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工友们“小白，小白”的叫声中多了一份亲切一份尊重。掌墨师有时想捡点便宜，也改用了商量的语气。我呢，尽量少说话多观察，以此藏拙。有时他们累了叫我唱支歌跳个舞我也不扭捏。陈友发首先表示了他的友好，说是没想到我还懂扎钢筋哩。总是暗示我谁又想要捉弄我了，谁又在暗地里夸我，让我工作起来越来越自信越来越顺手，日子也没那么难熬了。杨善依然开玩笑，我就拿他新买的老婆回敬他。他嘿嘿笑着，并不说过份的话。张兵也不再修理我，老从家里给我带好吃的。至于王财达，他本是“大工”级别，专门做那种砌角的重点部位，只有他做好，下面的工人才能跟随操作。一次我跟他讲他的墙体有些斜，大约斜出去有半公分，他根本不信我连半公分也能凭肉眼看出来。结果用砣一吊，证明了我是对的。我当即要求把他换下来，让他完全没了傲气，如果有，我一准和另外忠实于我的工友联合成统一战线，让他鬼哭狼嚎。我把我的好消息及时报告给了龙老师，请他放宽心。龙老师也很为我高兴，说是总算迈进了一步。他还逗我说：记得我以前在学校跟你说过的话吗，出校门只要三个月，便知生活不易，怎样，没骗你吧？时间还很长，路还很遥远，一定要一步一个脚印，坚持就是胜利。奇怪，平时这些让人一听就厌烦的大道理，如今再从老师嘴里讲出来，别有一番亲切在心头。
　　 由于是利用的暑期开工，收工后学校非常寂静。也许敢于走上工地施工的女施工员实在太少，人们对我的生活都十分关注。特别是那些追求时尚“混社会”的年青男孩儿，完全不同于世俗眼光，对我崇拜之极，以跟我说话玩耍为荣。而这些男孩儿，多半玩世不恭，是人们唾弃的对象。所以不到天黑，我就缩进那个矮小的阁楼里，不敢出门。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我楼下故意大声嘻笑打闹，一声声喊着我名字，约我出去玩或者跳舞，不到半夜不会散去。我虽然骨子里是个贪玩的人，也认为他们外表看来吊儿朗当游手好闲，其实重情重义，各有绝活安生立命。但为了我那可怜的名誉，不得不冷漠，不得不把自己一层层包裹起来。他们越热情，我越是害怕，要知道，乡下的人们把跳舞的人都想成是娼妓一类啊。
　　 尽管我步步为营，该来的总会来。那天下雨，没有开工，掌墨师说他新进了部很有名的片子，请大家去他录相厅看，特别点明是为我辛苦的犒劳。我约了新近认识的女孩子，播音员张春一起去。黑鸦鸦一屋子的男人把我俩围在中间，真让人有点心慌意乱，好在片子马上就开始了。大约半个钟头后，镜头出现了特写，赤身裸体的男人和女人纠缠在一起，发出一声声哼叫……那时候扫黄很厉害，片中还不敢有过份露骨的直播，多的是抽象的脸部表情。我心里隐约明白画面表达的是男女间的床上事，但是对具体的操作一直很困惑，对他们的表情觉得滑稽得不可思异，对导演所要表达的东西也百思不得其解。我悄悄用余光扫了周围一眼，男人们看得如醉如痴，那一声声哼叫让他们发出一阵阵淫笑……镜头似乎是定格了般老是不走，我如坐针毡……正在这要命的关头，张春地动山摇地哈哈大笑起来，张春比我还小两岁，不满十六。笑就笑呗，一边笑还一边指着画面对我手舞足蹈。整个录相厅爆发出怪兽样的笑声，一双双象火一样的眼睛转而盯住我们，那眼神就象我俩根本没穿衣服……我猛地站起来，拉了张春夺路而逃！身后是更可恶的哄然怪笑。
　　 我气张春不该笑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一个人闷闷地回到工地。拉瓜米石的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大约二十出头，长得有些鼠头鼠脑。他一见我马上就站了起来，说怎么没人收方。我一看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一次比一次少，是不是想我一车一车帮你量？他说没办法，本来上满的，是路上颠出去了。我不信，他叫我跟车自己去看。我早听说十个司机九个坏，有些犹豫。他说怎么你还怕光天化日之下我对你图谋不轨？你这个施工员也太不称职了，以前施工员都是亲自跟车的，因为上车的工人也是看人上车，你当事人不去，他们也就可以节略点力气少上两铲。我本不是胆小的人，被说得不好意思，就跳上驾驶室随他跟车去。一趟两趟，他果然彬彬有礼，讲些粗而不俗的笑话，让我耳目一新。我在心里骂自己以貌取人，对朋友的渴望，让我对他没了防备。
　　 第二天，我不想面对一起看录相的那帮家伙，找了个借口，继续跟车。司机说小白你一个女孩子整天关在屋里不敢出门，很闷是吧？哥子我有好多书，你想不想借几本去看？我一听有书，高兴得拍着他肩膀大骂他为什么不早说。他说他家就在公路边，可以先去挑了书，再去工地。我看他家里光线很暗，心里有些不安，就叫他随便拿几本出来。他死活不同意，非叫我自家进去挑。他的固执引起了我的警觉，但我马上又想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是说谁个少女不善怀春谁个少男不喜钟情吗？也许人家就是对你有点好感而已，没有必要草木皆兵杯弓蛇影。没错，他的藏书确实很多，让我对他又多了几分看重。一会儿后，他把一只手搭在了我肩头，我没在意，继续翻找。我感到另一只手开始在我身上游走……想也没想，右手飞快摁住了他搭在我左肩的手，上前半步让他手臂处于绷直状态，然后猛地反身，左肘顺势往下一压，他手弯关节骨发出一声美妙脆响，哀叫一声软下地去。我冷冷地哼了一声，对他说：“其实我应早点告诉你，我练过健美，健美班老师刚好教过几招女子防身术，没想到效果这么好！你也配合得天衣无缝，如果你路数不这么老套，我想今天在这儿哭的应是我！”
　　
　　 既然跟未婚青年交往这么危险，以后我就和已婚男人打堆，该明智了吧？我发现那个负责扎钢筋的名叫黄言的男子长得憨憨的很实在，对钢筋技术的熟练令我心生敬仰：他下料的时候几乎不用尺子，尺寸自在心中。随手这么一弯，弧度和弯勾长度刚好。而我还需要搬出公式计算半天。他告诉我，他老婆很漂亮，还跟他生了对可爱的双胞胎。更值得一提的是他是包工头的女儿张英的舅舅，而我是专门为包工头负责技术的，该算一条船上的人了吧？再说了张英对他舅舅亲着呢，间接地不是也赢得了女同胞的友谊？我为我的英明发现庆幸，为找到个“安全”的朋友心生感激。
　　 我多数时间呆在了钢筋工黄言旁，他告诉我他很爱他的老婆很爱他的家，我对他更是敬仰有加。我对他无话不谈。他也教会了我许多理论外的知识。一天中午太阳火辣辣地，掌墨师宣布下午延时开工。张英因为要守材料不能回，黄言说离家太远也不想回，这么长的时间如何打发呢？最后决定还是上我的蜗居吹吹电风扇最合算。进门闲聊了几句，黄言提醒张英该去守着材料，那是自家现成的钱哩。张英走后，黄言随手关上门。在工地混些日子后，我已学会处处昭显我的磊落给别人看，所以我又去把门打开。他再次关上门，我再次打开，他又踢上，一丝不详的预感涌上来，我手足无措地愣在门口。他一把拉过我，死死抱住，嘴贴上来，呼吸急促地说：“白梅，我想吻你……”这不在我的经验之内，我傻掉了，脑里一片空白，我想推开他，然而手脚发软，连声音都是有气无力的。我的内心充满了绝望，五脏六肺绞在一起，让我呼吸困难。“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我一声声哀叫着，然而他象个野兽一样，听不见任何声音。我的眼泪在脸上姿意横流，我还没开始我的爱情，我的爱情是我生命的全部，是纯美灿烂天下无双的，我的初吻我的初夜应给他爱我我爱他的人。也许我无底的哀伤让他有些害怕，也或许我的单纯唤醒了他的良知，他的手松动了一下，我病急乱投医地拿起桌上一堆《婚姻与家庭》杂志塞在他怀里，一边后退一边结结巴巴地说：“请你，请你看书。”我的思绪已经陷入混乱，没法思考没法说出完整的话。其实我想说的是：你有美好的家庭，请你珍惜，请你放过我。他终于良心发现，冷静下来，慢慢走了出去。我赶紧关上门，反锁了不放心，又拉过书桌抵死。关上本就不大的窗，连那个唯一透气透光的小气孔也没放过。我瘫倒在床，晕晕然然，仍然不能思考，头痛得快要爆裂，却不能入睡。好不容易闭上眼睛，眼前就晃动着黄言丑恶的样子，我一次次惊叫着翻身爬起，才知真有白日做梦这么回事。后来我落下了不能为外人道的病根，经常在梦里失声尖叫。大白天一点小动静也会让我花容失色。我不敢说，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我并没有失身。工地上那帮人有些猜疑，因为掌墨师开玩笑地问我为什么突然不理黄言了。我编了一些理由塞搪他，但他明显不信，只是不点穿，他对我说话比以前下作多了，经常意有所指地问工友们：你看她是不是又长大了些？先前我不明白，后来才醒悟过来他是指我胸部。我恨得牙痒，却做声不得，只好装傻。杨善此时只淡淡地随着众人笑笑。我本以为，他会发挥想象用他无敌的口才编出许多黄段子的。所以说人性的根本，关键时刻才会显现。
　　 事隔多年后，我的男朋友调侃说世上没有强奸这回事，如果有都是杜撰来骗人的，因为女人不配合，男人是无法进入的。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女人爽得不想反抗了。为此我和他分了手，从他自以为是的武断判决，我仿佛看到了他龌龊的内心世界。当然这是题外话。
　　 也许老师从我忧伤的眼里读懂了什么，他百忙中抽时间来了一次我的工地。这次他的派头拿得很足，傲慢得不象话，对我却表现出莫名的亲切。老师转了一圈就走了。工地上的人对我毕恭毕敬起来，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一个词―――“狐假虎威”。我明显感到了他们恭维后面的轻视和疏远。我逢人就说我跟龙老师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他们只是不信。陈友发说：“妹子，今后全靠你了，我这徒弟都当三年了，还没混上大工。我的眼睛不会骗我，这个小地方是养不下你的，早晚有一天你会比我们这儿任何一个人高贵。到时我跟你干，挑灰桶都愿意！”杨善见我郁闷的样子，安慰我说：“小白，怕啥子哟，有的人想傍还没有机会哩！”我算明白了什么叫众口烁金，无中生有。
　　 我渴望着倾诉渴望着温暖哪怕只是形式上的亲密。我搬到了乡镇府广播室张春的住处。那是张春的工作室兼卧室，墙的四周为了隔音都装嵌着红色的毛毯，张春本身也是个爱美的主儿，交的男朋友也有钱，室内相对豪华。她告诉我这个地方外人是不准随便出入的，叫我随时记得关门。我想我随手关门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
　　 禾禾的亲戚把禾禾安排在一个大工地做材料员，形形色色的人比我们工地还要复杂。然而他跟各色人等嘻笑怒骂游刃有余，我很羡慕她什么都说得出口，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暗自佩服她逢人说人话见鬼讲鬼话的本领，光那张见风使舵百变不惊的脸就够我看得口水长流。她说她累死了，最近接了好几个工地。我说禾禾跟你老板说说让我跟你一起上班得了。禾禾说老板很坏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坏，你以为轻易就能站住脚？我说我会努力的，只要能跟你在一起。禾禾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说你应付不来的，你跟我不是一类人，我不想毁了你。她叫我跟她一起去设计室玩玩，看新工地的篮图晒好了没有，晒好了就拿去复印。设计院一直是我梦中的神秘地带，我很高兴能有这么个机会近距离领略一下老师们的风彩。高工是个胖胖的老头，见我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图纸看，就问我看懂没有，我说看懂了，采光、通风考虑得都很好，只是觉得卧室可以小些，睡觉的地方而已，客厅可以大些，适合社交开舞会什么的。卫生间的门跟厨房的门对着开有些相撞，可以试着把卫生间的门往里开，因为卫生间够大，这样对单身女子也更有安全感。高工很有兴趣地听完，说有心裁培我，问我愿不愿意帮他把图纸描出来，很简单的，照着图纸用细炭素描在油纸上就可以了。不过要非常细心，因为油纸很滑，炭素也不可以抹擦，一条线就代表着上万数的钱。
　　 月底张春进城开会，中午，我正在教室专心描图，秋秋的男朋友阳子来找我。离开学校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来同学看我，我高兴得欢呼雀跃。因为正是午饭时间，就把他带到我住的地方，然后下楼去政府伙食团买饭。镇上新近培养的年青人也在那里等着小炒。姓赵的小伙见团长萎靡不振的样子就问他：怎么了？
　　 团长说：没怎的，就是精神不好，腿发软。
　　 姓黄的小伙说：你是不是“过度”了，身体“虚”哟？
　　 团长说：有可能哦。
　　 我看了看团长，结实得跟牛似的，就奇怪地问他：你这么结实身体还虚呀？
　　 团长就笑了起来。
　　 姓黄的说；哟，还装“处”哩。
　　 姓赵的横了他一眼，对他俩说：不是装的。
　　 姓黄的说：你倒挺维护她，你凭啥子说她还是“处”？
　　 姓赵的说：凭我的直觉，你注意看她的眼睛。
　　 我刚想质问姓黄的几句，姓赵的用手轻轻拂我一下说：不懂就少开腔，傻呼呼的。
　　 我似懂非懂地噤了声，心里有种被呵护着的温暖。
　　
　　 原来阳子跟秋秋闹了别扭，是到我这儿来吐苦水的，他说秋秋越变越怪了，简直没法理解。我说人都是有脾气的，你们是同学又是恋人，这种缘份实在不浅，应好好珍惜。又搬了些书上的大道理开解他。我的劝说很是空洞无力，阳子吃完饭就无趣地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