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不起我这个泥巴队长。你就是那样不要脸，是勾搭革命干部的‘破鞋’呀。”
　　 “我勾搭了谁？请你把我野老公找出来。”周贵英大哭起来，“谁是破鞋？你家妺妹是破鞋？”
　　 她哭着上前去抓罗队长衣服，王晓英和几个女人把周贵英拉住。罗队长知道周贵英是个火辣女人，她和汪文炳的风言风语谁不知道，这个女人不但不感到羞耻，而且还感到荣幸，有乡干部汪文炳给自己撑腰似的。队长走开了，周贵英的哭声更大了：“我姓周的女人不会做出丑事来。你说我有野老公，请你把我野老公的名字说出来。你是队长，造谣诽谤我，我这次绝不轻易放过你。”
　　 周贵英又这样大哭大吼，又要去抓队长评理。几个女人又拦住周贵英。
　　 周贵英又大声吼道：“有‘货’不卖自受穷，别人卖‘货’又眼红。”
　　 这样不明不白的话引起劳动的人们暗暗好笑，他们小声议论：“此地无银三百两。她自己承认卖了‘货’，不打自招，不打自招。”
　　 周贵英又大声吼：“汪同志是正直人，他不会乱搞男女关系。汪同志和我家是老亲老戚，我们两家是正常交往。如果哪个‘屁巴虫’说我和汪同志上了床，我要把他那讲假话的嘴巴打肿。”
　　 王晓英听了也大声说：“有些人是无中生有，我和汪文炳夫妻关系好，我家男人绝不会有半点作风问题。如果有人要胡说八道，我也会不认人，也会动手把胡言乱语的人嘴巴打肿。”
　　 魏朝兴和几个男人大声说：“周贵英是贞洁女人，也不会卖‘货’的，汪同志是公社干部守纪律他不会犯作风上的错误，他们之间不存在不正常的男女关系。他没有上她的床，他只有在床底下呀！哈哈！”
　　 “哈哈！”几十人听了都低头小声笑起来。
　　
　　 十四、深夜里的哭泣声
　　 梨树湾里的夜晚很静，人们都睡了。深夜里有一个女人还坐在床上哭泣。这个哭泣的女人就是王晓英。她在伤心哭泣，是什么伤心事引起她深夜独自哭泣？
　　 梨树湾里那棵老梨树今年又果实累累。它又度过了一春一夏，梨子被摘完了，秋天来了，绿叶黄了一张张飘落在地上。
　　 红光公社革委会来了几个穿黄色衣服的年轻人，一会儿走进梨树湾，这些人个个都沉着脸，站在汪元白面前。汪元白坐在门前是那样痴呆，儿子成了罪犯，剃了光头，游街，被法院宣判有期徒刑十八年。汪元炳又一次黑夜里在土沟里和周贵英幽会，这次又被文目贵逮了个现场。混乱中文目贵和汪文炳扭打，吓慌了的周贵英帮着奸夫，扭打中文目贵掉下岩而亡......
　　 汪元白天天就这样和老伴呆坐，叹气又落泪。
　　 “站起来！”几个年轻人眩瞪大双眼，“汪元白，你这个混进革命队伍中的老孤狸，今天我们要找你算帐。”
　　 汪元白这个老主任也没有脸面见众人了，他在那屋子里很少走出家门。他从此出去走走都低着头，变得沉默寡言。他养大成人的儿子，他亲自培育的儿子，从一个农村青年做了公社脱产干部，如今从公社脱产干部坠落成罪犯，被多人逮了现场捆绑着，剃了光头，游街，被法院宣判有期徒刑十八年。
　　 今天汪元白坐在那里还没有回过神来，几个年轻人有的抓他头发，有的抓他的手，院子里的人眼巴巴地望着，不知汪元白干了什么坏事，汪元白的老伴刘老太也吓哑了，坐在那里呆如木鸡，汪元白双手被捆着。
　　 “你们要干什么？凭什么要捆退休干部？”王晓英从地里提着南瓜回来，大声问道。她的麻花辫子剪掉，留着像一个老太婆的头发样式，青发里也有许多白发了，包着一根花毛巾，她才三十余岁，一下子变得那么苍老了。
　　 “我们要干什么，要给你这个犯人婆讲？这是革命机密。”几人凶恶恶地答道。
　　 几个孩子背着竹筐回来了，他们看着年老的公公被捆着，大呼喊：“公公！公公！”孩子们也不去上学读书了，他们感到前途受阻，一个劳改犯的子女再没有光明前途了。他们知道升学无望，自己就不去上学了。他们成了专业放牛娃，成了专业割草妹。
　　 汪元白望着白发苍苍的老伴，望着自己毫无办法救自己的儿媳，望着哭喊的孙儿孙女，他那深凹的双眼里流出了泪水。
　　 汪元白头上白帕落在地上，几人把他押走了。
　　 儿子犯法，父亲也犯法了？汪元白又犯了什么法？他有什么罪？
　　 “汪元白，请你老实交待你的罪行？”几个穿黄色衣服的人坐在一张桌子前，脸是那么严肃。汪元白光着头，白发苍苍，穿一件青色短装，坐在一张凳子上。
　　 汪元白把几人看着叹了口气说：“我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儿子？所以我有罪，有罪。”
　　 一个大汉子站起身，右手巴掌“啪”地一声打在桌上大声吼道：“你妄想蒙混过关。快讲你从前干了些什么坏事。”
　　 “我家祖祖辈辈是穷人。我从小讨口来到大象寨，从此给地主干活，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地主把我们穷人当牛马......”
　　 “汪元白！”大汉子又大声吼道，“坦白从宽，抗距从严。你的罪行我们通过调查了如指掌，现在就看你认罪的态度，如果想蒙混过关就等于你自己加重罪行。快交代你的罪行。”
　　 “我没有干坏事。”汪元白说。
　　 “再给你五分钟时间，否则我们向你讲出的罪行，你就得不到宽大处理了。”大汉子说完把墙上挂的钟看了又看。
　　 屋子里静了下来，只听见那秒针在走动的声音。
　　 “时间到了！我们现在讲出你解放前的罪行。你给地主当狗腿子，你当年给地主多次催收过租子？”
　　 “没......没有那事？”汪元白说。
　　 “我们用事实说话，四六年、四七年、四八年秋收后你到佃户家去催收租子？你还和几个狗腿打了穷人魏老六。”大汉子说。
　　 “那......那是被......被逼的，地主刘贵成逼我去......”
　　 “你刚才一口否定没有去帮地主收租子。现在事实面前你又说是地主把你逼着去收租子。汪元白，你这个地主狗腿子混进革命队伍几十年，你老伴和地主是什么关系？你们育出的儿子流着你们这种坏人的血液，又像你们一样专干坏事。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
　　 大汉子嘴不停地讲了许多，汪元白默不作声，他想起那些年里自己对坏分子就是这样审的，今天自己又被别人审自己。
　　 “快讲，你还干了些什么坏事。”大汉子又大声吼道。
　　 汪元白不知再讲什么，他被喊站起来，也被挨打了，也怕疼痛，口中快速回答：“有那些事，有那些事。”
　　 汪元白就这样被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也被那样五花大绑，在台上打得喊天叫地，鼻血淋淋。
　　 这天，他又在接受批斗，他胸前挂着牌子，上面是毛笔字写的：历史反革命分子汪元白。
　　 这天汪元白被批斗放回家，他今天才感到人是骨肉躯体，被人拳打脚踢痛苦日子难过。夜深人静时他来到那棵老梨树前，月光照着那一棵梨树，梨树下没有月光，仍是那么漆黑，他把梨树望了望，软弱的身子靠在梨树上，他的老泪一滴又一滴流出，他双耳听到了声音：“汪元白！汪元白！你没有良心，把恩人当仇人，恩将仇报，说假话哄骗人，捏造事实害恩人......汪元白！你也不得好死......”
　　 这声音是刘贵成的声音，“汪元白，我在鬼门关等你。”
　　 这断断续续的声音在汪元白耳边响起，使汪元白摇头，他想起自己躲丁跑到山这边晕倒在路旁，他想起刘贵成给他做媒娶妻......
　　 汪元白他心中还害怕有人揭发他的作风问题，似乎他多次强奸李雪莲的事也被人们发现了......他越想越害怕，他离开老梨树来到古井边一头栽进水井里去见阎王了。
　　 汪元白就是这样死去，定性为畏罪自杀。堂屋里那口柏木棺材也是解放初没收地主的，放在堂屋里。汪元白的老伴和儿媳要把这柏木大棺材安葬汪元白，革委会的人员都不允许。汪元白尸体用几块薄木板做了个薄棺材草草埋葬。
　　 汪元白老伴由于过分悲痛，不久也去世了。
　　 “呜呜......”深夜里王晓英在床上哭得还是那么伤心。今年里她两次穿孝衣，安葬了所谓畏罪自杀的公公，不久又安葬怄气而死的婆婆。她的长麻花辫剪断了，成了披肩的短发，那短发由乌黑变成灰白色，她也头包白帕，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看上去像五十多岁的老太婆。
　　 王晓英她再不是干部家属，常常感到自己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大队文艺队除了她的名，她再也没有唱歌了。邻居罗立从此再也不给他家担水了，那些送小菜和烟酒的人再也不送上门来了。许多人对她的笑脸都没了，似乎都在喊她:“犯人婆！犯人婆！”
　　 王晓英她起早摸黑，拼命地干活，挑、抬粗活脏活少不了她的，她所得的工分也比从前少了，还被别人闲言，稍有不是，别人就骂她：“你这个犯人婆......”
　　 王晓英她常常哀声叹气，泪流满面，真的知道今天生活的艰辛了。她看到面前这几个小孩子无人养，不然她几次到公公跳下的那口井边徘徊，也想跳水井了，她还是坚持活了下来。她想起寨中那位苦命女人，那位生活一落千丈的女人。她在痛哭中，多次登上寨子，去看那位放牛老太婆，老太婆其实比她只大十来岁。她叫她雪莲表婶。
　　 今天他们有相同的命运，痛苦伴随着她们。他进入汪家，一直没有痛苦，今天她成了犯人婆，精神上的痛苦和现实生活中接连而来的不幸事使她痛苦。
　　 “表婶，我们的命运为什么会这样不幸？表婶我多想离开这个世界，我现在时时刻刻低头为人。”她在这位放牛老太婆面前说着话双手捧面哭泣。
　　 “晓英，事已至此，自己要把心放宽些。表婶就是把心放宽才活到了今天，我在最痛苦的时刻也想到一死了之，但是我选择活着，自杀死亡才是最大的痛苦，最大的不幸。当我痛哭的时候，我就会想到我的宝贝儿子，我要活下去，我要坚强地活下去，我要把我的孩子带大，我相信寒冬过后就会是春天。”
　　 “表婶，你不愧为知识分子，从前多少事汪家对不起你们家......表婶，侄媳向你道歉。”
　　 “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雪莲牵着牛鼻绳，大水牛在低头啃草，天上的孤雁在飞翔。孤雁啊！飞翔的孤雁！寨子里只有两个女人在诉说，在谈命运。
　　 “呜！呜呜！......”夜深了王晓英还在床上哭泣，泪水泡枕头。一个丈夫在监狱里劳改的女人，一个从革命干部家庭变成历史反革命的家庭里的女人，一个从革命干部家庭到劳改犯家庭里的女人。
　　 “呜！呜呜！......”她还在哭泣。
　　
　　 十五、大铁锁锁着那几间“鬼屋”
　　 王晓英和孩子们总算生活到田地下户。
　　 汪文炳的大儿子汪牛儿已经二十余岁，太阳把他那张脸晒黑了，看上去像三十余岁的人，没有人给他说媒，他也知道自己是劳改犯的儿子难娶到老婆。
　　 这天汪牛儿家打谷，他把谷从田中担到院坝上，见邻居罗立十来岁的儿子拿着弯刀爬上那棵老梨树，罗立嘴上叼着烟，站在地坝上望着儿子爬树。
　　 汪牛儿把担子放下，嘴里喘着粗气，望着爬树的娃娃说：“你爬到我家梨树上干什么？”
　　 “我要把树丫破掉，这些树丫遮太阳光后，使晒坝上的稻谷不能快速晒干。”树上那娃娃说。
　　 “这么多年都不砍梨树丫，怎么今年要砍我家梨树丫枝呢？”汪牛儿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说。
　　 罗立说：“今年田地下户，粮食多了，梨树丫遮了太阳光，粮食难晒干。”
　　 “我家的梨树，你们怎么这样想砍就砍？我家梨树丫不准砍。”汪牛儿大声吼道。
　　 爬上梨树的娃娃不答话，用砍柴刀只管砍梨树丫枝。
　　 汪牛儿说：“快下来，不要砍掉我家的梨树丫，如果不从树上下来，我会用竹竿捅人。”
　　 罗立从嘴上取出烟杆说：“这梨树不是你家的，是我家的梨树。我家的梨树把树丫砍完你也管不着。”
　　 汪牛儿说：“我从小就知道这梨树是我家的，我常常和弟弟爬树摘梨子。”
　　 “因为从前你爸爸是公社干部，他说这棵我家梨树是你家的，我们家就只有认可了，再不敢争论这棵梨树的所有权了。如今你爸爸进了劳改队，这梨树就该归还我家了。”罗立不慌不忙地说。
　　 “罗表叔，你支使你儿子砍我家梨树丫枝，这是在欺负我家。我爸爸进了劳改队，这梨树就是你家的了？”汪牛儿指着罗立瞪大双眼说。
　　 “不是我家欺负你家，是你家当年欺负我家。你家当年霸占我家梨树，采摘了那么多年的梨子，还要赔钱给我家。”罗立说。
　　 汪牛儿大声吼道：“你们在欺负我家，我今天就要和砍梨树丫枝的娃娃拼命。”汪牛儿说完就去把自家门前晒衣服的竹竿拿在手上，大声说：“不要再砍树丫枝了，快下来！快下来！不然我会用竹竿把人捅死。”
　　 那娃娃在梨树上只管砍树，汪牛儿拿着竹竿在树下向树上娃娃捅去。
　　 罗立抢住竹竿说：“你快把竹竿放下，不放下我会打人。”汪牛儿不放竹竿，罗立抢竹竿，用脚踢向汪牛儿。
　　 罗立是中年人，身强力壮，汪牛儿虽然二十多岁，也是那样身强力壮，刚才担谷使身子累着已经筋疲力尽，罗立把汪牛儿按在地上用手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