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公社食品站，站长和几个肉客师傅看着我扛来的半边猪直好笑，都说：“这个不合格，不收你的！”
　　 我把半边猪肉放在食品站外，立即去找副社长吴向前。因为我不但在刘家湾打石土地同他搞得熟，而且吴向前认为我人品好，暗中帮了我几次忙。第一次是称肉订亲，第二次是办结婚证，文书看了我的证明，说女方隔晚婚年龄相差太远，不肯办，但旁边一个公社干部对文书说：“吴社长叫你给他办了，他年龄大了，怕过了此村再无此店！”文书就给办了。第三次是我给岳母办来迁移证，文书向吴向前请示：“是否到生产队复核一下再落实。”吴向前说：“人家迁移都打来了，你不给落实，万一生产队一反悔，他的岳母不就成了‘黑人’，他家不就成了‘黑户’，‘黑人黑户’不合政策，怎么要得？”文书回来对我说：“石歆梧，拿手续来，吴社长叫我给你把落户手续办了！”
　　 这一次，我找不到吴向前了，虽然三角滩小电站已建成，他从工地上回来了，但是昨天到石堤区里开会去了。
　　 我只好跑到食品站里面去讲好话。我不抽烟，没有烟敬给大家。说得太直，等于没说，人家一口就拒绝了。
　　 第一天来交销售的人不多，除我交的不合格外，其余的都合格，交脱了，各自回家了。
　　 我插入食品站的人堆中，大家围着火盆摆龙门阵。我一插进去，大家就听我的了，一会儿讲国际国内，一会儿讲几个民间故事。站长又拿我开玩笑，要我讲自己的恋爱、婚姻故事：“你一个猪八戒，怎么把嫦娥弄到手了？”
　　 我大方：“这是因为嫦娥眼睛被沙子迷住了。”于是，就详细讲了婚恋经过，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眼看天快黑了，我对站长说：“站长，你再不收我的野猪，我家里没有钱，怎么办呢？”站长叫两个肉客去称，非要我把故事讲完不可。等到故事讲完，那两个肉客已把肉称了，把“完成任务”的证明交给了我。
　　 站长说：“票据上写的50斤，你莫问我们要50斤的钱哦！”
　　 我说：“站长，我懂，我懂，感谢你们大家了！”
　　 站长说：“二回又来耍！”
　　 其他几个肉客也说：“二回又来耍！”
　　 四十几斤“野猪”肉交脱了任务，苦儿和外婆转忧为喜。苦儿问：“你是怎么交脱的？”
　　 我说了交肉的经过。
　　 苦儿说：“平常我看你一点都不会说话，今天怎么会说了？”
　　 我说：“一来碰运气，二来逼倒了。”
　　 剩下的45斤“野猪”肉，也勉强能过个年了。我跑到白果坪，把外公接上来过年：“两个老人在一起，无酒无肉心也乐！”
　　 外公正有此想，没想到我孝心至此，高高兴兴同我一起到了桥堡寨。
　　 当晚，外公对外婆说：“s省人有杀人的刀没有？”
　　 外婆说：“你一辈子只看到我的缺点！”
　　 两人都笑了。
　　
　　 乌云和雷声
　　 桥堡寨小学的公办教师林李生，与文革前当过民办教师的我比较合得来，有一个性格也相似：舍己为家。他的妻子是个c市知青，叫申小芹，是个民师，还未转正，吃不上“麻谷米”(国库粮)，林李生就吃红苕，把自己的一份大米让给妻子。这天，他蒸熟了红苕，只见远处的天边变了色，起了风,乌云吹过来了，乌云越压越低，怕要涨端午水了。他与民师石元英两个人，要教四个年级,不得不临时拼凑成两个复式班，实在忙不过来。龙老师因为历史问题，长期“挂”着。两个人任务太繁重，教学质量也成问题，好在昨晚同桥堡寨四队队长丁长平讲妥了，同意让我来代课，但还未来得及通知我。
　　 他见学生已陆续进校，有不少人已在操场上做游戏，便匆匆吃下几个红苕，嘴用毛巾一抹，就上了我家。我家离学校近在咫尺，须臾即到，岂知却咫尺天涯。林李生把我领到半途时，一怒目金刚挡住了道路，莫看那金刚瘦猴一般，却委实是神圣威武，不愧“大文革”之“英名”。他把路一挡，谁人过得去?
　　 满天的乌云罩下来了，远处在打雷，雷声越来越近。
　　 近处也在打雷，震得林李生和我二人耳膜生疼生疼的：
　　 “(声音严厉，如雷如剑)林老师，你要把我们队上的劳力拉到哪里去?”
　　 “你昨晚不是答应让他代课代到这学期结束么?”
　　 “(拿出响当当、硬梆梆的“造反派脾气”)昨晚是昨晚，现在是现在，昨天晴，今天阴，事情有变化!群众有意见!(“群众”二字用了重音)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相信群众，你还敢不相信?”
　　 “群众的意见是要学校找老师代课，不然课要停嘛!”
　　 “我们队上的群众不让他去呀!”
　　 “是你自己变了卦，怕他从代课起头，以后当上民办教师。”
　　 “(恼羞成怒)是我，就是我!中国这么大，哪里找不到一个教书匠，为什么偏要找他?你找错了门，找错了人!”
　　 山雨欲来，风满村道，人满村道。
　　 这时，大队党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吴端正来了。来得正是时候，一切都可迎刃而解。老谋深算的吴端正，问清了缘由，放了一个“大水簰”：“算了吧，丁队长，让他代几天课要什么紧?听说龙老师就要审查清楚了，几天后就可来校。”其实，他已同大队几个头头扯好了，要让他的一个外甥来代课，明日就可到达桥堡寨。
　　 丁长平借台阶而下，愤愤走开。大雨滂沱，人们也各自散了。
　　 文革搞了九年多，谁都害怕“秋后算账”，每日价如惊弓之鸟，提心吊胆。虽说文革已将结束，但实际上“左”倾思想仍在。丁长平也来了个迅雷不及掩耳，对我来了个当晚算账。当晚是评工记分，这记工员还是我，因为一来丁文余已任会计，二来丁长平征得大队领导同意，还是让我记工。
　　 当晚算账，比白天挡道打雷更厉害：“歆梧，你无缘无故地恨我，怨我整丢了你的‘民办’，偏要和我唱对台戏，叫你莫去，你偏要去!坐在茅厕边不晓得屎臭!公社罗书记说你癫头狂脑，不配当民师；你自己不好好想想，你家是什么家庭，你父亲是什么历史?书是莫想教了，老老实实当你的黄泥巴脚杆!算你是个回乡知青，其实还不够格，但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可以的!今天不让你去代课，你自己去了，不搞工分!”
　　 阎王一声喝令，判官小鬼谁敢动弹?
　　 记工员是我，我此时却不敢公正地记上自己当天的工分；阎王不让记，狗咬老司——无法!
　　 我只落得个苦水往肚里咽，回家向彭清秀倾吐。
　　 清秀气得直咬牙。我吻她嘴唇时，她直喊痛，原来刚才咬牙时咬破了嘴唇。
　　 我抚慰了清秀，给她讲起了桥堡寨文革的种种险恶和斗争。
　　 文革之初，丁长平平地青云，在夺权转官、把吴端正踢开以后，当上了大队文革主任，而后又是革委会副主任。“当官不入党，有权也难掌。”大队党支部刚恢复时，没有丁长平的戏唱，吴端正把大门堵着呢！“突击入党”时，丁长平意外地得到了一张党票，就想与吴端正抗衡。然而，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丁长平哪是吴端正的对手？吴端正坐得端正，行得端正，又会笼络人心，“善”待“大文革”。台上握手一番，台下就要踢脚，背后打他的主意。吴端正先是向公社党委反映“大文革”的种种劣迹，公社党委报县委批准，免去了“大文革”的大队革委会副主任职务，桥堡寨大队的党权、大队管理权归于一人。不过，他做事不做绝，既然石维金愿让出队长之职，就让他丁长平顶上去当个队长，以后再找借口拔掉这颗眼中钉。丁长平深知就里行情，与吴端正貌合神离。但是，二人有一个共同点：对付我，不让桥堡寨才子出头!
　　 我的父亲解放前夕当过伪副保长，在土改当村农会秘书时，得罪了农会的“财神”方富贵(统计员)，因为他揭发了方富贵偷盗村公所保管室的浮财之事。后来方富贵在父亲死后，就借父亲的伪副保长历史问题任意折腾，把十五天扩展为三个月。其实，无论是半个月，还是三个月，总是一个历史污点。有老子的这个历史污点，儿子就永远莫想翻身!
　　 丁长平的阶级斗争觉悟不是不高，他早先就整过我的黑材料，只因老婆“摇不动”(干坡的大船摇不动，喻肥胖而不麻利之人)，家务搞得太包糟，黑材料中几张重要的被老婆拿去包盐巴了。剩下的几张，又让我趁帮整材料之机撤走了。我意外免去一难，实在应该感谢“摇不动”老太（辈份如此）！
　　 吴端正要丁长平拿出我的钢鞭材料，可是现在竹鞭也拿不出来了。整黑材料的天才已过时作废，不顶用了。
　　 吴端正对我又想整，又想不整。想整，是为了迎合丁长平一瓣心思，使得丁长平少拱地；丁长平虽然拱不动他，但何必遭他拱呢？又不想整，是因为他毕竟还有点良心，乡里乡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今后世道往哪变?做事不能太做绝，得饶人处且饶人。
　　 吴端正勾起手拇指算一下，此人不宜“整”，只宜“卡”。“整”在明处，怕他有出头报复之日；“卡”在暗处，他一辈子也不会知晓。况且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大错，在大队办文化夜校，参加理论队伍评法批儒；特别是公社罗书记解释不了的“世袭制”，他两句话就抖清了。
　　 “整”我，不明智；“卡”我，不费力。不要吴端正亲自出马，只要丁长平一个“五行山”压下去，任我是孙悟空，也爬不出丁长平手板心。
　　 清秀听了这些事，自是伤感，把阿爸被整被罚被批被斗的种种遭遇也诉说了一遍。
　　 既是同病相怜，又都于心不甘。
　　 窗外，风雨如磐；室内，忧心如焚。
　　
　　 夫妻和谐歌
　　
　　 我与清秀心有不甘，1976年6月，便由清秀出面采取了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行动。
　　 几天后的凌晨，村后的鱼塘边来了两个人：我、清秀。夫妇俩就像鱼塘边的白杨垂柳，两情依依。
　　 此处不用人，自有用人处。清秀怀着这样的心态，借我与吴端正一点挂葛亲的关系，到吴端正那里给我谋了一个民工的“职位”，去参加修建秀山县第一水库——钟灵水库。
　　 天机不可泄漏。为了不让人看出她的深沉用心，半夜过点，就催我起床，把大宝送到外婆那里，就送背着简单行李的我出了门。
　　 清秀本想只送到屋后鱼塘边，所以二人停下了。没有接吻，没有搂抱，没有叹息，没有悲伤。健美粗壮而又柔滑的胳膊伸过来了，创造一切的双手伸过来了，手握着手，心连着心，充满了柔情蜜意。清秀伸出双手，给我拉好了衣领，扣好了领扣，随后又解开，大热天这个是不必的；我才换的衣服，她习惯地掸了掸灰尘，转而又觉得好笑；再一次细心检查了行李卷，摸摸几串连心粽子，生怕我忘了带。其实，她在家里已检查过一次了。
　　 二人吻别，我走了。清秀看着我的背影，又不忍离去，送了一程又一程，和粱祝十八相送没有两样，一片柔情，难分难舍。
　　 我巴不得和妻子再多走几程。二人边走边谈，继续着昨晚枕边的私房话。清秀是个迷信脑壳，她说的有些话我内心不赞成，但却听得很认真：
　　 “林老师是个好人，你不要忘记他。他文才不算高，但心好。丁长平那坏心眼，这辈子就只有女子，莫想儿子。树要根好，人要心好。林老师说得对，钟灵水库工地上县里干部多，你是个人才，人家也容易发现。”
　　 “林老师自己也够辛苦了，还关心别人，我怎么会忘记他呢?我的女神!”
　　 “他和你一样心好，你吃马铃薯，让我和阿妮吃大米；他也一样，他吃红苕，让他妻子吃大米……”
　　 “天下的老公都一样，都要对老婆负责，对家庭负责。”
　　 “我也为老公负责呢，不是我，你想到钟灵水库也去不成呀!”
　　 “谁叫我的老婆比一般女人不同，眼眶子大，眼光高呢!”
　　 “你到了钟灵水库，一定会遇到好人，一定会有人用得着你的。”
　　 “嗯，那也难说……棉絮包脑壳，信撞吧!”
　　 “那双新布鞋，我给你捆在铺盖里了，要爱惜，免得鞋子烂了光脚板，我没有时间缝噢?”
　　 “嗯。”
　　 “你有字笔，莫闷在心里，要用出去，人家才晓得。你在家里，其实也替不到我。你去吧!飞吧!我不能一根绳子把你死死拴在屋里头……”
　　 我心里甜透了，美极了，醉痴了……
　　 二人说话间，清秀已把我送出八里远，到了南庄大队枫香坪，天已大亮，清秀要赶回去上坡干活。我转过身来，与清秀面对面。结婚几年来，天天看惯了的娇妻，却从来没有此刻看得那么投入：青丝双辫自不必说，五官端正无可挑剔，明眸皓齿都是笑意都是情，两颗黑葡萄，在凤眉下一闪一闪，一排白玉石与红唇辉映，要多整齐，有多整齐!圆脸蛋上，眼耳口鼻恰到好处；额头腮下，无处不是美丽温柔。那眼光，够迷人，是一首诗，仿佛在吟诵：
　　
　　 我决不留你拴你，去吧，去吧，
　　 我们绝不能心甘情愿地生活在别人脚底下。
　　 历史划一道沟，把我们暂时分开，
　　 但我们的心结成了同一朵新葩。
　　 哪怕被人按倒在地上，
　　 也要向前爬，向前爬，向前爬……
　　 我用爱情和理智，给你一对翅膀，飞吧，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