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读曾祖诗文记(随笔)
五
曾祖在《宣汉县志》卷二《营建志·坊表》提及清节妇敬覃氏神道碑,并著《敬覃氏神道碑文》以记之。文曰:
节妇,五市覃公立廷之女,樊市敬公全康之妻也。年十六,归敬氏,五阅月而全康死,节妇娄欲身殉。或责之以舅姑在,且殄夫祀何?遂。明年归宁,父母怜其少也,已议婚某巨室矣。家人私语窃指目节妇,节妇已心怪之,及聘币充庭,节妇大愕,猝剪髻白父母曰:“儿苟渝初志者,视也。”父母且悲且喜曰:“始谓汝无子耳!今若此,光两族矣。”聘者索然而返。时閤境喧传,谓敬氏一门萃两节妇,殆于中公积善之庆欤。于中者,全康之祖也。先是于中公季子配义聘徐氏,甫成婚而夫死,亦守志不渝,故人言云云。自是舅姑益爱怜之,命抚弟孟章子干宗为嗣。干宗克振其家,有声族里,门祚其方兴未艾乎!抑节妇熏陶有素耳!节妇以光绪丁未年六月卒,享年五十岁,盖守贞凡三十有余年,前清已奉旨旌表,民国又沐褒扬。今夏重修县专,余谬与修撰,将以事略入列女传,而干宗适以道碑文为请。干宗,余婿也,表彰节义,又吾辈责也,故叙而系之以铭。时则民国十五年四月朔日也。铭曰:“女而士,辉彤史,丧所天,矢以死,吁嗟炜兮!慰夫魂,字螟蛉,露头角,日峥嵘,吁嗟英兮!坚逾铁,青裒雪,荷褒纶,表厥宅,吁嗟杰兮!阴教章,薄俗匡,永无极,姓字香,吁嗟昌兮!”
一直疑惑不解,曾入成都铁道学校受教新学,欲倡从武昌起义发动宣汉辛亥革命,凡三十多年为高中学校管教者的曾祖,为什么会写出如此一篇奇文。
曾祖虽受旧学影响至深,有旧大家族的血脉传袭,但从县志里的一些记载里可以看出,曾祖并不是守旧的人。在民国《宣汉县志》卷一《舆地志·山水》之“挖断山”后的按语里,曾祖说:“莲池沟之挖断山,为王三槐发也。嘉庆时教匪猖獗,三槐祖墓发挖殆尽,至今尤为禁地。”并进而叹曰:“夫政策不良,致愚民铤而走险,当轴不知悔悟,乃戮及山川,戮及尸骸,虽云专制残酷,亦科学不昌有以愚之也”。最后还阐明其按语所指:“余惧夫堪舆家之曲说牵引,又悯迷信者之无识盲从也,阻碍文明进化,实非浅鲜,因附及之”。能认识“堪舆家之曲说”的曾祖,为什么就走不出男尊女卑怪圈,还要去写旌表褒扬节妇之文呢?
思之再三,我在私底下原谅曾祖:或许,这并不是曾祖的错,而是时代的错。曾祖撰文所记之节妇敬覃氏,民国时不是“又沐褒扬”吗?既然政府都再褒再扬,曾祖记之述之,亦不为过。
《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曾祖从土黄庞氏一脉脱颖而出,虽未成大家,却也算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午夜梦萦,常常怀想曾祖所在的时空,遥对早逝的曾祖,我问他是否刻印过自己的诗文。曾祖面静如水,眼眺星空,并不作答。晨起,咀嚼回味,仿佛明白:即使刻了,也会同曾祖积存的满屋经笥一样,毁不知所,岂能劫后而留存至今?今读曾祖留存诗文,虽不敢说其有多高水准,但品之再三,其作却多少有些韵味。只是现而今,家传已断,厝火无薪,忝列后嗣,愧对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