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玉手镯(小说)
“兄弟,今天不是无故冲你发火,是想教你怎么用人。你一个人本事通天,能干多少活?要发动大家的积极性,齐心协力,把我们的事业做大、做强。”
徐天淡淡地笑了笑:“呵呵,谢谢老板教诲。就这样吧,轿子都会坐,但有人抬才行。放心吧,家里还有两亩地种,饿不着。农闲了,会来找你坐坐的。”唇角倾了倾,挤一个鄙夷的眼神,挂了电话。
阮夏傻呆呆地盯着他。
徐天刮下她的鼻子:“都忙完了。走!大哥请你喝一杯。”
他们进了最近的一家咖啡厅。坐下。徐天没话找话说,更多的是提醒阮夏学会自保,而阮夏闷闷的,一直少语,甚至答非所问。
咖啡喝完了,徐天叫来服务员结帐,要走。
阮夏忽然说:“大哥,抱我一会,行吗?”
徐天一愣,走到对面,坐下。把她搂在怀里,轻声说:“傻妹妹,你不小了。别老想着妈妈、弟弟,找个好人就嫁了吧。这个地方能呆就呆,不能呆尽早离开。王苟祥对你不地道。”
阮夏不语,任两行清泪流啊流。说些什么?能说什么?一肚子的苦,一肚子的情向谁诉?谁愿听?
第二天,天还很黑。徐天悄悄起来,整理行囊。其实火车是下午一点的,他不想惊动任何人。在阮夏的门把手上塞了个小纸条:妹妹,我走了,你要学会保护自己。保重。便走出了大门。
公交车载上他走完最后一程的时候,刚刚上午九点。
手机响了。有个信息提示:帐户里打进八千二百元。随后又一个信息,王苟祥的,只有短短四个字:路费两百。
徐天笑了笑,把手机放进口袋。交接完毕,两不相欠。
等车总是无聊的。他知道阮夏不会来送他,过一阵子又该给工人准备午饭了。
车站上,人头攒动,喧闹不已。这些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人的一生有多少是奔走在路上?人们的脸上写满急促,脚步盛满匆忙。行车的过程倒是短暂,几十个小时之后总有个终点站。站台上有白发苍苍的老父亲、老妈妈,或者美丽的妻子、女友,可爱的儿女来迎接他们。人生的旅途呢?却长得看不到边际。只好一天天地盛载着希望、失望、悲伤、无助,负重前行。匆匆一程,成功也好,失败也罢,到头来都定格成了一个过客。那么自己的所谓信念到底去了哪里?还能否找回?
炼油厂的气息没有追到这里来,因为空气虽然嘈杂,却没有刺鼻的味道。即便有,也已经布散开,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让人们不知不觉中遭受其害。
车站的周围,见缝插针地布满商店、摊点、游戏室。人们像马蜂一样,围拢过去,散开;散开了,又围上去。吃的、喝的、玩的,很简单,只需丢几张纸币而已,只要你有。
徐天失笑:现代人的人生观就是如此。每天的奔忙就为了几张票票,并且多多益善。平常的见面语也由先前的“您吃了吗”更新为“您发财”。现代人的文明虽说是物质上的,总是时代的一大进步吧?
火车快开了。徐天从坐着的行礼包上站起来,准备进站。
“大哥!大哥!”是阮夏。提前给工人做好了饭来送他了。满满的一包吃的、喝的东西。车上整理得时候,居然还有她常带着的一只玉手镯。徐天曾经欣赏过,是一对儿,色泽纯正,做工精美。阮夏说是她们家的传家宝。奶奶偏心,没有留给妈妈,而是在阮夏还很小的时候就悄悄交给了她,说长大了做嫁妆。
心中又起波澜。为什么平时听着那么亲切的“大哥”今天变了味?
“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了?为什么?”
任她抱着锤打。徐天仰着脸,眼角有水滑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谁又知男儿也有断肠时?他多么希望这个善良、坎坷的女孩能够平平安安的。就算说不上太幸福,至少有个肩膀可以让她长久依靠。
她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她必须赶在王苟祥来检查之前,呆在工程大院里。
徐天上了车。
第四章分界
列车飞驰。心事重重。
想那八年里或兴奋或苦闷的故事;想那一个个鲜活的个体:老板、工人、同事、朋友;想阮夏,怕她哭,怕她受欺负。
偶而想眯一会,阮夏不失时机地来了电话或短信:别睡,车上不安全。困了看看窗外。
窗外?徐天微微笑了笑。现在是黑夜,能看到什么。有星,不多,但比那里的亮,也离人们近。远处繁星点点,但不是星,是万家灯火,点缀着或高或矮的楼群。人们在房里的温馨看不见,但可以想像:老头儿呷一口茶,读几段报上的新鲜事给老太太听。老太太老分神,时不时扫一眼电视里的古装戏。偶而还会没头没脑地问上一句:拉夫还能吃上饭?现在都电灯电话,楼上楼下了。出个门有轿车,谁还坐他们的?硬硬的,又慢。怪不得说难死拉夫(南斯拉夫)!老头就呵呵地笑,耐心地解释。有文化、有品位的,打开小音箱,慢慢地来一段交谊舞。瞅个空档,趴老太太脸上亲一口。然后相拥,坐好。聊文革、聊知青、聊歌唱家夫人访欧非。年轻一辈的,浪漫地品点红酒、唱首情歌,卿卿我我,地老天荒。有小孩的,女儿偎着爸爸,央他讲自己的初恋。妈妈就准备好了武器,敢说,枕头马上会飞过来,而且目标明确。儿子来安抚妈妈的心:别怕,你也去,找你的初恋情人XXX。你爸说的?!这会儿枕头当真脱了手。
侧对面来了一列车,呼啸着飞过去。把自己染成了五彩盒,看不出哪是车厢,哪是旅客,花花绿绿地,闪花了人的眼。
风景被挡住了,徐天扭转身子。从兜里掏出手镯,细细地瞧,小巧别致的东西,绿莹莹的,试着往手上套了套,进不去。笑了笑,揣回兜里。按一按,还觉得酸酸的。
人们大部分都睡了。趴着的、后仰的、肩靠着肩的、歪在人家身上的、枕着爱人大腿的、被爱人拥在怀里的,正香甜。隔排的小伙子插着耳塞,听着随身听里的歌。摇着脑袋,五音不全地跟唱:你是我的眼,你是我的宝贝……一对小情侣在玩包袱剪刀布的游戏,输了的罚被亲一口。女孩子老输。不干了,钻进男友的怀里,找个舒服的位置,闭着眼,假睡。幸福之人自有幸福的味儿。
乘务员们大都休息了。值班人员呆在自己的小空间里也昏昏欲睡,但每临近一个站台,会条件反射似地跳起来。拿一串荡来荡去的钥匙,用脚清理着过道的战场:起来了。让让!让让!到站了。人们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扶着靠背站好。有的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借别人的肩维持住平衡。
时间已是子夜。列车停了下来。西安站,是一个比较大的站。
人们忙着整理好行李,推推搡搡地挤着下车;下去的便匆匆忙忙找出口,奔向迎接他们的妻子、儿女或朋友;上车的你推我拥,抢着上来,生怕晚了,座位给人占了去。冠冕堂皇的尊老爱幼、舍己为人失去了存在的空间。乘务员的歇斯底里换来人们的无动于衷。
短短的十分钟是最喧闹的时候。车厢里像炸了锅。人和行李,纷乱一片;大哭小叫,你凶我嚷。
徐天揉揉耳朵,想下车透透气。每每路过这里,仅仅一瞥,或者干脆无视,便在汽笛声中奔向他的工作地或家的方向。这里好像一个分界点,家和工作地向东向西各占一半的路程。今天的分界感觉更明显。从踏上列车那一刻,便觉得失落,再失落,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构思了许多美妙的梦都无法安分。愈行愈强烈。进站时,那里的所有人、所有物,甚至王苟祥都在眼前晃了几回,但是心已愈走愈远,没有谁再能住在它的旁边。阮夏也模糊,不再是一个形体,成了一个缥缈的梦。随着汽笛声响,昭示西安站停靠。心霎时虚空,仿佛工作过的世界只是神话里的存在,随着讲故事人的“本故事到此结束”,一下子变成虚无。
徐天下了车。很想望西安的古城墙,上面一定写满了沧桑。每次经过多是远观:白天的灰色剪影,夜晚的城墙灯火。可是处在这个位置,连远观都变成奢望。有些失望。近前这宽大明亮的站台上,各色的小吃、小饰物:小礼品,以及叫卖着的人更不会让他动下心。依然空寂,却非止水,沉闷、压抑。
坐回座位,喝了口水,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正是一霎间,眼前霍亮一片。徐天一惊,迅速睁开眼,想捕捉那光亮的源头。车里的灯还老样子;没下车的人依然酣睡或假寐;刚上来的依然或坐或站,畅聊不已;开门的乘务员依然准备躲进自己的休息室。没有新意,没有感动,但是那亮光太奇异。他绝对不相信子虚乌有。
列车动了。心里还空,已觉得要有什么东西来填充。周身的血液与神经开始亢奋,愈发不可控制。把左手放在右手心,紧紧握住。深深地吸口气,缓缓吐出。这个屡试屡效的办法此刻失去了作用。心依然狂跳。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光亮再度出现,变小了,却清晰了。很快地,凝结成一个点。亮,但不刺眼。周围布满了桔色的光晕。徐天不敢睁眼,怕再一次失去探究的机会。太远,他就让心慢慢靠近。居然是一盏灯,散发出桔红色的光。冰心老人笔下的小桔灯吗?不像,太熟悉。洁白的底座、洁白的灯身、桔色的灯罩,是他为妻子买的。有个人穿过光晕,灯前端坐。齐眉的刘海、乌黑的长发、白皙的脸颊、藕色的臂膊、洁白的短袖、洁白的长裤,嘴角上扬,笔尖沙沙。桌上一叠厚厚的作业本。顿时,心灵深处,欢快地接纳,像朝圣的人,看见了真主的灵光,喜极而泣。终于,终于,心有所依,心有所系。光晕里闪过一张大床,只有被和两个枕头,空的。对面的小床上却有两个小不点,嘴里咕哝着,睡得正甜。心已满,并且外溢。渴望已久的,幸福的汁液就这样随处流淌。无需深呼吸,无需紧握手。身体在这一刻格外地妥贴、轻松。可以睡一觉了。
这一觉好睡,直到手机的铃声加振动惊醒了他。有人在整理行囊,有人朝车门口走着。
“旅客们,平安县车站就要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徐天傻愣一会,看了看来电显示,微笑,删掉,整理自己的东西。
平安车站,很小、很旧,但很朴实。每次远行或归来,带给他的都是亲切的味道。
站台外一溜溜的的车、摩的、摩托三轮、电动三轮,甚至还有人力车。
一样的乡音,一样的笑堆在脸上:“兄弟,哪去?俺送你。”
徐天上了一辆的车。坐在后座上,拨通了那个未接电话。
还没开口,那面已经迫不及待:“你小子不够意思啊,八年的交情都换不来你句告别话。哼!”
徐天笑了。陈浩,和他同一天进了王苟祥的工程队,共事六年,知己知彼,情同手足。后来离开了,独自接点小活干,说受不了王苟祥的蛮横无理,但最主要的原因两人都明白。
“事情始末,阮夏告诉我了。兄弟,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祝你好运。”
“放心吧!这点小事还打不倒我。”
“有什么打算吗?”
“暂时没有。回家先生一堆孩子再说。”
“哈哈,德性!你猪啊。”
无线电波的那头估计笑出眼泪了吧,反正徐天的泪擦不败。
“你现在怎么样?发财吗?”
“我……我刚进了工程队,代你的职。”
“好啊!那我就放心了,照顾好小夏。她是个好姑娘,防备王苟祥欺负她。”再没有比这个更让他欣喜若狂的消息了,但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仍觉心里一疼。继而释然:自己的好友可以保护她,照顾她一辈子,真得放心了。再说无论如何,他和小夏是永远不可能的。
“……我也是为她才来的,可是这么些年了,就是走不进她的心里去。她还是……”
“慢慢感化她,会接受你的。你们都不小了,该有个家了。我有时间会劝她的。”徐天赶紧地打断了他的话,他不想继续听,还是有些怯懦吗?分界点上觉得阮夏成了虚幻,怎么现在又具体成了一个柔弱无骨的女孩,依然深深地牵挂着?
“这一路顺利吗?有空打电话。”
“好!再见。”好朋友就是这样,无需过多客套。
第五章相见
很快,的车拐进一条笔直的小道上。很平整,感觉不出颠簸。微开的窗缝间挤来清凉、湿润的风。闭眼,吸气、呼气,多少天肺腹里积存的浊气换了个干净,畅快淋漓。睁眼,高高大大的白杨“唰唰唰”地掠过。行人也是,嗖地一晃,看不见了。的哥仿佛理解旅人的心情,车子快而稳。
徐天摇开车窗,探出脑袋。远远地,可以望见他的小村了。他想像着妻子儿女见到他的意外惊喜,笑了笑,倍感甜蜜。他有个习惯,每次归来,从不打电话。旅途太远、太久,怕他们牵挂。这次半途归来,他们就更无从得知。
村子的北面,一直延伸到车后很远的地方,傍着路,全是杨。叶片很绿、很密。太阳的光只好探寻细微的间隙。叶片不甘示弱,和这春天的风儿结盟,“唰啦啦”地摇碎了它。灵巧躲闪的光重新收拢,跳跃着,如仙子的飘带,晃煞了人的眼。树下的小河水,清淩淩地,傍着路,依着田,向东流去。鸭子飘在水面上,自在地戏耍、觅食,荡起一圈圈、一层层的波。几只青山羊小心地靠近水边,探着脑袋,品不够这甘甜。牧羊人使个恶作剧,投一块石片入河,“通”地一响,激起浪花几朵。受了惊的它们猛抬头,撒丫子就跑,钻进队伍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