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这样的光彩，荣耀，称心……
　　 一九五七年春天整风运动开始了，姬向中对区委书记的官僚主义作风提出了批评意见，也为尽快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发表了个人的意见。这种做法本来是党内正常的生活，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姬向中却被定为“恶毒攻击党的干部政策”、“反对党的领导”、“鼓吹人民的生活水平不如过去”。更使人气愤的是，他对困难户的无私接济和帮助，被定为是“收买人心，居心险恶”的罪名。究其思想根源，这一切又被认为是他“地主阶级家庭出身决定的”。从此，他这个乡总支书记兼乡长的人，被划成了右派，开除公职，留党察看两年，戴帽回乡务农。取消残疾金待遇。
　　 姬烈英的爷爷知道了，跑来嘲笑说：“你不是革命革的不行吗，怎么革来革去和我革到一块来了。要知道，你革命革的比我还多革出一顶帽子呢，我的革命家！”
　　 “我永远都和你不一样，我活着是党的人，死了是党的鬼，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我不会倒下去，坚决跟党走的决心我不会变！”姬向中气愤地说。
　　 周欣也因为对丈夫问题的处理不满而被开除公职。她这个从小死去双亲的佃户的女儿，也终为这个地主出身的丈夫所牵累。
　　 这在少年姬烈英的心灵上，也蒙上了阴影。她开始觉得这个社会是那么的不公平，甚至复杂的有点可怕。在姬向中被开除回到家里的那些日子里，一连几天姬烈英都不理他。她心里像大海一样波涛翻滚，不能平静。
　　 终于有一天晚上，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开始审判自己的父亲。她把父亲叫到跟前，厉声问道：“你在我们面前，尽做些冠冕堂皇的好事，背地里却干着坏事，你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年近不惑之年的父亲，像个孩子一样的顺从，说：“毛主席发动的这场反击右派的斗争，关系重大，非常必要，非常及时。因为确实有右派分子向党进攻，妄图颠覆新生的红色政权。但我不是，我只是正常地提意见。我在你们面前怎么做，背后也怎么做。我没有做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
　　 “你是不是右派？”姬烈英厉声问道。
　　 “我不是右派！”姬向中痛苦地说。
　　 “既然你不是右派，那为啥给你定为右派？”姬烈英说。
　　 “肯定是定错了！”姬向中坚决地说。
　　 “这么说你是冤枉的了？”姬烈英说。
　　 “我是冤枉的，有人不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办，借机发泄私愤，打击报复！我要申诉！”姬向中坦率地说。
　　 姬烈英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父亲，像受了莫大的侮辱和委屈，伤心地扑到床上痛哭起来。
　　 “好孩子，你这样做我不难过，你在学校一定是被同学误会了。爸爸让你受连累了，爸爸对不起你！”姬向中说着，眼泪刷刷地往外流，“不过，也请你相信爸爸，我是清白的。他们可以给我处分，剥夺我工作的权利，但却剥夺不了我对党的忠诚。他们就是开除了我的党籍，我还是要信仰共产主义。这种信仰，对我来说，已经根深蒂固。过去我把脑袋系在腰带上，跟着共产党打日本、打老蒋，就是为了实现这个信仰。今天，我给领导提意见，也是从这个信仰出发，也是为了这个信仰。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会放弃自己的信仰。当官是革命，当农民照样为人民服务。我决不会倒下去，爸爸也希望你振作起来，不要背思想包袱！”
　　 姬烈英从床上爬起来，扑到姬向中怀里，用手帮他擦去泪水，说：“爸，是女儿让您伤心了，对不起！您仍然是我最最好的爸爸，谁愿意放什么屁就放什么屁，我再也不会理他们了！爸，您一定要想开些！”
　　 姬向中也帮女儿擦去脸上的泪痕，笑了笑说：“只要我们不倒下去，就有希望！我们决不能被几个屁打倒，要不然，真会让人笑掉大牙！”说完父女两个就开心地笑了。
　　 村上人听说姬向中被发配到老家种地当农民，都跑来看望他。亲热如同往常，大事小事还总是爱来找他商量。姬烈英看到这一切，更觉得爸爸是个可爱的共产党员，是自己学习的榜样。
　　 三
　　 姬烈英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中，她仍然和何正文在一个学校里念书。他们高二那年的夏天，何正文应征入伍。分别的那一天，姬烈英恋恋不舍地看着他，有许多话要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还是何正文先开了口：“烈英，你的好多书都还放在我家里，我没来得及还给你，我走后，你自己拿回去吧！”
　　 姬烈英的眼眶湿润了，看着一脸严肃的何正文，她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说：“你就没有别的话说？”
　　 “哥舍不得你，哥不会忘记你！希望我走后，明年你能考上大学！”何正文喃喃地说。
　　 她本想说叫何正文临走前到她家去吃顿饭，但话还没说出口，一帮同学围了上来，拿着小本子非让何正文签字留言，她也只好掏出预先准备好的小红本本让他签名留言。
　　 姬烈英看着何正文那清新飘逸而又苍劲有力的签名和留言，不禁想起她们几年来的同学生活。姬烈英偏科数理化，她的理由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何正文偏科文史哲，他的理由是文能治天下。姬烈英的父亲对她们说，你们的想法都不错，但是升学考试偏科要吃亏。为了升学不吃亏，姬烈英和何正文结成互帮对子，取长补短，互为老师，使偏科成绩也达到了优秀，两人不光把学习成绩搞到全校并列第一，两人的感情也渐进佳境，都成了对方心目中的偶像。互相关心，互相照顾，被同学们传为佳话。
　　 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学校里搞勤工俭学。帮助粮食仓库拉运粮食，每辆地排车两个同学，一男一女，男同学负责驾辕，女同学用绳子在边上拉或在后面推。姬烈英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同学，谁也不愿意和她做搭档。何正文见没有同学和她搭档，怕伤了她的自尊心，他就第一个主动去找姬烈英做搭档。她像个落水的孩子突然被救上了岸，那个高兴劲就甭说了。运了几次粮食，都是她两个搞搭档。每次都是她们两个走在最前头。后面的同学看着姬烈英拉车的绳子总是一个下垂的弧形，都笑着说：“烈英，你看你把绳子都拉弯了！”
　　 姬烈英生气的小声说：“你不能走慢一点，快了我跟不上！”
　　 何正文看看她那个撅着的小嘴，转过身来大声对后面的同学说：“不是烈英把绳子拉弯了，是她的美丽让我跑得太快了，你们和她搭档，她的绳子拉得比这还弯！不信你们试试看？”
　　 姬烈英嘴上说“你胡说什么呢！”但心里却比吃蜜还甜。
　　 后面运粮的车队里顿时响起一阵朗朗地笑声。
　　 “烈英，你把绳子放到车上去，用手在后面推车吧，他们就看不到绳子弯了。”何正文对走在自己前面的姬烈英小声说。
　　 何正文一句话把姬烈英从尴尬的境地中解脱出来，姬烈英高兴地转过身子，把绳子放在车子上，改用手在一边推车，好像用了好大劲似的，但同学们再也不说她把绳子拉弯了。其实她这样，不但不能帮助何正文，反而增加了车子的重量。
　　 有一次运粮，走在半道上，刚进了黄河故道的老沙窝，这是地排车最难拉的一段路。姬烈英突然肚子疼得厉害，满脸直冒汗。何正文让她趴在车子上拉着她，她不肯。一怕同学笑话，二怕何正文拉不动，太沉，太累。何正文看出了她的心思，于是对她说：“烈英，咱休息一会吧？”她这才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等同学们的车子都过去以后，何正文说：“你趴在麻袋上肚子可能会好受些。”
　　 “本来都是沙窝，六百斤粮食就够你拉的了，我趴上去，你拉得动吗？”姬烈英难为情地说。
　　 “没关系，我有的是力气，不信，你趴上去试试？”何正文安慰说。
　　 姬烈英实在疼得难受，也只好趴到车子上的麻袋上，让何正文拉着走。谁知她往车上一趴，就睡着了。何正文尾随在同学们后面，直到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才叫醒了她。她睁开眼睛一看，吃了一惊。她看着何正文，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大概肚子不痛了，说了一声“你咋不早叫醒我”，就又俯下身子推车去了。
　　 她正沉浸在幸福的往事中，何正文给她的两句留言，不知不觉地念出了声：“烈英永远都是最棒的，祝你考个好大学，成为祖国有用的人才！”
　　 转眼一年过去，姬烈英高中毕业了。她参加高考的成绩，在地区十个县市中名列榜首。她盼星星盼月亮的等待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但录取工作都结束了，她也没有接到通知书。她到学校一问，才知道自己没被录取。她问为什么没被录取，校长长叹一声说：“谁叫你是地主家庭出身呢？谁叫你的父亲是右派呢？时下就兴这个，谁也没办法！烈英呀，你一定要想开点！”
　　 姬烈英像挨了一闷棍，当时差点没有一头栽倒在校长面前。她强打精神走出学校，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家。一进家门，她再也抑制不住已经崩溃的心，放声痛哭起来。不过，她只哭了几声就不哭了，也没有了眼泪。她翻开何正文给她的留言，看着发呆，嘴里反复念叨着“烈英是最棒的，祝你考个好大学，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
　　 姬向中夫妇眼看着女儿一天天消瘦下来，难过的吃不下饭，怎么劝说她都听不进去。有一天，何正文从部队来了一封信。只见信封的背面上写着“烈英，一定要快来信告诉我，你是不是被我所在城市的大学录取了？我梦见你来报到了！”姬向中觉得这封信不能让女儿看到，她看了会受不了的。于是就把这封信藏了起来，他亲自给何正文回了一封信，让他好好做做烈英的思想工作。
　　 不久，姬烈英收到何正文的来信，信上说：“我没当兵前，把考大学当为人生的最大目标。但我当兵以后，我发现自己的想法很可笑，也很愚蠢。自己给自己戴上了一个禁锢自己的枷锁，人生道路千千万，不只是上大学一条路。高尔基小学文化，成为世界著名的大作家；爱迪生小学没毕业，发明了留声机、电影摄影机、电灯等等共有两千多项，拥有专利一千多项；只有初中毕业文凭的华罗庚，是我国著名的数学家。没上过大学成就非凡的人多的是，这说明上大学不是唯一的人生之路。我没上大学，当兵保卫祖国不是也很光荣吗？所以，能被大学录取就去上，不能被录取也没什么遗憾，无需垂头丧气，农村就是一个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同样可以干一番事业。等我三年服役期满复原回到家乡后，和你一起建设新农村，不是很好吗？我还得告诉你，我已经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在新兵中，我是第一批入党的，你一定会为我高兴。我们在学校时，不是曾多次发过誓，长大了一定要争当一名共产党员吗？烈英，我相信，你也一定会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因为我知道，你各方面都比我优秀……”
　　 姬烈英的泪水打湿了信纸，看到这里，不由自语地道：“入党，连个大学都不让上，还想入党？做梦去吧！”
　　 她擦干眼泪，还是马上给何正文写了回信。她在信中写道：
　　 “正文同学：您好！我辜负了您的希望，没能考上大学，我很伤心，但不是为了自尊，更不是怕种地辛苦。而是对那种录取考生，不以考试成绩却以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为标准的荒谬做法想不通。不过，也请您放心，爸妈也给我做了不少工作，虽然还没有想通，恐怕以后也不会想通。但我决不会颓废，我决心在农村好好干一番事业，为改变落后的农村面貌，贡献自己的智慧和力量！”
　　 写到这里，关于入党问题，怎么说呢？自己根本是不可能的。他只好写上一句“祝贺您已经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
　　 自从看了何正文的信以后，姬烈英的心总算安定了下来。
　　 四
　　 夏季一天的中午，天上没有云，地上没有风，太阳火辣辣的烫人。一条农村的土路上，走来一位汗流浃背的年轻的解放军军官。大概是为了保持军容风纪的整齐，它既不解开衣扣，也不脱掉军帽，只是一个尽地赶路。突然，他在一条大河的木桥中间停了下来。它面向上游，像似要把河水喝干一样。河床里的风吹在他的脸上，一股清凉的感觉让他忘了头顶上的烈日炎炎。这条河就是幸福河。
　　 解放军军官正在木桥上享受着清凉，眺望着上游河道的景象。有一位女子在河岸上徘徊，低着头像在找什么东西。她好像并没有发现木桥上有人。“这女子是想干什么？为什么……”解放军军官正想着，那女子突然转身面向河床，说时迟那时快，她已纵身跳入滚滚的幸福河里。
　　 解放军军官见那女子跳入河中，心急如焚，顾不得脱下军装，便从桥头上迎着那女子纵身跳下河去。幸福河水一下把他冲回到桥底下，他使尽平生气力，拼命朝上游游去。他终于抓住桥的一根木桩，把自己固定在木桩上。他举目望去，看着时而浮起、时而沉下的女子，做好营救的准备。眼看那女子就要冲到面前，他迅速松开抓木桩的手，扑向那女子。
　　 不料那女子快到跟前的时候，又被桥下的急流卷了下去。解放军军官忙朝她沉下去的地方扑过去，结果又扑了一个空。他只好朝下游游去，昂着头在水面上搜索那女子的去向。水流过了桥，流速缓慢下来，那女子的头又浮出水面。他用力猛游了过去，终于抓住了那女子的一只胳膊。然后抱在怀里，硬是把她拖上岸来。
　　 解放军军官把那女子放在沙滩上一看，愣了一下，好像在哪里见过，可又一时想不起来。他把手放在女子的鼻孔上试了试，鼻孔里还有气息。又按了按肚子，知道没有生命危险，才松了一口气。他抓住女子的两只胳膊，开始做人工呼吸。大概过了半个多钟头，那女子苏醒过来，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见是一位穿着湿漉漉衣服的解放军，在为自己做人工呼吸，又若无其事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