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根据病人的情况初步断定是心梗，但具体情况要等住院观察，再确定治疗方案。
　　 大明打电话让他去装货，他说二叔病了，走不开，婉拒了这单生意。二叔此时已经像一个正常人了，之前的病像装出来的。他开玩笑地对二叔说，你这哪像病人，吃得比我还多。
　　 饿，总不能让病人饿肚子吧！二叔眉开眼笑，他似乎是故意制造和他单独相处的时间。
　　 小辉，二叔耽误你做生意，但是不会耽误你赚钱。你拿着这张卡，把卡里的钱全部取出来，快，快去，吃饭点要赶回来。
　　 他看着二叔执拗坚持的目光，他飞快地走出去。半个小时后，他抱着一捆人民币回来了。
　　 二叔，你哪来的这么多钱？他在取款机里取完两万以后，查询后得知里面还有十万，他又去了柜台把钱全部取出。他有些吃惊地看着二叔。
　　 别管怎么来的，反正不是抢来的。这些钱你准备给我交手术费，我可能要做心脏支架，差不多要花十万。另外这三张卡你留着娶媳妇用，二叔保证你娶三个都用不完。
　　 真是天上掉馅饼吗？他一下子又懵了。最近发生的几件事都让他不可思议，糊里糊涂。玉竹的离去，母亲的五万块钱，现在二叔的三张银行卡，他们之中是不是有什么关联，为什么平静地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们都那么安定无语，却在他离婚后一股脑都抛出来了，是可怜自己还是不要玉竹分享，他有了怀疑。尽管他知道二叔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小买卖，但以他估计，二叔的钱应该不会超过十万。现在一张银行卡就提了十二万，那三张，听二叔的口气恐怕还要多吧，他摇了摇头，下楼给二叔买饭去了。
　　 二叔吃了一盘青菜和两个馒头，擦擦手，指指床，我睡了，怎么老是打盹啊。二叔的脸色有些倦怠，但他没留意。
　　 二叔，今天你都睡了快二十个小时了，要不让我睡会吧！他仍然半开玩笑的语气。
　　 这样合适吗？你是病号还是我是病号，你这不是虐待我吗……
　　 哈哈哈……两个人的眼神在半空中会意，然后都笑出了声，笑完之后，他竟忍不住又笑起来。二叔似乎又睡着了，他抹去笑出来的眼泪。
　　 忽然，二叔抽筋似地扑腾起来，他大惊失色，忙摁了急救铃，等大夫赶过来的时候，二叔已经停止了呼吸。
　　 二叔走了，他所有的情绪，除了伤心就是沉默。他一直想知道的答案，二叔始终没有告诉他，他知道二叔永远都不可能告诉他，即使他还活着。
　　 那天母亲告诉他关于爸爸的一些事，他隐隐觉得，他并不是爸爸的亲生儿子，他感觉母亲是在和爸爸分开之后才生的他。
　　 出殡那天，爸爸，玉竹都回来了。他望着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亲人，他竟然不知该怎么称呼他们，他们谁也没有和谁说话。
　　 他的手躺在她的手心里。她的呼吸近在可闻，他的眼泪也早已流干，表情木然地望着二叔的遗像发呆。
　　 彦辉，你已经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二叔在天上看着你也会心疼的。玉竹攥着他的手，使劲摇晃着，希望他可以从悲痛中醒过来。
　　 爸爸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感觉很沉重，像二叔在语重心长地跟他说，彦辉，我和你最亲，你领二叔上路，送二叔最后一程吧！
　　 爸爸，还是入乡随俗，让大哥吧！
　　 不，不能让大哥，你会后悔的，彦辉。玉竹又一次摇晃着他。
　　 他看向她，她慌乱地低下头。
　　 他心里已经彻底明白了，这层难以启齿的关系，这层抹杀不掉的亲情不但像蛛网一样纠缠着他混沌的心灵，而且一样困扰着玉竹。他看到了二叔的笑，二叔的灵魂化作了一股青烟，在他的目送中缓缓地向湛蓝的天空中升去。
　　 他走向母亲，娘，我可以吗？二叔希望我送他最后一程，对吗？
　　 母亲含泪点头，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此刻，他的怀抱才是母亲最安全的依偎，他忽然懂得了母亲作为一个女人的不易。女人不是男人的影子，他们的存在不是因为男人才有意义，如果二叔还活着，他一定让他把母亲娶回家。
　　 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这真相只能属于他自己，那个美好的幻想也只能劝慰世间的一份遗憾。在母亲的心里，他流着和两个哥哥一样的血液，母亲可以问心无愧地应对他的先祖，他是李家的骨肉，我没有背叛你们。可是，面对时光的脚步，她又怎样才能漫过无数个白昼和黑夜。
　　 那散落一地的纸钱，流落了母亲无尽的哀愁。二叔为了她，终生未娶，他们始终有情，却不能眷属。他们互相守望，却也互相心疼，不离不弃，二叔就这样走完了一生。而母亲呢，她的心里是否还有期待，她是否还会在凛冽的寒风里坚守着自己的选择。无数个夜晚，无数的孤单，她的爱是否不会改变。
　　
　　 七
　　 熟悉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一种久违的温暖让他立时有了错觉，好像又回到以前的家里。他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玉竹，沉默冷静的外表下是掩饰不住的忧伤。几乎是在同时，她抬起头，表现得很意外，但马上像记起什么重要的东西，摆手示意他坐下，起身端一杯热茶放他面前。
　　 彦辉，这里还有二叔两个月的工资，本着他工作认真，出勤率高，聚能多给付半年的工资。再有，聚能本着人道主义，再加2000元算是抚慰家属费。一共28000元，，我给你打个批条，你去财务支取现金吧！
　　 算了，二叔是临时工，不享受公司那些待遇，你不要同情我了。再说他光棍一条，哪来的家属。他毫无表情地回答。
　　 玉竹欲言又止。
　　 玉竹，争吵改变了我们的人生，二叔死后，我突然想明白了，你为什么要和我吵。因为平时你太多的时间里一个人在家，郁闷了，烦心了，也只能自己憋在心里，你要找一个能够天天陪着你吵架的人，对不对？而我不能，我不能天天守着你，我属于漂泊，我不能给你安全感，我不能陪着你看落日，不能陪你去漓江泛舟，不能陪你……
　　 彦辉，这是我们的悲哀，也是万丈红尘中的悲哀。就像你母亲和二叔，我爸和小爱阿姨……玉竹的眼睛早已蒙上一层泪光，转过脸去，望着窗外。
　　 他惊愕地张大嘴巴……
　　 那年，妈妈带着我和奶奶去广州。本来妈妈的话语不多，可一想到要见到半年没回家的爸爸，她就一直不停地说，说了她一辈子的话。奶奶说，这次来了广州，要是有合适的工作，也留下吧，两口子分居，也不是个好事，她就去小儿子那里住一段时间。
　　 因为不熟悉路段，我们拿着爸爸寄钱回家的地址到处乱找，后来还是花了钱让出租车把我们送到爸爸的工地上。当一个工人把我们领到爸爸面前的时候，我们全都惊呆了。一个简易的门板房内，爸爸和一个漂亮的女人正在吃饭，那女人不停地给爸爸夹菜。看到门突然打开，她慌乱起身，把暖瓶碰翻了，爸爸连忙蹲下身子，去看她的脚有没有烫伤。
　　 奶奶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她上前一个巴掌甩在爸爸脸上，爸爸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低下了头。那女人就是小爱。小爱也觉得尴尬，她低着头，眼睛不停地来回搜寻，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虽然漂亮，年轻，但是景明有了孩子，这是孩子她妈。奶奶一把拽过妈妈，妈妈惊慌地看着爸爸。
　　 既然你们都看到了，我要离婚。爸爸突然斩钉截铁起来。
　　 休想，除非我死了。奶奶也毫不示弱。
　　 妈妈只是流泪，拼命地流泪，说不出一句话。后来妈妈哭着跑了，几分钟后我们听到了刺耳的刹车声……等我们跑过去的时候，只看到黑色的夜空里盛开了一朵血色的红梅，瞬间消失了，像流星那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我甚至来不及最后叫她一声妈妈。后来爸爸带着我和奶奶回了古城，用妈妈的抚恤金还有贷款办了一个工厂。开业那天，我看见小爱把一个存折放进了爸爸手中，爸爸好像哭了。
　　 小爱，红梅在天上看着我，她不肯原谅我，你去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吧！
　　 景明，我知道我们再也不可能了，是我害死了红梅。
　　 ……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把脸埋在双膝间，两手抓住蓬乱的头发，似乎他比她更加痛苦。
　　 玉竹，对不起。我明白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你结婚十年，我竟然没有时间坐下来听听你的故事。我只是一个劲地攒钱，只想给你优越的生活环境，像你爸爸那样，让你像公主一样地生活。我认为，只有这样，你才会一辈子守着我。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她一个劲地摇头，她仿佛在喃喃自语，又好像很痛苦。
　　 他呆呆地望着她的脸，如画的眼眉，被泪水冲刷得更加润泽的脸庞又在他的记忆里翻江倒海起来。他不再说任何话，她也开始沉默。
　　 玉竹，跟你商量个事。他差点忘了这次来找她的目的。
　　 玉竹抬起头，看着他，说吧。
　　 我想结完这几个月的运费……他没有勇气说完，在她面前，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想法。
　　 她有些不解，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希望他说得明白一点。
　　 本来我不能对你提这个要求，聚能不是我的直接客户，我应该找大明要钱，可是大明说最近资金周转不灵，聚能也好几个月没有给他打款了，让我再等等。
　　 什么，大明是这么说的吗？聚能每个月15日按时对外兑现所有上个月欠款，这你应该知道。你想从我这直接支取，对不对。玉竹质问他，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彦辉，你和大明是合伙做买卖，为什么你要提前支取？她质问的语气让他的心一紧。
　　 我需要钱，我要结束这里的生活，带着妈妈去上海，我要重新创业。
　　 二叔死了，给你留下一笔巨款，你手里的钱难道不够吗？那三个银行卡足够你挥霍半生，还需用你重新创业吗？她从没用这么刻薄的话语和他说过话。
　　 他惊愕地看着她，你说什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她竭力遏制住内心的愤怒。
　　 他彻底懵了，他真如她所说，他也真的不用再去累死累活地干了，他可以做点轻松的买卖，剩下的时间里，陪着女儿和母亲逛街，买菜，做饭，然后一家人围在一起，让时间不知不觉地溜走。
　　
　　 八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拿着二叔的三张银行卡去了楼下的取款机上查询，他的耳边反复萦绕玉竹愤怒的质问，他越觉得这银行卡不但存入了大量钱财，而且还有一个他不知道的秘密，这个秘密有可能就是导致他家庭崩溃的原因。
　　 很奇怪，密码一连换了两次都不行，他不敢再输入了，他怕银行会冻结此账号。
　　 第二天，他用二叔和母亲的生日，各试了一次，还是错误。他去了柜台问是否能帮他查询余额。工作人员很遗憾地告诉他，像这类情况，只能启动法律程序，取款人必须是死者的第一继承人。
　　 他不知道他将要经历什么，如果就此停止，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他又想想自己不分昼夜地开车，在外流浪的辛酸，饱一顿，饥一顿，连个问候的人都没有。他已经四十岁了，也渴望一份踏实和安然，渴望一份家的温暖。二叔的钱似乎可以满足他所有的愿望。
　　 他开始纠结起来。
　　 他知道一旦走法律程序，这些钱是绝对不会属于他的，爸爸才是二叔财产的第一继承者，而爸爸会不会和以前一样，给他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这笔钱转赠给他的两个哥哥呢？他陷入了迷茫和沉思。
　　 他可以据理力争，他是二叔的儿子，是第一合法继承人。转念他又想到了母亲，如果那样，母亲该情何以堪，怎么面对世人的眼光，她一世的清白就会断送他的手中，他痛苦地把手埋在掌心里。
　　 他头疼欲裂，浑身酸疼，他想睡一觉，也许二叔会走进他的梦里，告诉他密码，让这一页神不知鬼觉地翻过去。他已经很久没有笑了，头发也很长时间没理了，像一个落魄的流浪者那样，彷徨而无助地寻觅着一条新的生活之路。
　　 二叔没有走进他的梦里，大黄却依偎在他脚下，用混沌泛黄的眼珠看着他，让他瞬间有了苍凉的感觉。那些说不出口的故事和过往，都在这渐渐来临的夜色里一一上演。
　　 他要离开了，他决定放下这本该不属于他的一切。但他必须和玉竹告别，因为他们之间永远有扯不清的关系，除了感情，还有孩子，他是大女儿婷婷的监护人。
　　 玉竹，婷婷这个月去了河北参加橄榄球比赛，可能月底回来，她说想吃你做的红烧鱼，让她来你这住几天吧！他不敢抬头看玉竹，怕眼泪会落下来。
　　 玉竹，本来我可以不走，如果你需要我，我还会像以前那样为你付出，可现在，你又回了聚能，成了聚能的董事长，我知道，你再也不可能需要我了。
　　 短暂的相对无言之后是长长的沉默，他和她的心仍然在一起，那里面是十年堆积起来来的所有愁绪，有甜蜜，有伤心，有纠结，有愤恨，此时全部叠加在一起，而表现出来的却是不舍。
　　 彦辉，二叔临终前有没有留下遗嘱，我记得二叔好像说过他要把全部家产都留给你。
　　 或许二叔想留下，只是他也不知道他会用那样的速度离开人世，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把银行卡给了爸爸，让他们去法院走个程序，就把钱取出来了。
　　 你混蛋，那不是二叔的钱！玉竹抓起他就往外走。
　　 他被吓了一跳，顺从地上了车。
　　 几分钟后他们走进二叔的小院，大黄木然地表情也感染了他俩。小院已经杂草横生，一片荒凉。屋内摆放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