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是我做得不对，让心莲跟着受了委屈；以后保证没这事了，您老看着，我一定好好待她。”
　　 大伯沉静地看着蓝青民，轻轻拍拍他的手。
　　 “中，青民，大伯就愿意听你这话，也愿意信你这一回。往后的日子啊还得你们小两口搭伙过。记住，人得走正道。”
　　 大伯的话句句恳切，句句在理，蓝青民只有老老实实点头的份了。其实两口子过日子，要想顺当安稳，真是既不能叫真，又无理可讲，啥事都是难得糊涂。
　　
　　 五
　　 今夜，蓝青民终于打算豁出去了，不管咋样都不再瞒着心莲，跟她得有个交待；搭伙过了二十多年的日子，他相信心莲总会理解他的。
　　 他吞吞吐吐地把肚里的话往外掏，心莲一听就明白了，仿佛心被谁狠狠掐了一把，她又不禁想起了那些伤痛的往事，内心的委屈不禁如水四溢，眼泪又不管不顾地淌了出来。
　　 “刚刚答应青民的不生气呢？一眨眼跑哪去了？”心莲暗暗气着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了，旧事重提，她依旧做不到内心里的平静。原以为只要把手张开，一些事情就能轻松地放下，可记忆却一直在心里醒着，疼着，纠缠不休。
　　 此刻她才真正知道了，倒暗骂自己的不争气，啥时候才能活得真正超脱啊！每天从早到晚地看着蓝青民不高兴，猜他是心里有事，寻思来寻思去都以为是因为钱，谁成想竟是为了这个！
　　 心莲到现在才算彻底明白了。临睡前，蓝青民趴在枕边苦苦地求她，让她答应儿子世远结婚那天，让大儿子海涛也进门随个礼。
　　 想想这要求过分吗？如果没有之前的不愉快，啥都不算，何况人家孩子有心，现在混得还不错，长得一表人才，也找了一个条件不错的媳妇。可那件事后再让心莲痛痛快快心平气和地答应，心里却怎么也转不过来这个弯儿来，难啊！
　　 心莲气得咬牙切齿，决绝地说：“蓝青民，我告诉你，这事你想都不用想，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心莲的冷漠和决绝，不禁让蓝青民的心也跟着一颤；这么多年他才终于又一次感受到了，当年那件事给心莲的伤到底有多痛。他当然舍不得彻底死了这条心，二十几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容易么！虽然没跟大儿子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吃一锅饭，可是海涛身上流淌的蓝家的血脉是至死都断不了的。他从来都不否定对海涛该有的责任，眼瞅着海涛一天天长大了，不用再像过去那般惦记了，他这才安心了许多。
　　 “话说到这份上，明摆着心莲是不同意了；心莲这媳妇啥都好，就是上来劲头儿忒犟。看来强着她不行，得想办法再搬救兵，搞迂回战术。”
　　 被拒绝了的蓝青民，默默在心里打着他的小九九儿。
　　
　　 六
　　 儿子世远的婚期是定在阴历的五月初，而三月二十六又是心莲的生日。
　　 蓝青民早早就打算好了，得给心莲来点儿惊喜。平淡的日子里有了惊喜才更好说话、办事，这是颠覆不灭的真理。
　　 跟心莲一屋里混了这么多年，心莲那点儿心思从来都逃不过蓝青民的眼，除非他不想多用心。他打算趁心莲生日这天来一剂猛药，把啥难事都彻底摆平。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把儿子世远和没过门的媳妇秋萍也拉下了水。
　　 跟儿子一商量，世远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其实在世远心里，早认下了海涛这个大哥。前几年儿子在镇上的加油站上班，海涛两口子就在隔壁门市卖饲料，没少照顾这个兄弟。海涛对他的好世远心里清楚，为了不让妈伤心、生气，他才也跟爸一样地始终瞒着。
　　 爷三儿一合计，等心莲生日那天，得好好孝敬孝敬她“老人家”，让她顺心了，啥事就都好办。只要心莲下班一进门，确保丰丰盛盛一大桌子，让她坐下就吃饭。这时候蓝青民再捧上一束火红的玫瑰花，世远两口子早早定好的大蛋糕也正摆在桌子中间。
　　 不得不承认，男人的体贴、温柔和浪漫对于女人都是致命的，蓝青民的这剂药确实够猛。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心莲那时候的感动，一定是泪儿汪汪地揽住他们爷几个，摇着晃着开心的不知说点啥好。
　　 到那时候……嘿嘿，想到这儿蓝青民忍不住咧嘴笑了。
　　 人只要心一急，日子就显着过得慢。在爷三儿焦急的等待里，心莲的生日终于到了。
　　 一大早蓝青民就显得特别兴奋。正是天气转暖的日子，河边的柳开始变绿了，冰也日渐软成了水儿；向阳的坡上那些草们，都开始褪掉枯黄的外衣，羞涩地举出嫩的芽儿，还顶着一脑门子的土腥味儿。一想到这些，蓝青民的心情更是异常的好。他早早就起来了，打扫了庭院，又麻溜地把饭菜摆上桌子，亲热地招呼着心莲赶紧吃饭，吃完好上班。
　　 对于蓝青民异于寻常的殷勤，心莲有些纳闷，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蓝青民倒是显得随意，一开心，那俏皮话儿也特别多。
　　 “呵，你看日子跑得多欢实啊，咱俩口子眼瞅着都过半辈子了，还不该好好伺候你一回啊！”
　　 一听这话，心莲的心就美了，软了，觉得特别舒坦、知足。
　　 蓝青民又急忙转身去院里的自来水上冲了一把手，来不及擦甩了甩，抓起外衣，骑上车就又兴冲冲地奔镇市去了。
　　 他打市上买了活蹦乱跳的鲫鱼，又去菜摊上挑了几样心莲爱吃的青菜，然后转身进肉店买了排骨。今天他不去跟泥工了，早早请了假，因为他觉得今天要办的是大事。
　　 买好了这些吃的，他又兴冲冲地奔了花店。结婚都快三十年了，还是结婚那天给心莲买过花，是一捧假花，红艳艳的，却没一点香味和生气儿。每逢生日或者致爱的日子里，心莲都没少揭他的短。他今天打算下点老本，扎扎实实给心莲定了一大束，鲜的，整整十二朵。
　　 花店里的人却告诉兴冲冲的他：“对不起，先生，您现在只能预订，要十点左右才能送过来呢。”
　　 蓝青民一点都不失望，依旧兴冲冲的。“没事，我先交定金，一会你们给我按地址送过去吧！”
　　 那妹子不急不恼，挺耐心地跟他解释。“先生啊，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本来是可以送的，可是今天结婚的特别多，我们人手不够，您看？”
　　 “唉，这服务可真土，小地方揍是不行，比不得人家大城市。”蓝青民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发几句牢骚。“得，一会我再过来取吧！反正家离这不远。”
　　 办好这一切的蓝青民，哼着小曲儿优哉游哉地回家了。进的厨房又是一番忙碌，鱼和排骨都下了锅，不久香味儿就弥漫了整个院子。他又开始淘米、择菜，切好、装盘，就等着心莲进门前下锅炒了。
　　 这一套活儿做下来，蓝青民只觉得行云流水般的畅快。他心里忍不住沾沾自喜，做饭这点事儿可真难不倒我，下校门咱就学了一段时间厨子，别说这一桌菜，就是十桌八桌也不成问题啊。
　　 一切准备就绪，蓝青民抬头看看表，十点多一刻。他穿好夹克，骑上那辆电动车，又兴冲冲地出门了。
　　 他骑着电动车，开始寻思一会吃饭时该怎么跟心莲开口，主题当然还是海涛参加世远婚礼那事儿，可是这回绝不能再直奔主题了，得委婉点儿，提前做好铺垫，好能让心莲循序渐进、水到渠成。
　　 他一边想，一边骑着车，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镇街的十字路口。有那么一瞬间，他光顾着想事，却没看见斜下里正朝他驶来的那辆黑色轿车。
　　 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后，蓝青民连人带车飞了出去，随后又重重摔在了地上。后脑勺着地前，蓝青民还有些意识，他想努力往上仰仰头，因为他知道人的后脑勺最致命，可是惯性的力量根本由不得他。昏迷之前他看见了一张年轻男子惶恐的脸，愣头愣脑地蹲下身，满脸焦急地晃着胳膊喊他。他想站起来，可是感觉自己虚弱地连答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脑袋里撕撕裂裂地疼，瞬间让他身不由己地昏迷过去。
　　 因为离医院很近，不一会蓝青民就被120拉走了。CT一检查，坏了，颅内有出血，情况还挺严重，腰椎也受到挫伤，严重错位。医生护士们立刻协手把他推进了ICU。
　　 “得观察几天先度过危险期再说，如果出血能止住，慢慢吸收了最好，不然只能做开颅手术了。”
　　 医生这几句话，把肇事的小伙子也吓了个半死。车是跟玩伴儿借的，驾照才下来没几天。一段时间不摸车，手痒，就想着兜一圈过过瘾，可谁曾想竟摊上了人命关天的大事！
　　 小伙子家里不仅没车，更没钱，只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寡母，靠给别人打工维持日子。其实这娘俩也就住在镇街上，原本条件不错，可是禁不住病要命，也更要钱。前几年他父亲得了血癌，把骨髓都换了，却还是没能留住命。为了救命，这个家拉了一屁股两肋的饥荒，正愁不知道拿啥堵呢。
　　 小伙子愁眉苦脸地在重症监护室外，等着伤者的家人来，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他把肠子都快悔青了，又暗暗在心里痛骂了自己一百遍，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去跟自己可怜的老妈说。
　　 心莲被人急火火从厂子里接来的时候，也已经吓傻了；她说啥都不敢相信，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青民，怎么一转眼就被撞进了ICU，以至于现在自己想看他一眼，想去照顾照顾他都不能够。她一想到这些，心就疼得抖颤，眼泪更是不由自主地往外淌。可是光哭也解决不了问题啊。准备给世远结婚本来就花了好多钱，青民再这么一伤，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啊？
　　 世远和秋萍也很快就赶过来了，满眼愤恨地盯着窗边站着的小伙子，没好气地说。
　　 “你小子要是不会开车，就干脆家里猫着，没事大街上瞎转个啥？”
　　 小伙子一脸歉意和惶恐，讨好地笑着，说对不住。
　　 世远本来一腔子怒火，看小伙子这副怂样儿，也就不好再发泄了。乡里乡亲的，还是先治病救人吧！
　　 心莲光知道青民是上街时被车撞的，却不知道他到底是去干啥。世远含着泪说：“妈，你真不知道咋的？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心莲不禁一怔，可不是，阴历三月二十六；光顾着操心儿子的婚事，把自己的生日早就忘了。
　　 “我爸是想去花店给你买束花，让你高兴高兴。”站在一边的秋萍也忍不住泪眼朦胧。
　　 听孩子这么一说，心莲更是悲伤难抑，用手紧紧捂着嘴，却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她一边哭一边含混不清地叨念。
　　 “青民啊，你咋就那傻呢！咱俩都这岁数了，哪还图你给我买啥花啊！都怪我，呜呜……”
　　 世远默默走上前，用臂膀紧紧揽住了心莲。“妈，你别着急，我爸他会没事的。”
　　 心莲紧紧拽住儿子的胳膊，使劲点了点头，把满是泪水的脸依在了儿子胸前。
　　 这忽然飞来的横祸，一下子搅乱了心莲一家原本就不算平静的生活。这段时间因为筹备世远的婚事，心莲早已是身心疲惫、寝食难安了。如今青民再这样，让她那颗慌乱疼痛的心，真是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
　　
　　 七
　　 说实话，跟那么多遭遇车祸的人相比，蓝青民真得算是幸运，脑袋里的出血当天就控制住了。但因为颅内还有淤血，依旧需要待在重症监护室里，由医生护士们亲自照顾；心莲他们这些家人，也只能守在门外等着听招呼。
　　 见不到蓝青民，心莲这心一天到晚都不踏实，空落落的悬着。那天中午她正在监护室外面的椅子上，脑袋里乱哄哄地理不出个头绪，就看见儿子世远领着一个高高帅帅的小伙子进来了。
　　 乍一看，进来的小伙子不是姐家的外甥，也不是青民这头的侄儿，却是她最不想见到的海涛！
　　 心莲的心不禁一阵抽痛，立刻就冷了脸，望向世远的目光也不由得锋利了许多。
　　 世远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故意装傻打圆场。“妈，海涛哥不放心，非得过来看看。”
　　 “儿子啊，你可真是‘孝顺’！”
　　 心莲这话是硬生生打牙缝里挤出来的。她心里那个气啊，不是世远也长成了大小伙子，她非得狠狠揍他。她冷着脸不瞧海涛，只怨恨地盯着世远。
　　 “你咋就那不理解你妈的心？！你要还是我亲生的，就赶紧让他走；他想见他爸，让他等醒了再说！”
　　 心莲的冷漠和决绝，就像腊月里兜头泼来的那盆凉水。世远看他妈真生气了，乖乖垂手站着，也不知如何是好。
　　 说实话，海涛今天既然来了，就铁了心没打算走；不管心莲怎么发态度，他都默默忍着。老话说：“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海涛信这句话。
　　 “婶，我知道当初真是我们对不住。我们伤了您，您却悄悄忍下了，没让家里人找我们麻烦。其实这么多年了，我妈心里也一直都不好受，知道自己做得过分……”
　　 说到这儿，打胸腔里涌上来的那股子酸涩，堵住了海涛的喉咙；他低垂着头，腿一软就跪在了心莲的面前。许久之后，他才又抬起头来，满眼真诚地望着心莲。
　　 “婶，原谅我们，我今天来了，要打要罚都由您！小时候我爸老惦记我，现在他出事了，您老就大人有大量，让我也多少尽份心吧……”
　　 海涛跪在那儿忍不住掉眼泪了，心莲虽然依旧没看他，脸上的表情却不像刚才那般冷硬了。
　　 其实面对人生种种，一颗心只有学会了原谅，学会了放下，才是对彼此的成全。
　　 此刻世远奓着胆子蹭到了心莲跟前，挽住心莲的胳膊，央求着。
　　 “妈——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您老想想谁没个做错的时候啊，就我妈这肚量大的……”说到这儿，他故意咧嘴笑着逗心莲，一边摩挲着心莲鼓突出来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