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官到农民，这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感受，无论是谁，都会唏嘘感叹的。我仿佛看见：在北方农村那特有的村前小道上，一个穿着去掉了领章、帽徽的军装的退伍军人，在孤单地、羞愧地、朝着家乡走着，或许他会低着头，亦或许他生怕见到熟人，但是他只能这样地走下去，因为他已经走投无路了。
　　 而当一个人走投无路的时候，那么家乡也就是他的最好的归宿。我也仿佛看见：当他走到村口的时候，把背上的背包往地下的草坪上一扔，然后双膝跪地，嚎啕大哭起来。是呀，十八岁满怀希望地离家出走，到了二十四岁竟然一事无成地灰溜溜地回到了原点。该怪怨谁呢？是怪怨上天还是怨恨父亲？是怪怨自己？还是怨恨这个社会？实际上，到了如此地步，说什么也晚了。也许只有哭泣，才能把自己满腔的悔恨，尽情地挥发出去，不然的话，还能做些什么呢？
　　 到了此时，才会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叫做“无颜再见江东父老”的含义了。可是，还有更让他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
　　 当马平退伍回到家里的时候，迎接他的只有马化龙那佝偻的身影，以及弟弟妹妹无神的双眼和陌生的面孔。
　　 当然，坐在炕上喝了一口水之后，第一句话便是问道：“我妈呢？怎么不见她老人家？”
　　 “唉，你妈她去年夏天就去世了，爹怕影响你的前途也怕你分心，故而没有给你去信通知你。”马化龙蹲在地上，没有抬头。
　　 “什么？我妈去世了？啊？啊呀，妈……”马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当他看到弟弟妹妹点头默认的样子的时候，才感觉到了这是真实的事情，于是，他再也忍不住自己内心的震惊和悲伤，双手捂着脸大声地哭了起来。
　　 于是，屋子里便没有了那久别相聚的欢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乌咽悲戚之声，这声音顺着窗户传出了大院、传出了街道，一直传到了湛蓝的天空中，久久地回荡着、回荡着……
　　 “马平回来了！”这个消息简直像夏日里的雷声一样，炸起了一层巨浪。
　　 村里的人们带着惊异，带着疑问、带着各种复杂的声音私下里悄悄滴传播着这个消息，刹那间，说什么的都有，简直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的主要话题。
　　 什么在部队犯错误了，什么男女关系了，什么偷盗被逮住了，什么私自卖军火等等等等，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传的是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的，让你有口难辨，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
　　 于是，猜疑的、疑惑的、同情的、讥讽的、高兴的、嘲笑的等等各种表情都发挥得淋漓尽致，而这里面唯有付月全是最明白的一个人，也唯有他知道马平被遣返回乡的缘由，而且他在得到马平回乡的消息时，不免暗自高兴了一番，但是作为一个人，都有良心发现的那一面，高兴过后，便又后悔了，毕竟来讲自己害了人家，心里也十分愧疚。但是，他终于可以放心了，马化龙一家子的命运全部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自己今后便高枕无忧了。哈！想跟我斗，哼哼，你差的远呢，你真是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简直找死！
　　 此时的马平已经万念俱灰了，他望着一贫如洗的家里，看着骨瘦如柴疾病缠身的马化龙，再看看面黄肌瘦的兄弟以及蓬头垢面的小妹妹，真是不知道这个家庭该如何生活下去，他不由得就响起了母亲，要是母亲在，那该多好呀，可是，母亲已经离世了，今后这个家庭眼看着面临分崩离析的下场呀。面对如此局面，自己绝对不能倒下去，必须要顽强地树立起信心，用自己的肩膀去挑起这个家庭的重担。毕竟自己是个军人，军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困难？
　　 想到这里，他便去母亲的坟墓上痛哭了一番，然后就顶着人们那躲躲闪闪的目光，昂首挺胸地在大街上转了一圈。
　　 马化龙的儿子，坏也要坏出个样子来！到了此时，一切都无所谓了。
　　 不会做饭就学着做，不会种庄稼就学着种，马平甚至于专门吃了一星期的糠窝头。他的这些举动，让马化龙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唉，自己的过错影响了孩子，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好个马平，不愧是马化龙的儿子，他那倔强的性格，造就了自己的人生，于是，在不到一年多时间里，他用转业费给弟弟娶了媳妇，轰轰烈烈地办了一场婚礼，把个村子里的人们惊奇的、眼红的，都悄悄滴对他敬重万分，竖起了大拇指。实际上，也真是，这个世界上自己不娶媳妇而是给弟弟先娶媳妇的人，好像也几乎没有。
　　 再加上村里的人只有他一个退伍军人，于是就成了治保主任和民兵营长的最佳人选，这还了得？一旦马平当了治保主任和民兵营长的话，加上他文化又高，那么对于村书记、队长的地位来讲，无形中就有了威胁，也许用不了几年，就会取而代之。这是付月全绝对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自己昧着良心把他害了回来，没想到无形中有给自己添加了一个竞争者，这真是弄巧成拙了，怎么办？付月全费尽心思，思考着对策，以他这些年的经验来讲，必须要把威胁消灭在萌芽中，不然的话，将来自己要吃大亏。
　　 也许是天意使然，正当付月全一筹莫展之时，猛然间公社给大队分配了四个煤矿工人的指标。一下子把个付月全高兴地是眉开眼笑，哈哈，真是雪中送炭呀！
　　 在六十年代，煤矿工作在人们的印象中那就是死亡的地方。人们一提起窑黑子，都知道四块石头夹一块肉，今天下井还不知道明天是不是能活着出来的最下层的人。日本人占据大同煤矿的时候，在当地根本招不到矿工，只好到河北河南去骗人来，或者抓苦力，当时那些窑黑子没有干多长时间便会死亡，于是，就有了“万人坑”，于是也就有了“宁可饿死在家里也绝不去当窑黑子”的话语。
　　 解放后，由于百废待兴祖国各地建设都需要煤炭，于是，便大力招收煤矿工人，但是由于人们的传统习惯不愿意当窑黑子，于是就出现了分配指标的事情。并且当做一项政治任物来抓。
　　 这真是瞌睡给了一个枕头，天赐良机啊！付月全主意一拿定，便开始了行动。
　　 初秋的天气，那真是凉爽得狠呀，特别是对于刚从夏天过来的人来讲，简直就是一种享受，一种说不出的惬意。这天上午，马平正准备出工，结果接到了高音喇叭的通知，让他到大队部。于是他便扛着铁锹不紧不慢地来到了大队部。当他看到付月全一改往日的冷漠敌对的神色，而是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是，他便觉得事情不对，内心中便有了准备——肯定没好事儿。
　　 “大侄子，呵呵，今天叫你来是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付月全打着哈哈。
　　 “哦，什么事情值得您亲自找我？”马平问道。
　　 “是这样，前几天接到公社的任务，要我们村出四个人到大同煤矿当工人，指标已经下到了村子里，经过我们支委会讨论决定，一致认为你是最佳人选，因此上，我代表大队出面，通知你明天到县里体检身体，然后收拾一下、安顿好家里的事情，去当工人哇，这可是机会难求的一件美差啊，希望你能够服从安排。”付月全委婉地说着。
　　 听到这个事情，马平的心里蓦然间一阵激动与欣喜。这不正是自己逃脱农村的一个机会吗？哈哈，能够脱离农村，逃脱付月全的魔抓，自己费尽了心思，如今，他竟然自动送上门来，马平觉得不可能，怕是付月全的一个圈套，亦或者是试探自己对他的仇恨之心，于是马平定了一下心情，决定以退为进，先摸清对方的意图再说，不然的话，如果自己贸然答应，恐怕付月全反悔以后，就白白地失去机会了，呵呵，付月全，你想打整我，岂不知这正是我的理想。
　　 “什么？让我当窑黑子，我不去，二叔，我可不想死，我现在在咱们村觉得挺好的，我正要发挥自己的才能为党和村民们做贡献呢，再说了，我是咱们村唯一一个复原军人，眼看着我就要当治保主任了，这些时，我还想写入党申请书呢，希望您能够考虑我的前途，我将来一定会报答您的。”马平打定主意后，就说出了这样子的反话。
　　 一来，他假装不愿意，而来，他还要刺激付月全，把自己的野心说出来，让付月全感到威胁和害怕，这样就能刺激付月全拿定主意放自己出去当工人。
　　 “唉，大侄子，我理解你的想法，我也是很支持你的，可是，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你作为一个复原军人来讲，更应该服从组织安排，更何况，这是村委会定的事情，你就不要推脱了，二叔我也想让你留下来成为咱们村的一个骨干，可是，没办法，你要是不带头，咱们村的任务完不成，这不是给大队抹黑吗？行了，不要说了，明天你就体检去吧，我这就给你开证明和介绍信，有什么想不开的？你好自为之吧。”付月全说道这儿，还假装声音哽咽了一些。
　　 其实，他的心里在暗自骂着，哈哈，好小子，一着急露了豆馅了哇，哼，想当主任，还想入党，他奶奶的，你小子的野心不小呀，幸亏有了这个机会，不然的话，后果真是不好说。老子今天连介绍信都一起给你开出来，当过兵的人，肯定体检能过关，就怕是一夜之间反悔不去，让他那个倔强老子马化龙来了大闹一番，岂不是失去了整人的机会，哼哼，想跟我斗，你小子还嫩了一点。
　　 于是，不等马平说话，就赶忙开了介绍信。并且按上了大队的公章，然后交到了马平的手里，说：“证明已经开了，你明天去县里报到去哇，从此以后，你就不是这个村里的人了，到了煤矿上好好干，说不定也是个好事情。”
　　 “二叔，你……我不想去，你能不能通融通融，求你了！”到了如此地步，马平还是装腔作势地带着哭腔。
　　 “行了，别说了，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去哇，我还有事要干，注意拿好介绍信，不然的话，你就成了黑人了。好了，我出去办事呀，以后有什么事情，记得找我，我会帮助你的！”付月全说着话，把马平推出了房外，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平望着渐渐远去的付月全，心里那个高兴的呀，几乎要蹦了起来，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令人伤心的村子了，终于逃脱了这个奸猾狡诈的家伙的魔抓了。不管前途如何迷茫，但是我一定要混出一番天地来，付月全，我真的要谢谢你！
　　
　　 十、恶有恶报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屋子里到处都弥漫着一层层蓝色的烟雾，若不是窗户微开的话，估计那刺鼻的气味呛得人一刻也呆不住。
　　 烟灰缸里的烟屁股密密麻麻地互相叠加着，而二叔的嘴里还在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岁月的沧桑在他的脸上刻着一道一道的痕迹，深深地、深深地布满了额头、布满了眼角，而从他的嘴里吐露着的却是一段不忍回味的尘封的历史、痛苦的往事......
　　 我一直在静静地听着，也一直在脑海里勾画着，当我沉静在过去的岁月中的时候，却不知道泪水早已经打湿了衣衫。
　　 “唉，那时候，同样下地出工，一天下来，别人挣十分工分，人家就给你挣七分，反正总有毛病，到了年底，别人分粮食能多分一些好的，而轮到咱们人家就是给你分一些杂粮或者是陈旧的，真是没脾气呀。”二叔的话语带着无奈。
　　 “咱为什么不去告他？”我心里一激动便大声地说道。
　　 “告人家？呵呵，人家又没有犯错误，你能告什么？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爸爸就算是处心积虑地逃出了虎口，也算是老天爷给咱们家留了一条活路，要不然，就他的那个脾气，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麻烦呢，也许会出人命的，这是二叔一直劝你爸爸的原因，让他忍辱负重，就像二叔一样，被人家欺负了多少年，呵呵，到了最后，不也是活得很快乐吗？”
　　 “最后？难道说，付月全不欺负咱们了？”我一脸疑惑。
　　 “呵呵，那家伙最后让你爷爷弄死了。”二叔的脸绽放着笑容。
　　 “什么？我爷爷？难道说我爷爷杀死了付月全？”我心里一阵热血沸腾。
　　 “唉一言难尽啊……”二叔说道这里，两眼紧紧地盯着墙上的那张画报，陷入了沉思之中……
　　 马平当了煤矿工人以后，马化龙很是生气，认为付月全这是要灭他的后代，于是，便大吵大闹地跑去人家的家里闹事，一激动，竟然把人家的窗户都打了一个稀巴烂。但是，闹了半天，只是出出闷气，事已至此，也无法挽回了。
　　 实际上，气出了，仇却结得更深了。转眼就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随着老干部们一个一个地被打倒、被批斗，丁国英、齐红都被打倒了，而马化龙的事情也被检举揭发了出来，于是，公社的革委会便像是狗闻到了荤腥一样，派了工作组到了马家庄。
　　 马化龙的命运太苦了，由于自己的一个失误，竟然造成每次运动都会被批斗的后果。于是，他被带了“髙纸帽”，于是也就被村里开了大会，押上主席台被批斗。“自动脱党”的罪名，那是很大的一个罪名的，是按照叛徒来对待的。因而在人们的一遍遍口号之声中，马化龙竟然挨了打，而带头打他的人，便是付月全，打他的原因就是“死不改悔、拒不交代”。
　　 结果，当他被付月全等人拳打脚踢的那一刻，便一气之下大口大口地吐了血、昏倒在主席台上。后来，就躺了炕，连气带病的，没过多久就去世了。据说，临死的时候，大腿的血管断裂，血水涌了满炕，二儿子马涛哭着用抹布抹，结果越抹越多，父子两最后都成了血人。
　　 也据说，马化龙临死的时候，大声地骂着马平，最后交待马涛后事，让马涛告诉马平，一定要替父亲报仇，仇人的名字分别是：付月全、四疯子、张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