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周末你真回家？”丁文问她。
　　 “恩，老妈说要我去医院检查一下。”
　　 “没什么事吧？”
　　 “只是普通的体检。”尤嘉握着手里的冰淇淋，淡漠地说，“你吃了吧，我今天不能吃的。”
　　 丁文有些惊喜，说：“不愧是好姐妹，这都能一起来。”两人的亲密瞬间又多了几分。
　　 尤嘉觉得扔了可惜，于是带着强迫的情绪问丁文：“你吃不吃？”
　　 “不吃！”
　　 说罢，那个可怜的冰淇淋，还没等待享受女孩子舌尖的温存，便被尤嘉无情地抛弃在了街道拐角垃圾桶里。丁文打骂尤嘉说浪费，两人笑呵呵地进了文具店。可怜的姜安站在冰淇淋的商铺边，远远地望着尤嘉的一举一动，他再次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个永无天日的黑洞。
　　 “你知道他抽烟吗？”丁文挑着货架上的本子问道。
　　 “他说过，但他从来没在我面前抽过烟。”尤嘉说比划着手上一红一绿的两个本子说，“今天突然感觉他好陌生。”
　　 可即便他抽烟，酗酒，不学无术，即便他身上有着她曾经厌恶的所有特质，但他就像有一种魔力，让她的爱能够义无反顾。
　　 “丁文，你知道吗？”尤嘉微扬起下巴说，“有些人说不出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四．何以爱
　　 经期延长、血量增多、流鼻血、浑身乏力、脾脏肿大。当方护士长拿着自己女儿尤嘉的血检单时，她原本就在锁骨下扑通扑通跳着的心，瞬间便被提到了嗓子眼。已经徐娘半老的她，步伐略沉重，在白褂下甩着两瓣儿松弛的臀部，还能依稀看出年轻时风华绝代的影子。
　　 方护士长慌张的脸上爬满了细纹，她刚推开丈夫的办公室，身子还留在屋外，就冲着办公桌上的尤医生大喊：“造孽啊！”然后将化验单仍在桌上，她枯黄的眼中已经泪光闪闪。
　　 血检单上的白细胞和血小板的数量恰好在白血病的范围内，多年的从业经验让尤医生瞬间木讷了，但出于习惯他摘下了眼镜，揉了一下额头上皱纹。
　　 这是个笑话。如果是陌生人，主治医生即便胸有成竹地知道患者得的什么病，但为了填饱私囊，还是会让患者走一遍各项检查，来拿到其中的分成。如今当自己的女儿，表现出白血病病症的时候他却怀疑了，他甚至觉得可能是实习的检验员把血样弄错了。
　　 尤医生沉重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妻子，说“真的不一定，做个穿刺吧，刚好确认一下。”
　　 方护士长看着尤医生死板的面孔，她从来没有这么厌倦过他的这张嘴脸。“嫌钱坑的不够多是吧，连自家人都开始算计了！”她又加重了一句，“造孽！”
　　 跟大多数家庭一样，当年轻时代的荷尔蒙消散过后，皮肤松弛的身体也渐渐淡忘了什么叫做爱情。两个枯萎的灵魂再也不能从拥抱中获得安慰，孩子便成了唯一能让婚姻继续坚持下去的防腐剂。
　　 直到骨髓穿刺的化验结果出来，尤医生看见化验单上明文标着“CML(慢性粒细胞白血病)”，他便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为了不延误初期的治疗，又不能让女儿心理紧张使病情恶化，他将黄黛片装进了一个营养素的瓶子里，决定隐瞒病情，谎称尤嘉只是贫血，要她每天按时吃药。尤嘉没有觉得不妥，只是每个周末她都得回家了。
　　 上了年纪的家长们在家里闹的水深火热，年轻的孩子们则在学校里爱的死去活来。黄朝波和丁文走的越来越近，原本不屑于打扮自己的丁文，每天清晨都会微笑着对着宿舍里的镜子，梳理她渐渐蓄长的头发。
　　 为什么黄朝波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平凡善良的姑娘，尤嘉心里也纳闷。“走，吃早餐去。”尤嘉对丁文说。
　　 两个形影不离的女孩子转身便置于一片热闹的喧嚣中，清晨食堂里忙碌的氛围不差于运动会时的盛景。蒸笼一层层地变矮；油条被一根根抽离；在百忙之中煮蛋的锅具里，也只剩下深棕色的茶叶汤；打豆腐脑的师傅，用围裙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这些学生如狼似虎，让谁都吃不消。
　　 早上一出门就碰见自己喜欢的人，会让这个平凡而清净的早晨变得更朝气蓬勃。正在考虑吃什么的丁文，突然眼前一亮，朝着人群中挥了挥手，换回了黄朝波那阳光的笑容。
　　 黄朝波左手拎着两个茶叶蛋，吸了一口杯中的黑米粥，问道：“你们要在这里吃吗？”
　　 “恩啊，你回去吗？”丁文问他。
　　 黄朝波看了一眼尤嘉，说：“改主意了，跟你们一起，可以吗？”
　　 尤嘉心里不是太乐意，但点了点头，还是同意了。
　　 “今天早上的茶叶蛋卖光了，不过你们可以吃我……”黄朝波说着话，和一个端着餐盘的人撞个正着，那人碗中的蛋炒饭跟烟花一样炸开在地板上。
　　 黄朝波立马蹲下身，低着头连连道歉，那人却丝毫没反应，两腿直楞楞地站在原地，许久才说了一句话，“你什么意思！”声音有点痞子气。
　　 真是冤家路窄，黄朝波抬起头来，才发现这人就是姜安。他不再收拾地上的餐盘碗筷，而是像山一样稳稳地站了起来。虽然他的个头不及姜安，但是身子却比姜安结实得多。两人之间窜出杀气，让周边的人都退避三舍。
　　 尤嘉和丁文的心顿时凉了。
　　 姜安一把揪起黄朝波的衣领。黄朝波没有立时反抗，而是怒喝了一句，“放手！”。姜安没放，明显想茬架，他怔着两只盛怒的眼睛，两手将黄朝波往前一拽，两人胸膛便靠在一起。
　　 “再说一遍！给我放手！”
　　 黄朝波的再一次警告如雨滴入海，那声音在食堂里兜了一个圈，只在人群里泛起一点涟漪，却没有任何作用，他松掉攥在手里的鸡蛋和粥，两手一左一右猛击姜安的两肘。姜安浑身跟过了电一样麻木无力地松开了手，紧接着又被黄朝波两掌推了出去。姜安往后退了两大步，这才稳住，嘴上说道：“你有什么能耐，就会背地里捅刀子！”姜安健步冲上去，撞了黄朝波一下，黄朝波没稳住，身子后仰腰便撞在了餐桌上。
　　 黄朝波站起来，打算跟姜安拼个你死我活，丁文隔在了两人中间，正对着黄朝波说：“要打出去打，别给我在这里丢人！”
　　 黄朝波神色犹豫了。不想，姜安的火气比谁的都大，他把丁文推出战场外说，“别掺和！”
　　 两人抱打在一起如漆似胶，尤嘉攥着拳头大叫了一声：“别打了！”她的声音尖锐，像钢钉划过玻璃的表面，一股热流瞬间从她的胸腔冲上鼻头。尤嘉抹了一下自己湿腻腻的鼻子，晕晕乎乎地看见了手上的血迹。
　　 两个鼻孔就像被捅破的口子，血流不止，尤嘉眼前迷雾朦胧，最后半昏半醒地睡了过去。姜安脱掉了上衣，用衣服遮住了那简直骇目的血流，抱起骨瘦如材的她就往外跑。
　　
　　 五．孽缘
　　 正值秋初，医院里的冷风和灰白的墙壁突然让人觉得有些寒冷。尤嘉带着吸氧器睡在病床上，愁眉苦脸的方护士长带着感激的笑容，她摸着女儿的手，对站在自己面前的三个年轻人说：“谢谢你们在学校里照顾她。”
　　 尤嘉血气这么旺哪像贫血的样子，丁文怀疑，问方护士长尤嘉到底得的什么病，方护士长仍旧隐瞒，苦笑着说：“她身子一直弱，最近吃的药，药效大些，起作用了。”然后接着说，“让尤医生送你们回去吧，别耽误你们上课。”
　　 黄朝波拉着丁文的手，欲走的意思，礼貌地推辞说道：“不用了，我们自己回去，尤嘉离不开你们。”方护士长在心里默默赞叹黄朝波懂事，却看到另外一个男孩儿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她仔细打量了这个觉得熟悉的孩子，一颗心突然变得颤颤巍巍，她问，“你多大了？”
　　 第一次见尤嘉的父母未免有些紧张，姜安担心方护士长反对他和尤嘉的恋爱关系，只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说19了，不敢再说一句多余的话。
　　 方护士长心头又是一颤，接着问：“叫什么名字？”
　　 “姜安。”
　　 方护士长舒了一口气，她藏了19年的心结纠缠在心里早已老化成一个解也解不开的死扣。她打消了自己突然觉得可笑的念头，于是开玩笑地说：“都好好努力，要不然怎么照顾心爱的人。”
　　 黄朝波在一边偷着乐。而姜安心里觉得这是一种认可，也跟着笑了笑……
　　 尤医生给尤嘉换了口服药，谋划着第一次的化疗，私下又忙着骨髓配对的事，方护士长则在着手申请尤嘉的休学手续。白血病的治疗一步都不能耽搁，更不能走错。尤嘉恢复了几日，在新的星期一才回到学校。
　　 课间，姜安站在教室门外叫她：“尤嘉，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聊聊。”
　　 两人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坪上，倏然，姜安的心情沉下来，他仰面朝天说，“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宁愿与世界为敌，也要对你一个人好。我爸是市长没错，但他每次喝完酒都骂我是杂种……”
　　 如果时光倒回二十年，我们不难发现，父辈们造的孽正在子女身上续演。
　　 那时姜安的父亲也是个纨绔子弟，二十多岁的年纪，财大气粗风流惯了，他用钞票买来数不尽的风尘女子，陪他上演一番番情感剧，以此将自己的空虚填满。是女人毁了他，让他变得身无分文，又是女人丢给他一个孩子，那孩子的哭声，让他从纸醉金迷中醒来，让他糜烂的生命才变得血肉分明。
　　 那时尤嘉的父亲，却延续了平凡人家中传承下来的诚恳，孜孜不倦地行医以拯救浮生，但最后也一并沉沦为金钱的奴隶。至于尤嘉的母亲，年轻时心高气傲的她是个聪明而且坚强的女人，无情的岁月让她意识到，恰恰是她年轻时的聪明毁掉了她年轻时的自己。
　　 “……我不到一岁的时候我妈就死了，我知道我有时像个孩子，但请认真地爱着我好么？我只有你了。”姜安话语里流露着感伤，每字每句都是在诉知尤嘉——他多么想得到她的爱。
　　 尤嘉如愿以偿地听着姜安的倾诉，仿佛在听这世间所有的甜言蜜语，这让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她爱的价值，她微笑着露着尖尖的牙齿，在姜安额头上轻吻了一下。那湿湿凉凉的触感，如蜻蜓点水一般，让这个季节的燥热瞬间弥散。
　　 “想吃什么？我去买。”
　　 “哦，冰淇淋……”
　　
　　 比起自小没有母亲陪伴的姜安，尤嘉要幸福太多。但爸妈在家里吵，让尤嘉的耳朵都起了茧子，有时候她宁愿自己是个孤儿。尤嘉睡在自己的房间，从主卧传来的斗嘴声再一次吵醒了她，她打开床边的台灯，书桌上的电子闹钟正好跳过了一个数字——3:09。窗外还看不到一点光亮，枕着枕头，头发在床上散成一团，她再也睡不下去。爸妈的吵闹声像老鹰乐队的歌曲一样极具穿透力，爸爸的嗓音低沉，是敲击欲破的底鼓，让尤嘉的心里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妈妈的声音高亢，则像一个吃了枪药的主唱。二人带着不由自主的黑嗓和破音，从卧室骂到客厅。
　　 “闺女这个样子！你还有心情跟病人家属出去吃喝？”
　　 “那也比你这个死三八，去酒吧约少爷强！”
　　 “嗬！你要是觉得自己混的好，有本事找到合型的骨髓啊！”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为这个家做了些什么？你能当上护士长还不是我去贴的领导屁股！你以为我愿意？”
　　 “姓尤的！这世界上哪个男人都比你强！”
　　 紧接着一阵清亮的耳光，尤医生骂道，“婊子！当初就不应该可怜你！脏了我家门！”说罢便摔门而去。
　　 尤嘉穿着一件薄薄的碎花睡裙，裙摆下细瘦的小腿颤颤巍巍地站在打开的卧室门边，她拉耷着两条细长的胳膊，脸色惨白眼里留着泪，问方护士长，“妈，我到底得的什么病？”
　　 母亲的脸上留着父亲的掌印。方护士长没回答女儿的话，而是说：“嘉嘉，过来抱抱妈妈。”
　　 尤嘉抱着方护士长胁下，“我再也不想听见你们吵架。”
　　 方护士长，长喘一口气，“休学的手续已经办好了，你爸已经预约了最好的主治大夫，这个周天做手术。”
　　 “妈，我到底怎么了？”
　　 “白血病……”方护士长有气无力地说，“放心，你的病发现的早。”
　　 尤嘉突然觉得自己站在了生死边缘，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别人，而是姜安。尤嘉前言不搭后语地冒出了一句，“妈，我谈恋爱了。”
　　 “妈妈知道。”方护士长嘴角一抿，羡慕的同时又像在嘲讽，她心领神会地说：“傻孩子，你的病肯定能治好，你要信心我和你爸。”
　　
　　 六．分手
　　 课下，形影不离地两人靠在扶栏上望着窗外。当丁文从尤嘉口中，听到她患白雪病的时候，丁文的嘴巴张着，迟顿了接近一分钟，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说，“我觉得你爸妈挺好的，我爸妈在家里也常吵架。”
　　 “我爸让我后天做化疗。”
　　 “你跟姜安说过么？我觉得你应该让他知道。”
　　 “还没有。”尤嘉犹豫着问，“真的要跟他讲吗？”
　　 “你担心什么？”
　　 “我害怕耽误他学业，也不想让她看见我手术后的样子。”
　　 “这样啊。”丁文沉思一会儿说，“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告诉他。”说罢她的嘴角突然一瞥，肩膀一耸说道，“你们真的很有夫妻相，你难道没有发现你们的眼神简直一模一样吗？”
　　 “你说什么呢？”尤嘉瞬间喜笑颜开，想来这是她手术前最快乐的时光了，她因此坚信自己的病会好，也相信她和姜安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到底要不要跟他讲，尤嘉一直都没有确切的决定。但第二天，姜安没有任何预料地，按响了尤嘉家中的门铃。尤嘉从猫眼里看到他捧着一束火红的玫瑰，背靠在走道的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