的人回答说：衣服就是人穿的嘛！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城里穿和乡下人穿都是穿！
　　 德吉说，好的衣服回去给家里姐妹们穿，亲戚也给些，不太好的就送给乡里乡亲的。德吉在城里生活久了，学会了城里人的生活习惯，她又是个整洁的女子，所以做自己有兴趣的认为很有意义的事情，她总是一丝不苟，与她一起洗碗的女孩子把餐具洗不干净就放到消毒柜里去，后来因为这件事情她们俩还差点吵起来。那个也是临时工的女孩子不服气，说德吉凭什么管她。
　　 德吉今年二十八岁，有一个六岁小男骇，明年就要上小学了。她有姊妹七个，自己是老四，在姐妹中她读的书最多，初中毕业后阿爸还把她送到县里的藏医培训班，希望她做家乡救死扶伤的医生。
　　 社会的飞速变化也姗姗来到了她家乡的牧区。村子里通了电，电是一根细细的线，这些电线被一根根光溜溜的白的的柱子举着，牵拉到草原上。电就是给黑夜里的人们的现代光明，光明的同时也给人们带来了生活上的许多便利，也使许多老年人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习惯。老年人坐在一起经常琢磨电的来源，最终一致认为电线是从天上通下来的，这光明是神灵给的。只要听见老人们这样说，德吉就在心里笑话，笑话老人们心里只知道有神灵不知道还有现代化科技。
　　 德吉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礼拜天的晚上写家庭作业，已经不需要阿妈拉在旁边给自己点火把照明，每天晚上从八点开始到十一点这段时间，已经有了照明电。然后有了电视，从电视里看到了外面的繁华世界，那么多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搞得一些心里不安分的年轻人眼花缭乱。紧跟着，那些学习优秀的孩子去了比拉萨还要遥远的地方上大学，走出去的人带回来了外面各种各样的前所未有的信息和气息。
　　 这些新鲜的事物让那些没有出过远门没有见过世面又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年轻人自惭形秽，同时让他们极想知道，外面的世界还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是更神奇的。有些人只要一闲下来就守着那个叫做“电视机”的玩意儿，魂儿都被摄进去了，津津有味的看红红火火的拉萨城，看布达拉宫，看到更加遥远的更加美好的人和景物。
　　 德吉记得自己刚刚懂事的时候，那个时候还没有通电，也没有电视可看，人们最盼望的就是县里的放映员来这里放电影。放映电影的用车拉来了一台发电机，那机器有股子难闻的味道，而且还黑乎乎的。后来牧区有了农用车和摩托车的时候，人们才知道这是柴油或者汽油的味道。她那个时候特别喜欢看电影，喜欢那些带着红领巾在宽阔的街道上骑着自行车上学的城里孩子们。城里真美！美的像个大花园，美的像天堂，她从这些城里孩子的身上感觉到他们比自己生活得幸福，她那时对电影的印象就是这些。而阿妈看完电影经常是掉着眼泪回家，因为电影里总有一个善良的长得很美丽的女子要受尽磨难，阿妈就是为这个不幸的女子掉泪的。其实阿妈她自己一辈子都生活得不怎么好，却要为电影里的受苦人掉泪。有时候德吉认为阿妈可能是触景生情为电影里的那个女子，也是为自己经受的人生痛苦而掉泪。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放映员又来放映另一部影片的时候，阿妈发现那个曾经受苦的女子摇身一变成了另外生活美满的女子了。
　　 怎么会这样呢？阿妈一下子就被搞糊涂了。
　　 德吉告诉阿妈那是在演电影。她们年轻人家早就知道生活在荧幕上的这些漂亮男女是演员，阿玛拉却坚信电影上面的喜怒哀乐都是真实的，因为她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是那么漂亮，也有电影里的人们的向往和希望，也有过那样的悲欢。后来几个泼辣的女人把放映员用青稞酒灌醉，一定要他答应她们不要再让电影里的好人受苦。
　　 再后来呢，阿玛就习惯了电影里的女子们受苦受难了，就像习惯她自己生存环境一样。
　　 再后来呢，村子里家庭条件好的年轻男人开始从外面带回来时尚的东西，这些懒得不愿意帮助父母放牧，又吊儿郎当的年轻人有了录音机，紧接着那些看上去很正派的要考大学的年轻人们也买回来了录音机，说是要学什么外语。等着很多家有了电视机，老老少少可以坐在家里欣赏到更多感人至深，充满人情味的生活剧，电视机代替了风行一时的录音机和电影。不但小孩子和年轻人喜欢看电视，连孤独的老年人也在电视里找到了精神慰籍。
　　 春风吹开草原各个角落的野花，草原上的人们也自然而然与时俱进。村里有人开始用上了随身携带的电话。这种没有电线的电话比有急事专门要跑到乡里等着打长途方便了许多。当人们体验了手机的神奇功能，连最保守的人也为之心动。就是因为这些现代化的东西的侵入，村子里的年轻人越来越不安于现状，经常处于彷徨和希望之中。像她这样单纯浪漫的女孩家，早已心猿意马，只觉得在父母身边是一种束缚，只有外面的世界五彩缤纷。在这个真假美丑错综复杂的时代，就连那些很少能被生活以外事物所左右的大人们也受了影响，看上去也是不甘寂寞的神情。铁路已经修过来，听说要通火车了，要通到拉萨。可是，火车是什么样子的呢？这对于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人来说比电视还有诱惑。虽然人们已经在电视剧里看过火车的模样了，长长的，绿色的车身，有很多很多窗口，可以坐很多很多的人。
　　 德吉觉得从自己上学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在飞速变化。这已经是家乡的一大进步。在春天春暖花开冰雪消融之时，村里开始来一群又一群的脸孔白白的，穿着鲜艳的衣服，说话的口音与电视里一模一样的男男女女。他们统一被称作游客。这些远方的客人们为之痴迷的雪山圣湖，对牧民的生活饮食感兴趣。有一个礼拜天，德吉在家里正写作业呢，阿爸从乡里回来了，他带着几个内地人，阿爸说这些人是电视台的，要来录制节目，阿爸解释说，录制节目就是要这里的一切上电视。这些人是开着自己的车来的，还在她家喝了酥油茶吃了一顿饭，他们男男女女都夸德吉长得像印度女子，主要是夸德吉长得漂亮。那当然，德吉充满异域风格的美丽令这些人赞不绝口。德吉却觉得那两个女孩子要比电视上的演员还要漂亮，她们的穿戴，还有那太阳帽和墨镜，特别是她们细腻如玉的脸蛋儿，和她们身上散发出的一股好闻的香气。其中一个女子临走时，把自己的一件挂破了一个口子的外罩送给德吉穿，这件衣服的香气是德吉从来没有闻见过，这香气把她迷住了，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着她，这种奇异香味使她产生一种向往，向往产生香味的地方（现在的德吉才深刻体会到这样的香气虽然好闻，但是没有什么大作用，因为这香气对于城里的女人来说太普遍，只是为了不让别人闻见自己身上的奇怪味道，不再诱人）。
　　 德吉想：这可能就是大城市里的气息吧？
　　 这些人肩上扛着一个大摄像机，把整个村子里的黑帐篷和黑帐篷里生活着的人们都拍摄了进去。她家的黑帐篷也被拍进电视了。在以后的几天中，这些电视台的人山上山下的到处去，看着什么都觉得好奇，拍的圣湖最多，而圣湖的水在照片里成为一块儿绿松石的颜色。
　　 过了不到半年，也就是到了秋天，又来了一批人，这些人据说是从拉萨城来的，是到这里找矿泉水的，找到了矿泉水然后开发矿泉水。这些人开了几辆车，那个车身上描绘着夸张图案的车上还可以播放音乐，车顶上还装有晃来摆去的叫做天线的玩意儿。这些人看上去一个个很骄傲的样子，吃住都在自己带来的彩色的帐篷里，那个最大的红色的帐篷里听说住着从北京来的专家和外国的黄头发专家。
　　 什么是专家？那个时候她还真的不知道。是后来才知道，专家就是“拍砖的家伙”，嘿哈！——开玩笑的，她是做了城里人才搞清楚，专家就像大学里的教授，就是有专业知识的人，很有权威的，就像寺庙里的活佛，是令人尊敬的有智慧的人。
　　 村子里的人们虽然觉得这些人很好玩儿，并没有多少人有时间关心这些人和事。因为人们知道，这是一些不放牧不信佛的人们，不放牧不信佛的人是一群奇怪的人呢。但是，这些人的到来引起的让村子里不安分的气氛，使一些做父母的很忧虑，因为这些人使那些长大了的可以帮助父母干活的孩子们像鬼迷了心窍。特别是那几个跟着男人们来的妖冶的红粉佳人们，她们可以当着众多男人的面与她喜欢的男人打情骂俏，她还抱住村子里那个长得最帅的男孩子的胳膊合影留念，还吻了男孩子的耳朵。到了德吉上了初中，每年都有开着车的冒险家们来看大美草原，来欣赏圣湖。
　　 随着家乡旅游业的突飞发展，阿爸工作的镇子上也热闹起来，有了大的饭店和大的酒店，有了川菜和火锅，有了琳琅满目的超市，有了贪杯的醉汉，有了浓妆艳抹的发廊女。到了夜晚，镇子上也是灯火辉煌。内地人这么蜂拥而来，使得德吉这样的花季女孩开始憧憬自己的未来。在这变化之中，德吉也长成了大姑娘，年轻的她无法抑制这一切对自己的精神和感官的蛊惑。就是因为这样，她偷着离开了家乡。
　　
　　 二
　　 产生香味的地方，并不是什么东西都是香的。仔细想来，德吉觉得自己其实是时尚的受害者而不是受益者；时尚可以给人带来舒适和方便，同时也给她这样盲目的农牧区的年轻人带来忧伤和惭愧。
　　 初中毕业，德吉说什么也不想上学了，于是，阿爸就把她送到县城学医。他觉得这个女儿相对来说聪明而且长得又漂亮，所以阿爸不舍得自己漂亮的女儿就这样一辈子无所事事的混日子。在现实之中新鲜事物的熏陶下，她先是从无知走向成熟，然后又产生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说实在话，德吉的外表给人的错觉看上去很明事理的样子，其实她真正的性格有点轻浮，这轻浮只不过是迫切的想要知道家乡以外的世界，想要明白男女之间的事情，也就是所谓的爱情。从内心里讲，她是一个在草原上追赶着牛羊，奔跑着长大的孩子，对于学校里的严格约束她是很排斥的，另一方面她又希望得到大人们的赞赏。刚开始还是能够耐得住性子的，实质上她少女时代很不适合做什么正经事。而学医可是很正经的事情，对于一个内心及不安分的少女来说，她只是三分钟的热度，一旦厌烦了就开始三心二意。学医的时候，因为她是个悟性最好的学生，连老师都觉得她一定能当个医生。谁知道，半年后她和藏医班的一个女孩结伴偷偷跑到拉萨。在拉萨她很快就认识了一个日喀则男孩。于是，十七岁的德吉就有了看似美好的爱情，过了一段浪漫的日子。那段时间她感觉自己真的走进了梦想的天堂里，觉得自己此刻的生活真的比在母亲身边的时候要幸福。
　　 有一天，男孩说要回家看看。
　　 只是回家看看嘛。去吧！
　　 她当时并没有多想，没有认真想一想为什么他不带着自己回家看看呢？
　　 男孩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德吉在酒吧里边打工边等着那个男孩，盼着那个男孩回来。三个月后，认识那个男孩的人告诉德吉，那个男孩早都结婚了，连小孩都有，原因是那个男孩是弟兄三个共同一个妻子。他不可能也不敢娶德吉为妻的。德吉伤心得大哭一场。
　　 “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这些呢？”
　　 “他请我们喝酒，不让我们在你面前说。”
　　 失望的德吉本来是准备回家的，神使鬼差的又认识了两个林芝的女孩子，一念之差又跟着这两个认识的姐妹来到林芝在一个酒吧里打工。在林芝城没多长时间她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两个人很快就走到一起来，很快就怀了小孩。她一直觉得自己与丈夫之间，一切都是匆匆忙忙的，主要是她害怕丈夫再像以前的那个日喀则男人一样。德吉说，在家乡，长大的女子一定要找男人，没有男人的女人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