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桩的工地边，只有江水在动，只有山上的树在动，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静，在静静中等到了第三天，小牛被挖了出来，被抬上木板，被抬上车，运走了。那些车也走了，那些人也走了。只有江水还是那么欢快调皮地跑着，它知道喜欢它的小牛走了吗？只有那倒伏在乱石中的打桩机默默地守在那里，它痛吗？它在呻吟吗？它在等待它的主人吗？
　　 小牛的丧事办得很热闹，那鞭炮，一响起来，就是很长很长的时间；小牛停放的每个晚上，都在放礼花，礼花在天空调皮地乱飞，比赛着飞，飞很久，很久。
　　 “婊子，有钱放礼花，还不还我的钱？”小牛刚一到家，他的妻子就接到了第一个电话。
　　 “再不还钱，小心我端了你的窝，让你和小牛一起享乐。”第一个电话之后，其他电话跟着就来了。
　　 “没钱？工地死亡，赔偿会少吗？不给钱，小心你家娃子。”这话触到了弟妹的神经，她的脸猛地跳了一下。
　　 “朋友？朋友的钱就不还？人死了？人死了你还在！”对方挂断了电话。
　　 “谁的电话？这么多？”大牛看到弟妹不断接电话，看到她脸上的恐惧不断出现，走到弟妹身边问道。
　　 “还不是要毒资的。这个死牛，活着的时候折磨我，死了也不让我安宁。”
　　 “那……你把手机给我。我来处理。”大牛看着弱小的弟妹，伸出手要拿手机。弟妹摇摇头，看了一眼大牛说：
　　 “算了。我的事情，还是我自己处理吧。你抓紧时间把小牛的赔偿弄下来。赔偿钱没到，小牛就这样放着。反正钱是你出。还有，你知道，我没有工作……”弟妹说完，一昂头，走到一边去了。
　　 小牛的赔偿落实得很快，小牛也很快下葬了。钱到了弟妹的账号上。大牛召集一家人，该安排一下这些钱了。
　　 大牛的父母，大牛夫妻，弟妹，小壮，还有弟妹的父母和哥嫂。
　　 “小牛走了，走得我痛，我上辈子丧了什么德，得到这样的报应。”大牛的妈一说话，眼泪也跟着来了。“每天晚上我都梦着他，他跟我说，他不想死，他放不下小壮。如果他纯粹就那样烂下去，让人恨下去，他死了，我不痛。可是，他在改呀，他在改呀！老天……”大牛的妈哭了起来。就像小牛刚回家时一样，又嚎啕大哭起来。大牛抱着妈，拍着妈的肩膀。
　　 等他哭停了，大牛爸又说：
　　 “都是自己的崽，哪有不痛的？痛有什么用？人已经走了。安埋小牛的钱，都是大牛给的，钱已经到账了。小牛家的，你就先把大牛的钱给了吧。这赔偿费里面，还有我和你妈的养老费，就按裁定的数额给我们吧。”
　　 “什么？小壮还小，还要读高中，还要读大学，还要结婚，还要买房，他母子除了每天吃喝，还能挣钱吗？你们怎么狠心来分这些钱？”弟妹的母亲听了老牛的话，突然站起来，指着老牛和大牛骂了起来：
　　 “你大牛，一个月一万多，你帮过你弟弟什么？他是替你死的，是你害死他的。小牛不知道那地方要垮，你也看不出来？就是你故意让你弟弟到那地方做的，是你害死小牛的……”
　　 “亲家母，你咋这样说？”小牛的母亲看着弟妹母亲，惊讶地问道。
　　 “我乱说了吗？我女儿到你们牛家，除了被毒打，得到过什么？她男人死了，一点赔偿钱，你们还要来分？你们的心是啥做的？铁做的吗？你们不是还有大牛吗？我女儿还有什么？小壮还有什么？不过……女儿，你把我和你爸该得的给我们吧。你哥嫂帮着带小壮，以后，我和你爸都得靠你哥嫂了。你趁现在有钱，把以后要给我们的先给了吧，免得以后你没法的时候，问你要……”
　　 “什么？”大牛的母亲更惊讶了，她的犟脾气也冒了出来，“不给，一分钱都不给。”
　　 “哼，不给？你算老几？钱在我女儿手里，你……哼！”弟妹母亲轻笑着，坐下了，把头偏向一边，得意地抖着腿。
　　 “小牛的费用，商量的时候，有安葬费，务工费等，有我和他妈的养老费……”大牛的父亲话没说完就被弟妹母亲的话打断了。
　　 “你们是父母，我们就不是？有你们的养老费，就没有我们的？”弟妹的母亲又站了起来，“女儿，走，把钱带走，回娘家。”
　　 弟妹母亲说着，拉起女儿，就往门外走。
　　 “什么？走？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大牛的母亲话到，动作也到，一把拉住了大牛的弟妹，“要走不留，但是，得把大牛的钱给了，得把我和他爹的钱给了。”
　　 大牛母亲和弟妹母亲，眼看就要打起来。大牛赶紧起身，准备劝架，拉母亲的手还没伸出去，弟妹的哥已经站起来，一把抱住了大牛。大牛一惊，喊道：
　　 “干什么，兄弟！把老人拉住，抱我干什么！”
　　 “哟，分赃不平，打起来啦！”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冷笑。随即，一群人已经堵在了大牛的客厅门口。
　　 “你们是谁？干什么？”弟妹的哥抱着大牛，厉声呵斥着闯进屋来的人。
　　 “干什么？欠我们的帐，分钱没还。你们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分钱？”说着，领头的伸手就是两耳光，弟妹的哥赶紧放了大牛，伸手捂着火辣辣的脸。
　　 “什么？哪来的野种，敢打我儿子。老娘给你们拼了。”弟妹母亲说着，冲了上去。领头男人身边的两个男人立刻上前，抓住弟妹母亲的手臂，往前一推，弟妹母亲摔在了沙发上。随即，来人都拿出了刀，在手上拍着。屋里的人都安静了下来。
　　 领头男人，光头，戴着耳环。他吹着脸前的刀说：
　　 “我是来拿钱的，不是来打架的，更不想杀人。你们给我规矩点。”光头男人说着，走到大牛弟妹面前，笑着说：
　　 “久违了，好久没见了。以前说没钱，一直没逼你。大家都是场面跑的人。现在有钱了，不还，不是我们不义……你知道，我们也得吃饭，也得养家活口，我们的钱不只是汗水，是命换来的，和小牛一样。”
　　 “这是小牛的卖命钱，是留给孩子的。谁也别想拿走一分。口口声声是朋友，是哥们，这钱你们也忍心来要？要命，你们拿去，要钱没有。”
　　 “打死这些狗日的东西！”
　　 屋里正闹着，屋外又传来了喊声。
　　
　　 七
　　 “把院子门给堵了，看他狗日的往哪里跑！”又是一声喊。堵在客厅门的光头们，赶紧退出了大门。院子里，是村里的男人们，手里举着锄头，顺着院墙站成一圈，把光头们圈在了里面。
　　 “你们平日偷，平日抢，也就算了。别人这点卖命钱，你们也来抢。你们真是野狗变的？欺负牛家湾没人？”领头男人举着锄头骂着。
　　 “大爷。我们不是抢，我们只是来收我们的帐。”光头男油滑地说着。
　　 “你们这也算账？去问问包青天，看他认吗？”
　　 “大爷，你真会说笑话。我们哪里去找包青天？他老人家是哪朝哪代的了？”
　　 “小牛给我们借那么多钱，看着小孩可怜，我们都没要。你们却找上门来了。孤儿寡母的，真不想让人活了？滚！”
　　 一看让出门来，光头男领着他的人，一溜烟跑了。
　　 大牛赶紧出来，掏出烟，一边发烟一边说：
　　 “谢谢各位老少爷们，还是自家人好，自家人好。”
　　 领头男人放下锄头，吐了一口烟雾，慢慢地说：
　　 “还是大牛有见识，不愧是跑外头的人。大牛，今天，我们一是来帮你，二是来想把小牛的借钱给拿了。你知道，我们这穷山穷水的地方，挣一分钱也不容易。那么多天的丧事帮忙，还有今天的帮忙，还有以后那些家伙再来时的帮忙，你们就看着表示点吧。不然，他们来抢走了，我们连茶水都喝不上一杯，这……红白喜事，帮忙的红包总得有一个，这规矩你们是知道的嘛。”
　　 “什么？走了一批，留下一批，以为是好人，原来都是抢棒啊！”弟妹母亲一听，又是来分钱的，又喊了起来，“娃子，走！跟妈回娘屋！你看这牛家人，哪个不是恶狼？”
　　 “你姓什么？这是牛家湾，小牛是牛家的人。哪有你说话的分？”一个拿着锄头的男人，指着弟妹母亲大声说道。这个男人长得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子，声音如大鼓。弟妹母亲一看，不说话了，噘着嘴看着院子里。
　　 “各位长辈兄弟，都怪大牛处事不周。只是我还没抽出时间来，各位先回去，等我把家里事处理好了，一定登门答谢。”
　　 “答什么谢？我在你们每家每户帮忙，你们哪家给过我红包？我问你们哪家要了吗？小牛借的钱，你们知道他是吸毒还借给他？不借给他，小牛也不会死。都是你们害死了他，害死了他。”大牛母亲说着，又哭了起来。来的这群男人一看，都悄悄地走了。
　　 院子里平静下来。
　　 “爸，你带妈回去吧。小牛走了，还有我，还有你们的孙子。大壮妈，你也上楼去吧。好好息息吧，不要把自己的身体弄垮了。”大牛说着，打着呵欠，他很想睡一觉了。
　　 “都别走。我有话说。”弟妹看看天，天空阴沉着；他看看院子外的竹林，竹子们呆立着，一动不动。弟妹愣了一会接着说：
　　 “这钱，你们谁也别想动，也别想得。我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也不管当初是怎么断的。你们都是小壮的亲人……”
　　 “你看刚才那些人，万一他们给你抢走了，不是……”弟妹母亲说。
　　 “还有，你迟早还要嫁人。谁知道小壮的钱会被谁用？”大牛的母亲说。
　　 “不放心，你们把我留在牛家就是了。”弟妹看着大牛母亲，又看看大牛说，“让大牛娶二房不就是了。我喜欢大牛，一直就喜欢。我今天就明说了，大牛跟着我，这钱就全部留在牛家，大牛不留我，这钱我一分不留。还有小壮，我不会带走，但钱我会全部带走。”
　　 “荒唐，胡闹！”老牛一听，起身骂道，一边骂，一边往院子外走去。
　　 “你们看着办。两百万。”大牛弟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了几步，她又走进院子，说道：
　　 “妈，哥，走呀，站着做什么？大牛，你们好好合计一下，今天晚上我要结果。”弟妹带着她的爹妈和哥嫂走了。大牛母亲看着他们的背影，呸了一口，说道：
　　 “老娘活了几十年，开眼了。外人抢钱，自家人抢人。大牛，咋办？真的就让她把钱带走？让其他男人用？”
　　 “带就带走吧。像小牛一样，眼睛一闭，还有什么？”大牛拍着母亲的肩膀说，“钱财，看开些嘛。”
　　 “不行。”大牛的妻子说道，“爸妈是你们两兄弟的。小牛走了，可赔偿金里面，有安葬费，有父母的养老费。这是法律规定的，又不是我们蛮不讲理。”
　　 “钱都在她卡上，她不拿出来，我有啥法？算了。小牛也算救了我这哥，这些钱就算我们和爹妈给了小壮吧。小壮的钱，谁也拿不走的。只是……小壮谁来管，谁来教，他才不会学坏，这才是大事。”大牛说着，扶着母亲走进了客厅。
　　 “你有办法了？”大牛妻子说道，“弟妹的想法，大牛可以考虑。跟着你跑外面，见惯了。哪个老板不是二奶三奶的？只要能留住钱，我委屈点就是了。这事，只要我们自己家人知道，不说出去，外人怎么知道。以后，大牛就带着你小媳妇出去干活吧。我留在家里。”
　　 “说的啥话？胡说八道。”大牛母亲说道，语气里有了欣喜。
　　 “不这样，咋办？总不能看着她把钱带走，我还要挣钱给他养儿子？我去睡了。”
　　 晚上，大牛弟妹真的来到了大牛家。她坐在大牛身边，笑着说：
　　 “卡就在这里。我说话算话。今晚让我上床，明天就把钱转到你卡上，我把这卡当着你和姐的面丢进粪坑里。姐，我不喊你嫂子了，以后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半夜，窗外一片漆黑。弟妹问大牛：
　　 “为什么答应我的条件？这可是丢人犯法的事情。”
　　 大牛没有说话。
　　 “嫂子怎么也同意？”
　　 大牛还是没有说话。
　　 “这两百万，我真的没想要。这点钱，我真的瞧不上。”弟妹摸着大牛的脸说。
　　 “我知道。为什么害死小牛？”大牛说道。
　　 “你知道了？”
　　 “我看了小牛的遗书。他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我一直以为，我在家这段时间，小牛的毒真戒掉了。为什么要背着我给他毒品？”
　　 “自从他要我跟人睡觉换钱供他买毒品那时起，我就有了要他死的心。他不是男人。他让我守活寡，还让我没法堂堂正正做人。他该死。”
　　 “你真厉害，竟然把毒品卖到戒毒所去了。你知道他的毒没戒掉，为什么要怂恿他跟我去？”弟妹在黑夜中嘿嘿地笑了几声，然后说：
　　 “他说了，他死了也要给小壮挣一笔抚养费。他不能白死。他说，这种钱干净，不犯法，谁也拿不走，能真正留给小壮。我那些钱，迟早是国家的。我知道你们那种地方塌方的时候多，那种地方，有几处不死人的？小牛不死，也会死其他人。他反正没救了。更重要的是，现在不去，工程结束，他就没有机会了。”
　　 “小牛是好人。是你这辈子再也遇不到的好人。一路上，他就像孩子一样，看到什么都很惊喜，都想给小壮拍张照片。他感觉到那地方要垮，他争着去那里打桩。他连午饭都没吃，他想早点打完，离开那危险的地方。小壮是好人，是好人……”
　　 静静的夜，漆黑的夜，大牛觉得自己的心不只是静，而且也黑了。身边的弟妹，一个外表漂亮的女人，心也黑了。
　　 “怎么一路上他的毒瘾没发作？怎么到了工地，没见他的毒瘾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