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飞一笑：“亲情都不在了，还要那些身外物做什么？”
　　 “你恨她吗？”
　　 “她毕竟是我的母亲，要我怎么恨？”叶飞撩了一下额前的发丝，回答得云淡风轻。
　　 林羽洁为之动容，“今后有什么打算？”她问。
　　 “我打算——”叶飞思考筹划着：“报考夜校，继续我的建筑师梦想。找一份工作，挣钱养活自己和福伯，然后......结婚生孩子。”说到最后一句，叶飞有意地看了一眼林羽洁，满脸憧憬。
　　 明天，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他的人生，不在向棉絮一样轻盈，随风飘散，生命的种子找到了落脚点，从此生根、发芽，结出果实，理想、未来不再是渴求奢望，因为，他找到了。
　　 尴尬的饭局结束时，已经夜幕低垂。
　　 林羽洁回到出租屋，迎面是弟弟小舟撅得高高的嘴巴：“不是说今晚为我庆祝吗？为什么失约？”
　　 林羽洁赶紧向他道歉：“商场的饭局，没办法。”
　　 叶小舟仍然不高兴。他哪里知道，姐姐刚刚的饭局完全是因为他。他之所以能够荣升学校组织部长，完全是叶翔在背后的暗箱操作。善良的姐姐没办法拒绝，为了表示感谢，只得去赴宴。
　　 小舟，姐姐都是为了你。
　　 “这个礼物谁送来的？”林羽洁指着桌上的一个礼品包装，问弟弟。
　　 “不知道，放在门口，给你的。”
　　 林羽洁拆开了包装，“哇！”她忍不住发出惊叹，太精致了。一个花园别墅的模型，红墙绿瓦，小巧飞檐，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应俱全，玲珑雅致、巧夺天工。
　　 “姐姐，你一定要幸福。”看着默默沉思的姐姐，林小舟心里猜出了八九分。鼻腔里一热，有液体从里面脱离坠落。
　　
　　 五
　　 站在五星酒店的门前，林羽洁咬着嘴唇，手心紧握。
　　 原以为再不会和他有交集。谁想到小舟惹上了大麻烦，仅凭着一腔热血和正义感把学校的一位太子爷教训了。为了弟弟，没办法，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林羽洁只好来找叶翔。
　　 罢、罢、罢，为了弟弟，即便是刀山火海也要去闯！林羽洁下定了决心，大踏步走了进去。
　　 酒店外，冷风中，躲在暗处的目睹了一切的叶飞手指深深嵌入墙缝中。不一会儿，林羽洁出来了，轻松中带着担忧，他放心了。
　　 转过身正要离开，蓦地对上了叶翔得意骄傲的脸：“哥哥，你赢不过我的。”
　　 玄关处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姐，我回来了。”
　　 “小舟。”林羽洁拉过叶飞，羞赧地作介绍：“来，见过你未来的姐夫，叶飞。”
　　 林小舟与叶翔四目相对，面部准备好的笑意僵住了，对面的叶飞也似乎想起了什么，低下头，转过脸。
　　 “你们、认识？”林羽洁察觉到了异常。
　　 林小舟”哼“了一声，撇着嘴角：“姐，还记得我和你提起的‘滥情大少’吗？”
　　 “记得，怎么了？”
　　 “喏，就是他。”林小舟用下巴指着叶飞，表情厌恶：“经常混迹学校附近的酒吧，带些柴火妞去旅馆开房。光是被我撞见就有六回。姐，你怎么认识这种人，你被他骗了！”
　　 林羽洁震惊了，不愿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吗？”
　　 叶飞不隐瞒：“真的。”
　　 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来，林羽洁脸上的红润褪变为苍白。
　　 叶飞苦笑着叹气，这一切该怎么解释呢。“从前的我整天无所事事、行尸走肉，看不到人生和未来的方向，每天只能靠酒精和纵欲来麻醉自己。可自从遇见你后，我就和过去决裂了，再也没有踏进酒吧一步，真的，不信你去问福伯。”
　　 林小舟推了他一下，“你这种人最会花言巧语了，少拿那套骗我姐。”
　　 “我没骗你，真的。”叶飞辩解、表白：“我对那些女人根本没感觉，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想的都是你——”
　　 “够了，你把我姐当成什么人了！”林小舟打断他，紧走几步打开门：“请你离开。”
　　 叶飞将目光转向林羽洁，他等待她的回答，内心翻江倒海，仿佛等待一个生死判决。
　　 林羽洁舒了口气，抬起眼睛：“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谁没有过去？过去的都过去了，再怎么纠结也无法改变了。与其沉湎与过去，不如更好地——珍惜现在。”
　　 叶飞悬着的心放下了。等来的结果是无罪释放。忍不住地，他伸出双臂拥住她，“不会再有过去了，我只有你。明天我就回公司上班，继续读夜校，努力赚钱，给你建好房子。不会了、不会了。”叶飞一再作保证。
　　 两人相拥在了一起。
　　 林小舟悄悄退了出去。
　　
　　 六
　　 小舟，我的弟弟，你千万不要有事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姐姐怎么向死去的爸妈交代呀。
　　 慢粒性细胞白血病，已经成功配型，手术费用大约五十万。
　　 医院的凉亭里，林羽洁不断自责：“都怪我，他总是流鼻血，我应该想到的，可惜——”
　　 不忍见她忧愁伤感，叶飞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去找她——我现在就去，等我。”他留给她一个自信、充满希望的眼神。
　　 林羽洁目送他离开。
　　 “吱——”一辆豪华轿车停在了她身前，从车上走出了一个人，“是你。”林羽洁愣住了。
　　 叶氏集团办公大厦，建筑恢弘，彰显商业帝国气派。
　　 叶飞一路直奔顶层，董事长办公室。
　　 他的母亲，叶氏集团的掌权人林美萍端坐在办公桌前，成熟、知性、果敢、决断。
　　 叶飞眼前的不是母亲林美萍，而是商界精英、女强人林美萍。
　　 对于他的到来，她一点不惊讶：“来了，坐吧。”
　　 叶飞哪有心情坐，“妈。”他陌生地喊了一声，“我来借点钱。”
　　 “是为那女孩吧。”
　　 原来她知道了，不用拐弯抹角了。“她弟弟得了白血病，需要五十万的手术费，算我借的，以后会还的。”
　　 “我不会借给你的。”
　　 什么？叶飞傻了、愣了，瞪大眼睛直视着对面的母亲，一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会借钱给你的，你走吧。”林美萍不动声色。
　　 “妈。”叶飞叫的真切：“就算你不念母子之情，你总该想想那个男孩吧。生下来就没了妈，九岁没了爸，从小和姐姐相依为命。他才二十岁，没钱就会死。五十万对他来说等于天文数字，可对你来说不过是少买几件衣服、首饰而已，难道你连这点同情心都没有，你就这么铁石心肠，没有人性！”
　　 最后一句话喊出来，叶飞后悔了，话说重了。
　　 林美萍没有愤怒动容，依然平静：“放心，那个男孩子死不了，会有人救他的，不过不是你。”
　　 叶飞立刻想到了，“叶翔，为什么！”
　　 “他也喜欢那女孩，可她很固执，不肯接受他。如今，一个绝佳的表现机会摆在面前，相信那女孩不会拒绝的。”
　　 叶飞后退一步站稳，“为什么？”他大声质问：“只有他才是你的儿子，我呢？我算什么？”
　　 林美萍坚硬的态度终于有了一丝软化：“小飞，对不起。”
　　 一股冲天的悲愤充斥胸腔，叶飞咬着牙：“你不借是不是，我有办法！”
　　 “去找王怀德，他上个月，去世了。”林美萍叫住了已经走到门口的叶飞。
　　 德叔，去世了。叶飞悲痛、绝望，紧紧握住门把手，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良久，他回过身，走到林美萍身前，“扑通——”跪了下来，“咚、咚、咚。”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妈，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从此以后，你没有我这个儿子，你本来也不想有我这个儿子——妈。”深情地喊完最后一个字，叶飞起身离开，一滴倔强的泪珠滑落脸颊。
　　 同一时间，不同地点，另一幕正在上演。
　　 点钞机开动了，无数张纸币快速地上下翻飞，“哗哗”作响，林羽洁只感觉眼前粉红流动，纸味刺鼻。眼前是叶翔不怀好意的笑脸，淫邪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着她的身体。
　　 她没有犹豫和选择，只有一个条件：婚前守贞，他答应了。
　　 一束悲怆绝望的目光射过来，林羽洁不敢抬头看他。叶翔看到了，回头冲林羽洁一笑：“我先走了，亲爱的。”
　　 经过叶飞身边时，叶翔露出了胜利者的得意和猖狂，同时深深地鄙夷：“我说过，你赢不了我的。”
　　 叶飞与林羽洁近在咫尺却相隔万里。
　　 林羽洁异常冷静，“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叶飞面如死灰，垂头站立。“我知道，我不怪你。”他在心里说。
　　 “我要救小舟，我要救弟弟，我要救他......”林羽洁无声地泪水直流，她的命运也许早已注定。
　　 叶飞呆立半响，眼珠终于转动。伸出的双手停在半空，想和她拥抱做最后的道别，可他害怕这一抱便再也放不下、舍不得。原本心意相通、血肉相连的爱人被生生地撕裂开，鲜血淋淋。
　　 “对不起。”林羽洁抹干了眼泪，走出了他的视野。
　　 无边无际的阴云迅速地向叶飞袭来，沉重地压下来，他的眼前一黑，堕入无尽的黑暗中……
　　
　　 七
　　 小舟，没事了，你得救了。只要你平安，姐姐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眼见着弟弟的身影消失在校园的尽头，林羽洁回转身，漫无目的的走着。等回过神来时，走到了小舟念叨过的“一条街”。几个“旅馆”字样的简陋招牌戳在地上招揽着生意。后面对应的老式建筑外表烟熏火燎，无精打采地伫立着，显得死气沉沉。
　　 有人从老建筑里面出来了，是他。林羽洁喉头发紧，真的是他。
　　 林羽洁终于知道了小舟描述的垮了、废了。这是他吗，她已经认不出了。头发蓬乱，一脸胡茬，邋里邋遢。远远地，酒气冲天。酒精的腐蚀令他腿脚不稳，踉跄着倚在墙壁上。
　　 对上他眼睛的刹那，林羽洁想起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只有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他是个活物。如今的他只剩下一口人气支撑他沉重腐朽的身体和摇摇欲坠的灵魂。
　　 看到她的同时，他惊呆了。
　　 曾经的她宛若坠入凡间的仙女精灵，简朴素雅。如今的她华服珠翠，光芒万丈。她离开了人间，抖落了泥土，回到了天上。她本来就属于那里，本来就应该过富贵华丽的生活。而自己，给不了，所以她本来就不属于自己。
　　 叶飞连忙背过身去，把脸藏好。不，不能让她看到他现在狼狈不堪、不人不鬼的样子。他真希望脚下的土地裂开一道缝，哪怕下面是万丈深渊。
　　 叶飞回过神来，她走了，留下无尽的虚无。犹如一滩烂泥一样，叶飞瘫软在地，脸深深埋进泥土里。
　　 神啊，带我离开这个冰冷无情的世界吧。
　　
　　 八
　　 走出商业大厦，换了一身保洁员打扮的林美萍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后面一辆车悄悄尾随着。七拐八绕，在一处“贫民窟”停下了，民房低矮、路面狭窄、街道肮脏。
　　 叶翔冷眼看着母亲林美萍钻进了一扇随着斑驳、破旧的里面。
　　 日上三竿，徐志森推开院门，准备到对面街上买点东西。
　　 “大哥，帮下忙——帮我到对面药店买瓶药。”一个年轻人坐在巷子口捂着肚子递给他一张票子和写有药名的纸条。徐志森照办了。见他进了巷口，年轻人立刻从地上站起来，掏出一个手绢，小心翼翼地包好药瓶，钻进了路边一辆车里。
　　 此时正是人流高峰期，熙熙攘攘、行色匆匆，谁也不会注意到刚刚发生的平常一幕。
　　 “少爷，办妥了。”买药的年轻人将装有药瓶的塑料袋交给车后座戴着墨镜的人——叶翔。这时，又一个人进了车里。
　　 “情况不妙。我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很多夫人和他的照片，明显是偷拍的，还有录音笔和DV机——少爷，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带出来呢？”来人向叶翔汇报。
　　 “先别惊动他，看他下一步怎么做？”叶翔深深皱眉：事情严重了，看来他得亲自会会“他”了。
　　
　　 深夜，叶家公寓，窗外幽深如井。
　　 客厅里，林美萍面部僵硬地坐着，手中摊开着一张报纸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记录了一个生命的逝去。
　　 卧室内，叶翔捏破了纸包，白色的粉末流入杯中，迅速融化，端起酒杯走到客厅。
　　 “妈，你决定了？”他问。
　　 林美萍郑重地点头，饱含歉意：“我们现在享有的一切本来就不属于我们，早晚要还给人家。”
　　 叶翔将酒杯放到茶几上，“妈，这杯酒，你喝了吧。”
　　 林美萍转过脸盯住杯中猩红的液体，抬起痛惜心寒的眼神向叶翔：“你——”她哽咽了，“为什么？”
　　 “我也是为了你。”
　　 林美萍痛苦地闭上眼睛：“你误会了，他根本就没想过要霸占叶氏，他只是想试探你一下。他不会想到瓶子里的真的是毒药，他相信你不会那样做的，所以他才会……”
　　 叶翔指着茶几上的一系列“证据”，“那你怎么解释这些呢？”
　　 林美萍无语。坚韧果敢的女强人此时泪流满面，脆弱无助。
　　 叶翔强忍住内心的情感波涛，咬牙将酒杯端到母亲面前，“您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如果您执意坚持，就请您喝了这杯酒吧。我没办法，失去这一切，我生不如死。”
　　 “你哥哥不会不管我们的。”林美萍劝道。
　　 叶翔否定：“没用的，我不想被施舍活着——妈，喝了这杯酒吧，儿子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林美萍怒骂：“没人性！”
　　 “没人性，哼。”叶翔无赖似的笑着：“我没人性就对了，因为我有一个同样没人性的母亲啊。”
　　 林美萍错愕：“我都是为了你。”
　　 “既然为了我，那就喝了吧。”叶翔说道：“是你教会了我冷酷无情、自私残忍，我深得您的真传。如今，回报给了您，所以——”叶翔将酒杯推到林美萍眼前：“就请您喝了这杯酒吧。”
　　 林美萍流干了泪，一杯毒酒，让她明白了大彻大悟。
　　 “看来你还是没有学到我的精妙。”林美萍回归女强人。
　　 叶翔挑起眉：“你说什么？”
　　 “我报警了，刚才我们所有的谈话内容一字不落地传了过去，警察一会儿就到。”
　　 “什么！你——”叶翔恼了，气急败坏，一腔怒意无处发泄，抓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你干什么？”林美萍吓坏了，赶紧去扳他的嘴，“快吐出来，吐出来呀。你怎么这么傻呀，我只是试探你一下。我怎么可能把公司让出去，让你一无所有呢？我只是试你一下呀。”林美萍手忙脚乱，泪又流出来。
　　 “哗啦。”酒杯掉在地上，支离破碎。叶翔咂咂嘴：“酒有点咸，不能放太多的糖。”转脸冲目瞪口呆的林美萍一笑：“我也只是试探一下。”
　　 耳边传来了警笛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叶翔捋了捋头发，整了整衣衫，仿若即将出征的战士：“妈，我走了。”轻轻一笑，打开门，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林美萍跌坐在地上。无边无际的可怕黑暗迅速向她涌来，将她包围、吞噬。
　　 “嗷——”一声惨烈的哀嚎响彻公寓上空，冲破黑暗，撕裂夜空。
　　
　　 尾声
　　 秋风萧瑟，秋雨飒飒。
　　 客运站的候车大厅人头攒动。林羽洁姐弟等待上车。小舟毕业了，他们决定回老家。在外漂了这么久，还是家乡最好。
　　 “姐，你看。”林小舟发现了熟悉的一老一少向拖行李提包裹向他们走来。
　　 是他，还有福伯。
　　 叶飞走近她，“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决定跟着你去任何地方，一辈子缠着你，休想摆脱我。”
　　 林羽洁沉吟片刻，“你走了，你母亲怎么办？”
　　 “放心吧，她没事的。她会好好地照看家里的生意，因为她还要等着他的儿子出来。”
　　 林羽洁轻轻颔首。
　　 前方传来检票处传来了上车的提示语，叶飞左手领着福伯，右手牵着林羽洁、林小舟准备上车。
　　 客车缓缓开动，窗外的景物建筑渐渐后退，远离了视野，远离这个城市。
　　 再见了。
　　 客车在公路上飞驰，洒下一路阳光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