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小青(小说)
同学刚子的妹妹是个坐台女。
二十四年前,即将毕业的大四班来了一个山里姑娘。当刚子红着脸告诉大家,是他的妹妹小青时,同学们目瞪口呆。小青身高足有一米七五,细眉大眼,皮肤白皙透着羞红,质朴却不失聪慧。与这只山凤相比,刚子简直是一澳洲袋鼠。当知道这只凤凰为供这只四眼老鼠读书已打工两年半时,大家更是既惋惜又羡慕。
六年后的一天上午,一个李逵似的大汉闯入我的办公室,自称是小青的丈夫。单位大门口,衣衫褴褛,风霜遮不住秀丽的小青走进我的视线,我连忙叫上司机,把她和四个月大的孩子送到医院办了手续,又留下五百元钱。整个过程小青没说一句话,倒是李逵抄着豫南方言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见我要走,小青送了出来,李逵知趣地照看生病的孩子。我告诉她,我要出差,钱不够到我单位和我同事借。她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我转身要走,“哥……”她终于哭出声来。
事过三年,我在信市出差。晚饭后,我推辞过该市的陪同人员后到马路散步,想静静地欣赏一下这个豫南名地的夜色。其间,忽然想到同学刚子就是信市山村人(毕业后刚子追随对象去了外省工作),想到刚子自然就想到了他那个让我们惊艳更让我们担忧的妹妹——小青。不知为什么这位同学的妹妹竟然那么顽强地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一阵打骂声把我由遐想里拉回现实:一间破旧餐饮小店前围了一堆旁观者,不时地发着轰笑。原来是一个醉汉在殴打女人,两者之间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在惊惧地哭喊着。
我一惊,大喊“李逵!”,那醉汉一呆,认出我来,酒醒似的站在那儿怯懦发愣。不用说女人是小青。我顺手抱起哇哇哭叫的孩子,抹去他脸上的鼻涕眼泪,哄拍着。孩子惊恐地圃在我怀里,接受我这个陌生伯伯的爱抚。我突然想起了刚记忆时,遭父亲冤枉误打后,我就是这样圃在母亲怀里,母亲同样也是这样爱抚着我。不知不觉我把孩子搂得更紧。“哥,我抱吧……”递过孩子,这才打量小青。她更清瘦了,但零乱的头发、红肿的眼睛和流淌的鼻血掩盖不住她的美丽、羞涩和坚毅,我忽然有把她搂在怀里的冲动。她的眼睛告诉我,见到我就像遇到她最亲的人。
“是大哥呀,来,抽烟——”,李逵的尴尬显而易见。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又摸了摸孩子的小手,把随身带着的钱塞在孩子的衣兜里,转身离去。接连两天,李逵在我居住的宾馆门前打电话要求见我,都让司机给推挡回去。如果他抱着孩子来,我还能不见吗?这个莽汉!一个这么美丽的女人嫁给你,你还能有什么委屈呢?我在想。
半年后,刚子携妻儿突然来访。饭时,再三询问吞吞吐吐的刚子,他竟告诉我,小青离婚了,可她也带着孩子失踪了。我不知是为她高兴还是为她担忧,同时又想起那个和我有缘的孩子。可接下来泪眼迷离的刚子说的话更吓人,“小青是因为你才走的这一步!”我目瞪口呆,“你,说什么?”,刚妻叹口气说,小青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在她象纸一样纯净的心田里,就深深地印下了你的影子……我脑海里顿时被那个纯真少女忽闪着一双大眼、静静地听我谈诗歌、论艺术的专致神态所充斥…..怎么会是这样?我问自己。见我走神,好一会,刚妻才继续说,小青自觉不配,经人介绍嫁给了王四清(我这才知道李逵的真名),结婚时还带着你当年为她画的像。可能是王四清新婚之夜太粗暴,那次之后小青再也不让王碰她。起先王四清还有耐心哄劝她,后见毫无所用,也彻底失望了。开始酗酒,赌博,甚至找女人鬼混。整天无所事事,没钱就卖家档,醉了就拿小青发泄,不从就打。而小青却是只要王不强暴她,就是打死她也不吭声。(我脑海里迅速勾勒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弱女子,被一个恶汉骑在身下承受非人折磨的场景)……她尽管见你很少,却一直给我打电话询问你的情况。严格地说她已病态。越是这样,她越是不能接受王四清(我眼前又出现了李逵想见我而又被拒绝的无奈)。她最后见你时,你对孩子表现出的父爱天性,更让她证明了自己的选择……
刚子两人后来说的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我呆坐着,眼前晃动着一个可怜女人带着孩子四处飘荡的身影……
以后的四年时间里,我托朋友打听过小青可能生活的城市(她曾在不同地方给刚子打过电话),均无消息。
再后来,驻市出现一起网络信息诈骗案,钱数不大,却是公安厅挂号的典型的高科级技犯罪,省会媒体已有报道。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三十岁左右的女犯,竟然只有初中文化。作为中央驻郑新闻单位,总社指派我跟踪报道。
到驻市稍事休整,该市宣传部陪同人员就敲门说,有同学找我。出人意料,这个人竟然是李逵。见他说话支支唔唔,我示意陪同人员回避后,李逵迫不及待地说:“小青出事被抓了,是信息诈骗。”我大吃一惊,奔波几百里要采访的人竟然是她。原来小青带着孩子出走,先进一家私企工厂打工。但因老板骚扰,工资又低,根本不能养活她和孩子,又换几个城市,情况基本相同。在一起租房的几个女伴的怂恿和诱惑下,小青终于当上了坐台女。卖艺不卖身在那种场所是挣不到多少钱的,可也缓解了困境,添了些衣裳,买了手机,更学会了抽烟,喝酒,打牌。她毕竟良知未泯,想退出那种工作环境做点小生意,却本金不够,自卑心理使她不能跟亲友说(她也知道我在寻找她,但她认为我和她是不可能的)。偶然跟女伴到网吧玩,使她蒙受启发,欣喜若狂。她是个聪明人,买了有关书籍,钻研不休,开始了犯罪之路。先是陪人聊天,色情引诱,然后骗取银行密码,本人签名,身份证号,从此进入银行取款网络系统……,案发后,她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匆匆打电话把孩子托给了前夫,就投案自首了……我象听天书般结束了这次谈话,驱车赶往看守所。
三天后,小青因投案自首认罪态度好,又加上造成损失小和心理有障碍、孩子年幼需照看等条件办理了取保候审手续。
房间里的三个人都很尴尬。刚子递给我一支烟,我站起来找火,一直没说话的小青却利索地从坤包里摸出一支“漠尔烟”,啪的点着,深吸一口,突出一串烟圈,高跟鞋哒哒地走到我面前,又是啪的一声为我点燃,却对刚子看也没看就走回坐下。说,“哥,小青不是从前的小青啦,我做过台,骗过人,你还能要我吗?”不等回答,她又说:“我会喝酒,还会抽烟,打牌和赌博,又有一个七岁的儿子,尽管你现在单身,你真能接受我们吗?!”,她狠狠地吸了口烟,又长长的吐了口气,站起来对面面相觑的我和刚子说:“算了吧!你们帮我的钱,我会还给你们的,我先走了,拜拜!”然后扬长而去。好大一会,我们才回过劲来,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一个月后,小青打电话说她准备结婚,对方是位名牌大学毕业的私营老板,且很有文采。我哭笑不得,可刚想告诉她再慎重考虑考虑时,她就把电话挂了。又过了十余天,她打来电话,说在海南与丈夫度假。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但总为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归宿而欣慰。
第三天下午,她却突然出现我家门口。眼睛告诉我她没有新娘的喜悦。外面正下大雪,我赶忙把她拉进屋,帮她弾去雪花,她却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抱着我:“哥……我受骗了”,接着呜呜大哭。她告诉我,以前一块坐台的女伴介绍个男人,大学文凭,会写诗,长得也帅,又是私企老板,可去登记的时候才知道他有家室。男人让她做他的情人,如果答应了可以给她一笔钱,又说现在社会上的漂亮女人都是如此,何况她又是‘做过台’呢?……我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天晚了,我打电话要给她安排房间,她却从背后抱着我,贴着我的脸说:“哥,你不知道我爱你十几年了吗?我走到这地步因为谁呢?别嫌弃我,我不走了 ……”
第二天早上,当我醒来时,小青早已不知去向。床头柜上放着她的留言:哥,十三年的思念情怀,今天已无遗憾,我走了,有缘再见! ——她真是个疯子!
二零零四年七月二日凌晨二时,刚子打电话说,小青自杀了。我的头轰的一下。
送走小青,我又见到了那个可怜的孩子。他已七岁了,叫念青,长得清秀搞挺,酷似母亲。殡仪馆的青松下,孩子拿出了小青留给我的信: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别伤心。我是对这个世界厌倦了,我真正爱的人不能去爱,我惧怕和不爱的人,却作了我的丈夫。而我的生活和工作环境充斥着欺诈和虚伪,我现在连最起码的自尊都不能得到。哥,从你那里回来,我与那个男人分手后又去做了坐台女。我知道你喜欢我,也知道你们满世界找我,我不能听你们的!更不愿意影响你的事业,只怪我当初太自卑!我走后,你一定要跟以前的嫂子和好。活着对我来说已没有意义,只可怜了我可爱的孩子。不过我已告诉他,他虽没了妈妈,但还有你这个妈妈喜欢的伯伯关心他、爱护他、照顾他。哥哥!请允许小青最后这样叫你,今生做兄妹,来世做夫妻!永别了……
寒风里,我抹去泪水,不理众人,拉着念青,驱车离去。
又十年过去了。十年中,念青常问,“爸爸,妈妈为什么要我叫你伯伯?”。我也常答,“因为妈妈是爸爸的好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