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坎
“你一直守着他?你检查过他的茶盒吗?”
“什么?小牛不是不爱喝茶吗?”大牛听了弟妹的话,惊讶起来,也恐惧起来。幸好路上没有遇到车辆检查,不然……弟妹没有回答,反而问大牛道:
“你知道那里危险,为什么还让他去?”
“那条道都危险,不危险,老板也不会给我们买那么高的保险,也不会给我们那么高的工价。我们都是在赌,你不是在赌吗?我们几个商量好了,抽签决定打孔的秩序,那个孔不是小牛的,可是他抢着去了。”
“是你的吗?”
大牛没有回答。
“那你得替小牛好好照顾我。大牛,你知道吗?在家的时候,小牛的开水都是我端的。为什么?里面是毒品,哪里是什么镇静药。所以,我才不让你尝那开水……我不想我喜欢的男人成为第二个小牛。”
“弟妹,收手吧。那种钱,有命挣,没命用。”
“收得了吗?卖一次也是罪,卖两次也是罪。你放心吧。以后,我跟你出去,他们再也找不到我了。我也就金盆洗手了。我用我手头的钱去揽工程,你当老板,我们再也不做那危险的打桩工了。当然,你也可以去举报我,除非,你不想当老板,不想挣大钱。”弟妹说着,拿出了一样东西,在大牛的脸上擦了擦,然后放出了他们刚才的谈话。
“拿着,这是你随时举报我的证据。”
八
大牛没有接弟妹手中的东西。他也爱钱,他做梦都想做老板。做工程,就像买车,只要给工人买了保险,出了事情,保险公司承担一大笔,运气好的话,老板只需要跑跑路。就像小牛死了,保险公司出一笔,政府出一笔,老板才出多少?没伤筋没动骨。怪不得现在的大货车跑得那么张狂。
大牛靠在床被上,静静地想着。
“想什么呢?我真的喜欢你。为了你,把人给你了,把钱也给你了。”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傻呗。真的,没有其他理由。我们哪天走?”
“你走了,小壮怎么办?”
“我妈带着,放心,我给他们的钱不少了。我妈呀,到银行去存钱,还炫耀说,我女儿是卖粉的。只有我掉脑袋那天,她才知道什么是粉。”
“你妈看起来很精明,很泼悍的。她真的不知道什么是粉?”
“谁知道呢。她是一个喜欢炫耀的人。”
“你什么时候开始贩毒的?”
“小牛吸上毒品了。没钱买。陪人睡觉那点钱哪里够?你的一个老板朋友,在山里制毒,我就成了他的营销商。”
“谁?你没吸毒?”
“以后,我天天跟着你,你不就知道了。好了,睡吧。再也不担心小牛毒瘾犯了打我了。每次都不想给他,可是,受不住他打,又怕他去告我,就只有给他了。他死了好了,他没痛苦了,我也没忧虑了。”
再也没有人来大牛家要钱了。大牛知道,弟妹给了他们钱,他们都靠弟妹养着。村里人的钱,大牛出面给了,弟妹不能出面,一出面,她就容易暴露了。日子静静地过着,雨季过了,大牛带着弟妹又回到了山里,他做了这段工程的老板。原来的老板,房地产上陷了钱,资金链断了,就把这工程打给了大牛。大牛的妻子,大牛的父亲,都没有再出来。
“小牛,不是我害的你,不是我害的你,不是我——”
“怎么啦,大牛?”
弟妹拍着大牛的脸,摇着大牛的头,大牛醒了。
“又梦见小牛啦?”
“梦见小牛骑着摩托车追撞我,说我害死了他。”大牛额头上冒着汗,弟妹在床头抽出餐巾纸,边给大牛擦着汗,边温柔地说:
“明天到小牛出事的地方,给他烧烧纸吧。让他理解我们,放过我们。不是我们要害死他,是他自己在作死,是他自己要做好人。”
“唉,不能这样说小牛。他真的是好人。如果不是他,我也许……我想起来了,小牛给我说过,你是好人,是他不争气。让我无论发现了什么事,都不要怪你。原来,他说的是你贩毒,怕我生恨抱怨你,举报你。”大牛的心还在咚咚地跳着。
“是呀,还算他有点良心。不是小牛,你今天也当不了老板。以后,我们就多烧点纸给他。你这批工人知道小牛死的事吗?如果不知道,就不要在他出事的地点烧了。不然,你招不到工人。这些山外的工人,为了钱,真的不顾命了。”
“不要说他们。他们哪里不知道。他们也是在赌。就因为这山里的工资高。就像小牛,一次赔偿两百万。几个打工的能挣到这笔钱?我不也是在赌吗?如果不是工资高,我跑到这山里来做啥?在外面给房地产老板做,工资不高,还拿不到钱。安全有什么用?我们今晚睡在这里,谁知道明天天亮还能不能睁开眼睛?赌赢了,这里做一年,当外面做几年。对面的山沟发生过大型泥石流,山沟棚子里的人都被埋了。这里的山,谁知道它……”
弟妹一把按着了大牛的嘴,小声说道:
“不要说。乌鸦嘴,臭嘴。你们跑外面的最忌讳自己的嘴……”
大牛闭上了嘴,他想起了小牛,一路上,小牛的嘴里,总是钻出不吉利的话,结果……
“你走了。你的毒品生意……”
“你也想做?不然我们接着干,比你这赚钱。我们自己造毒品,更赚钱。这大山太隐蔽了,又有工程作幌子,人不知,鬼不疑。”
“做什么也别去做那害人害己的东西。多为小壮积点德。不要让小壮……”
“放心吧。我把生意转给了一个家伙。我从此金盆洗手了,好好和你做这些正经生意,挣钱少点,但不会每天担惊受怕。我也想多活几年。”
“你不怕事发之后,他们把你捅出去?”
“怕有什么用呢?赌吧。大不了少活几年。早死早投胎,下辈子早点找个你这样可靠的,多享几年福。”
大牛的工程进展得很顺利,很快。他招的工人和机械多,想在下一年雨季到来的时候,把工程做完,早点离开这危险之地。想到小壮,想到大壮,想到自己的父母,他心里就不安。他总觉得带着这些工人做这样的工程,对不住他们的孩子,对不住他们的老人,是在丧德。
“小牛,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是我要的,是她要这样的,是她要这样的……”大牛喊着,不断地翻滚着,他想醒来,可就是醒不来。他用力地伸着胳膊,伸着大腿,弟妹醒了。
“大牛,又做恶梦了。”
“我梦见小牛了。他拿着刀砍我,他看见我和你睡在一起……”
“这不能怪你。这是我和他以前就商量好的。他走的时候,跟我说,如果他死了,真的挣了赔偿费,就让我跟着你,把钱留给牛家,留给小壮。小牛知道我喜欢你,他也知道我们以前是清白的。这小牛,怎么又来折腾你呢?”黑夜里,弟妹说着,伸出手,拉着大牛的手,对着棚顶说:“小牛,你说,我有没有说谎?”
“我以后怎么回牛家湾?弟弟跟着我做工,死了,他的女人又跟着我跑了。他们会说,是我和你故意害死小牛的。”
“不说这些了。他们的嘴,我们堵不了。大牛,早就想给你商量了。你那堡坎,钢筋、水泥用得太真了,这样做工程怎么赚钱?”
“我说了,我们现在有钱了。我们得为小壮大壮留后路。”
“没有钱,哪有路啊!家里的事情你看到了,亲戚,朋友,乡邻……大牛,这里的一把手不是进去了吗?我看你这工程哪里去拿钱。”
“不用担心,工程是政府的,不是个人的。”
两个说着,又迷迷糊糊地睡了。
“大牛,我听谁的?听你的还是老板娘的?老板娘说我们的灰重了,要少用点?”
“听我的。”
“大牛,这钢筋怎么用?听你们谁的?”
“听我的。”
大牛捏着手机,站在江边,望着小牛死去的地方,那垮落后的山崖高高的,就像鳄鱼的上腭;上腭与公路一起,好像鳄鱼张开的大嘴,这嘴吞噬了他的弟弟小牛。大牛又想起了曾经做过的梦,梦里小牛伸着双手,爬在江边,喊着:“哥,救我。哥,救我。”喊着,喊着,小牛就不见了。
晚上,大牛背对着弟妹。弟妹搬着大牛说:
“别生气了,以后,我不干涉你的事了。大牛,有件事,我没闹懂。为什么出事的当时,救援的人没有第一时间把小牛挖出来,到了第三天才挖出来。而小牛就埋在公路的边沿,那里的泥土很薄的……”
“唉,我当时跪着求他们了。你看到了那些砂石,小牛哪里还有生还的空间。小牛被刨出来时,你是看到了的。现在,那山崖还像鳄鱼嘴一样,想吞人呢,我看着就心慌。他们估计小牛已经死了,挖机去刨动,如果那山崖继续崩塌,连挖机也会埋掉。”
“可小牛就在公路的江边崖上,那里的泥土不厚,如果第一时间把小牛刨出来,说不定他还能活命。哎呀,活什么命?半死不活的,我和小壮不更遭殃?干干脆脆地死了好,他好,我好,大家都好,少了不少的麻烦。”
“这是你的想法。睡吧。”
大约一周后,突然有警车悄悄地开到了大牛的工地。大牛和弟妹一起迎了上去,警察问清楚了人,拿出手铐戴在了弟妹的手上。
“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弟妹望着大牛,“因为我干涉你的工程用料了?”
“我的工程是堡坎。为小壮和大壮,为小牛,为我的家乡人……爸打电话说,家里又有两个吸毒的死了,死在县城厕所里,血管爆裂死的。你去吧,警察带走的肯定不只你一人。”
弟妹一听笑了,上警车的时候,她笑着对大牛说:
“我不怪你。我爱你。今晚你不会做恶梦了。”
2016年8月9日
善和恶,在极其模糊的边沿,还是有区别的。我们不能简单地责怪谁。
贫穷忽然可怕,不择手段,不惜吸毒弄钱,这是所有灾难深渊的根本。
在金钱面前,在灾难面前,人,能不能立得住?保住做人的本真?好让人为难的境地。老师的小说,让人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