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坎
“她没回来。那边工地还有点尾子,她还得做饭。老板的新工程还没有谈妥,我现在暂时没事,我就在家陪你一段时间吧。”大牛说完,转身到母亲房里吃饭去了。
晚上,大牛正沉沉地睡着。突然的喊声把他惊醒,他一骨碌坐起来。声音是从小牛屋子里传来的。
“救命呀!救命呀!”
大牛拉亮电灯,来不及穿上外套,就噔噔噔地跑下楼去。小牛的家里,楼下的灯已经亮了。弟妹已经跑到了院子里,一边跑一边喊着,一头撞在了刚刚跑进院子的大牛身上,一下摔在了地上。
“怎么啦?毒瘾又发了?”大牛一边拉起弟妹,一边问道。弟妹头发散乱,还是白天的服装,头上的纱布已经被扯掉了。看来,弟妹一直防范着,晚上睡觉也不敢脱了外套,就像当初躲地震一样。弟妹一下扑在大牛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救我,救我……”小牛喊着,踉跄着从楼梯上追了下来。一看院子里抱在一起的男女,就冲了上去,一边跑一边喊道:
“我让你偷人!我让你偷人!你偷人的钱不拿来救我,不拿来救我……我杀了你,我杀了你这个烂货……”
看着冲来的小牛,大牛一把推开弟妹,双手一伸,抱住了小牛。
“小牛,是我,是哥!不要怕,是哥!”
小牛疯狂地挣扎着,嘶声力竭地喊道:
“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我要……我要……”
三
大牛的父亲听到喊声,也跑了过来。父子两人费了好大的力,才用绳子捆住了小牛。大牛把小牛抱到床上,小牛在床上翻滚着,“咚”的一声滚到了床下,在地板上一边滚,一边喊道:
“我要……我要……救我……救我……”
“小牛,你忍一忍,忍忍就过去了。今天中午,你不是忍过了吗?”大牛看着痛苦的小牛,眼里的泪就像泉水一样涌着。他想抱住小牛,就像小时候小牛肚子疼他抱着小牛一样,可又怕抱着小牛他会更难受,也许这样滚着,他要好受一些。
老牛看着翻滚的小牛,老泪众横地念叨着:
“我上辈子做了啥伤天害理的事?要你这辈子受这个罪?老天,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吧,就惩罚我吧。”
老牛说着,跪在地上,一把抱住小牛的上半身,把小牛紧紧地箍在怀里。
“放开我!放开我!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要……我要……”小牛喊着,头用力地撞着老牛。老牛没有防备,这一撞,撞得老牛眼冒金花。老牛捂着脸,放开了小牛。小牛滚到了门边,头在铁门上撞着,就像谁在半夜敲着锣鼓,发出的声音刺得大牛发抖。
大牛赶紧蹲身抱住小牛,不让他发出声音,半夜三更的,村子里的人都在睡觉。
小牛的头又在大牛身上撞击着,大牛不断地躲闪,哪里躲闪得开。小牛一边闹着,一边拼命撞着。大牛没法,只得把小牛又放在地上。小牛滚到墙边,头又在墙上咚咚咚地撞着。
“小牛,别撞了。你忍忍,妈马上去给你找,去给你找,你等着,你等着。”小牛的妈哭着,往楼下跑去。
大牛的弟妹一把拉住了妈,她大声喊道:
“妈,你要干什么?就让他撞吧,撞吧。撞死了他好,我们也好。”弟妹喊着,扑在婆母怀里哭起来。
“孩子,妈知道你苦。可他也是妈的儿啊,也是一条命呀!你要妈咋办呀!”婆媳俩抱着一团,在楼梯上伤心地哭着。
“爸,再找条绳子来。把他捆在床上,这样撞墙不是办法。如果伤了头,成了瘫痪……”老牛听了大牛的话,转身下楼,找来了绳子。父子俩把小牛按在床上,用绳子把小牛牢牢地绑在了床上。小牛不停地转动着头,用头撞着床垫,只是,他的撞击再也用不上力了。
“好了,爸,妈,你们回去睡觉吧。这下,他翻不了天了。”大牛弟妹已经走进了屋子,看着床上越来越安静的小牛,她对两位老人说道。
“爸,走吧,我们回去睡。等小牛这样好好睡一觉。”大牛说着,扶着老牛往门外走去。
“哥,你也走?万一小牛有个事情……”弟妹喊住了大牛,小声地说道。
老牛停住了脚说:
“大牛,你留下吧。情况不对就及时送医院。”
“爸……”大牛为难地看看父亲,看看弟妹。老牛看出了大牛的心思,他愣了一下说:
“唉,啥时候了?顾不了这些忌讳了。留下吧。留心点,不行及时送医院。”
“你也去睡吧。我陪着小牛就是了。我们兄弟也很多年没有单独在一起了。”大牛对弟妹说。
“我坐坐不行吗?”弟妹的话一出口,手机响了,她咚咚咚地跑下楼,躲开大牛,接听着电话:
“新产品?现在不行,他哥一步不离地守着。在半路?那放在老地方吧。”
接完电话,弟妹走上楼,看着发呆的大牛,轻声说道:
“你也不问问我,是谁的电话?是什么电话?”
大牛没有回答,就那样默默地坐着。
“看着他凶恶的样子,真的想他死。看着他撞墙的样子,心里又疼。”弟妹打破着沉默说。大牛看了看床上的小牛,还是没有说话,他不想说话,他怕有些话不得体会刺激小牛。
“哥,你看我家,像个什么样子?小壮将来咋办?小牛欠的毒资,我真担心他们会害了小壮。有时想到这,我就害怕得发抖。这是些什么人啊!”小牛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有没有睡着,不知道。天有点凉了,大牛对弟妹说:
“找条被子,给小牛盖盖,别着凉了。”
弟妹抱来被子,给小牛盖上,便又坐在大牛的对面,一会伸手摸摸小牛,一会看看大牛。
“小壮一晃就大了,他要不要读高中?要不要读大学?拿什么来读书?我娘家就那个样子……哥,有个事情你不知道呢。小牛好几次让我出去,让我出去陪人睡觉,让我挣钱给他买毒品。你弟妹成了什么人了?有时,我真怕,真怕他把我卖了,人家来几个人,把我往车里一塞……”说到这里,弟妹又抽泣起来。
“现在不是以前,没有人有那么大的胆……”大牛说着安慰的话,可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有点生硬,立刻就停住了话头。他这话不但不能安慰人,还会让弟妹产生误解。
“我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事?左挑右选,拣了这么个破灯盏。当初来相亲的,哪个的条件不比小牛好?谁知道我竟答应了你家……”
“水,水,喝水,喝水……”小牛在床上小声地喊了起来。大牛弟妹起身端来开水,大牛赶紧起身接住了,轻声地说:
“苦了你了。我来吧。”
大牛接过碗,端到自己嘴边,正要喝,弟妹喊了起来:
“哥!”
大牛惊讶地看着弟妹,弟妹笑着说:
“你不能喝,里面有镇静药,医院开的。”
“我是尝尝烫不烫的。”
“不烫,我尝过的。”
大牛把小牛扶起来,仰靠在他肩膀上。他一手抱着小牛,一手端着碗放到小牛嘴边。小牛喝了一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大牛把水放在床头柜上,用手拍着小牛的后背。小牛停止了咳嗽,大牛又端起碗放到小牛嘴边,轻轻说道:
“小牛,慢慢喝。哥陪着你,以后什么都不怕了,哥陪着你。”
小牛喝完了一碗水,靠着大牛身上休息了一会,轻声说道:
“哥,把我放开吧。瘾已经过了。以后就这样吧。我毒瘾发了,就捆着吧。”
大牛哼着,点着头。
“在家比戒毒所好,就是死,也能看到自己的亲人守在身边。哪里像戒毒所……都是凶神恶煞的人。在那里哪里是人?”小牛说着,看了看哥,又偏头看了看床边的妻子。
听了小牛的话,大牛开始解小牛的绳子,一边解一边说:
“戒毒所里的好医生还是很多的。只是,我们走错了地方。好了,以后不让你去了。”
小牛想下床,可是腿麻了,有点不听使唤。他动了动手,手臂也木了。他偏头看了看大牛,又看了看窗外,窗外已经亮了,太阳透过窗户照在了屋子里。
“哥,我想去看看爸妈。”
“好了吗?”大牛妈的声音在楼梯上传来。
大牛把小牛抱起来,放在地上。扶着小牛一步一步往门口走去。母亲看见小牛走了出来,高兴地笑了,她笑着说:
“这样多好,这样多好。走吧,吃饭。妈给你熬了稀饭,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母亲说着,在另一边扶着小牛。
一家人又一次坐在了饭桌上,一边吃着饭,一边说着话。小牛吃饭吃得很慢,他觉得没有胃口。可是,他必须吃,他努力地吃着。
看着小牛吃饭很费力的样子,母亲问道:
“咋了?饭不好吃?想吃啥,妈上街给你买。”
小牛抬起头,看着母亲脸上的疤痕,疤痕像高速路上的广告贴板一样贴在那钢条网一样的皱纹上,他低下了头,一边吞咽着饭,一边小声咕噜着:
“妈,对不起。妈做的饭很好吃。只是我的嘴不争气,不争气,让妈……”
“那个时候,为了保住你,妈受的啥罪?现在这难,妈受得了。只要你好了,妈的罪就解除了。谁让你是妈的儿呢?”
“妈,对不起,对不起……”
“好了,吃饭吧。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老牛说着,给小牛夹了一块红红的泡辣椒,放在小牛碗里说,“敢吃这个吗?这个开口味的。”
“他有什么不敢吃的?跟着就要吃人了。”弟妹本来想说笑话的,可话一出口就犯忌讳了。大牛白了一眼弟妹,没说话。小牛闭着嘴嚼着辣椒,没有接妻子的话。
四
小牛的毒瘾好像控制住了,已经连续一周没有发作了。大牛也接到了老板的电话,新的工地要开工了。
“大牛,你一走,小牛咋办?谁管他?要是能带着他一起走……妈就放心了。唉,都是妈的崽……”吃过饭,大牛在厨房中帮母亲洗涮,母亲一边洗碗,一边说。
“我做的都是重体力。小牛这身体还没有恢复,他能做啥呢?”大牛忧虑地说,“毒瘾基本控制住了,我只是担忧他又和那些吸毒者混在一起……”
“那你带上他吧。管点吃,也用不了几个钱。你就把给妈的钱给他用吧。”母亲看着大牛说,“大牛,答应妈好吗?”
“妈,还得看他自己的意思。得他们自己商量拿主意。”大牛不忍让母亲再受罪,再担忧。
母亲听了大牛的话,转身出门去了。看着那弱小的背影,大牛心里酸酸的。他真想把母亲也带出去,免得母亲守着小牛担惊受怕。可是,住棚子,风雨凶险,外面也是受罪,唉……
“哥,哪天走?”大牛正在客厅中看着电视,和父亲商量着找一个出门的吉祥日子,弟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随即,大牛看到了弟妹的身影。
小巧玲珑的脸,额头的疤痕还有明显的印子;小巧的眼睛,乌黑透亮;小巧的嘴,唇红润发光;小巧的鼻子,小巧匀称的身材;刚刚洗过的头发,乌黑发亮,像两股瀑布斜泻在胸前,把那白净的小脸衬成了一朵白色的花。
“唉,小牛误人啊。遇到这么漂亮的女人,咋不知道心疼不知道珍惜?珍惜自己不就是珍惜自己的女人……”
“哥,发什么呆?”弟妹看到了大牛盯视她的目光,她转着头查看自己,“哥不认识我?我哪里不得体了?”
“没有。看到你,我在想小牛呢。”
“这有什么好想的?要么把他带走,要么把我带走。没有你,他会听谁的?谁能管住他?你一走,我又该受罪了。”弟妹一坐下,就噼噼啪啪地说起话来。
“小牛愿意吗?你们商量好了吗?”
“有啥商量的。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毒瘾……大牛,就带上小牛吧。远走他乡,把他和那些人隔开……让他去看材料,我留在家里。”老牛怕大牛犹豫,赶紧拍板。
“还得看小牛。他不愿意,出去一天就跑回来……”
“哥,这可由不得他……”弟妹的话刚说了半句,门外就传来了小牛的话:
“哥,我跟你去吧。我害人已经害得够多了。出去了,有事做,兴许还好受得多。不就是打桩吗?机器做,我只是指挥机器。爸也去吧,干你的老本行。”小牛说完,默默地看着大牛,见大牛不说话,他就低头看自己的脚。
“真的愿意去?那可是山崖水边,危险很大……”
“这有什么?我已经是死过几回的人了。老板不是要买保险吗?死了,能给小壮一笔读书费。真能这样,也算对得起他了。如果不死,一年半载,我还真就把毒给戒掉了,真的再也不害人了。小壮也不用一辈子都背着一个吸毒父亲的阴影,让人瞧不起。想到小壮在学校受到的歧视,我就恨自己,怎么不去死……”
小牛说完,又低头看自己的脚。听着小牛的话,屋子里的人都低下了头。还没有出门呢,小牛就说出这样的话……出门人是有忌讳的。可他说的又是实话,只是他的话让大牛和老牛心里酸酸的。以前那么张扬和桀骜的小牛,竟然变得这么没有做人的力气了。
“看你个丧门星。尽说没用的话。你拿出点男人样行不行?”
“弟妹一起去吧。你们也有个照应。”大牛提着建议,他的话已经同意小牛去了。
“她去做啥?细皮嫩肉的。”小牛头也没抬地说。
“你以为我想跟着你?哥,我受人嫌弃,不去了。我还舍不得小壮呢。走了。你们慢慢聊。”弟妹说完,起身,生气地走了。大牛看着弟妹的背影,对小牛说:
“把她放家里,你放心?”
“有啥不放心的?早晚是别家的人。男人死了男人在,今天的社会……”小牛还是没有抬头,说完话,吐了一口痰在地上,用脚在地上擦拭着。
善和恶,在极其模糊的边沿,还是有区别的。我们不能简单地责怪谁。
贫穷忽然可怕,不择手段,不惜吸毒弄钱,这是所有灾难深渊的根本。
在金钱面前,在灾难面前,人,能不能立得住?保住做人的本真?好让人为难的境地。老师的小说,让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