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武装部迟到的老老兵(传奇小说) ————《军魂》系列之一
“唐部长,你听我唠叨。”
拥军牺牲后,上级派员安慰我,特批了一个农转非指标,我把指标给了儿媳金来焕,让她从一名乡政府的临时工秘书,一跃成为正式国家干部。年关孩子生下来,是个胖大小子,八斤八两,我给他起名岳反战,小名八斤。当时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上天不绝忠良之后,拥军在天之灵也该瞑目了。可是第二年春,乡里传出儿媳和乡书记的桃色新闻。家门不幸啊,叫人脸面丢尽,堂堂烈士遗孀,嫁谁不好,偏偏要当第三者,秦中桧是有家室的人,而且他老婆刚生下一个活泼玲珑的小千金。他们重组家庭后,霸占住我孙子不丢手,户口簿上改名叫秦天帅。我当然不行,和儿媳彻底翻脸,打官司争回来孙子的抚养权。秦书记官大一级压死人,先是明里暗里派人向我通融,后来时不时给我穿小鞋。我一根筋执拗到底,孙子是岳家的根,是我的唯一底线,抚恤金儿媳可以带走,但八斤必须留给我!
孙子养活到七八岁上,我老伴积劳成疾死了,我一个人男一半女一半把八斤拉扯成人,里里外外一把手,说多不容易就有多不容易。九八抗洪前一年,八斤十八岁,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我打算让他走从军的路,接受部队锻炼和再教育。孩子从小非常懂事,很听我的话,但就在报名到县里体检的时候,已经升任县长主抓征兵工作的秦中桧,从名单里看到岳反战的名字,他就在政审栏里打了个差。消息传回来,我亲自进城找县武装部长理论,八斤是根正苗红的烈士后代,政治上会有什么污点呢?到天边你也说不过去!那天晚上,金来焕找到我住宿的小旅社,声泪俱下求我放过孩子,竟然说部队那地方连监狱都不如,名副其实的毁人炉。我说,你一个县妇联会主任,怎么这样没有觉悟?国无防不立,民无军不安,依法服兵役是每个公民应尽的光荣义务,你不当兵我不当兵,谁来保卫祖国?金主任理屈词穷,终于咬牙切齿和我摊牌,竟然说什么八斤不是我家的骨血,是她和秦中桧的私生子,不信让我去验血。我知道她在说赌气话,再牛的母亲关键时刻也会不顾一切地护犊子。
八斤临穿军装那天,秦县长夫妇请吃饭为他送行。孙子打电话请示我,我考虑到人家也是好意,说到底母子情深,一刀割不断的血脉,就答应让他去秦府。谁料到这一去羊入虎口,不知道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好好地孩子临上车脱下军装跑了!临阵脱逃,在战争年代是要被枪毙的,岳家人老人辈没有出过一个逃兵,奇耻大辱,奇耻大辱!新兵失踪,部队和我满世界地找,但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县城里有个好心人给我透露,说八斤跟几个干部子弟上少林寺学武去了,我就找到少林寺,那熊孩子果然在,看见我,扎个马步目不斜视。我问他,几万块钱的学费谁给你出的?他一句也不搭理我。这就是我屎一把尿一把养育了十八年的白眼狼吗?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朝鲜战场浑身流血我没哭,儿子战死异国他乡我没哭,但此时此刻我痛哭流涕,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媳妇儿。农村人常说隔代亲,八斤就是我的心头肉啊,心头肉!
这样拗了几天,看我没有下山的意思,八斤歪歪扭扭给我写了一封信:岳家驹,你不是我亲爷,岳拥军也不是我亲爹,请你相信这个事实。我的亲生父亲是秦县长,我地地道道是秦家的骨肉。这不是听我妈妈一面之词,是DNA鉴定出来的铁的证据。不信你推算一下我的生日,和那年岳拥军探亲的假期根本对不上号。我恨你,恨你独断专行,让我母子骨肉分离十八年,让我在穷山沟呆过整个童年和少年,让我没有享受到本该属于我的良好教育。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一辈子!结尾署名:秦天帅。
一时间,我觉得天塌地磨,不知道怎样跌跌撞撞下的山,不知道在什么状态下回到了丹阳。回去后反三复四地想,终于理出了一点眉目,在如今这拜金社会,信仰缺失,道德沦丧,经济发达了,人性扭曲了,什么亲情、理想、品性......都成了金钱的俘虏和奴隶。
我一直在暗中关注八斤的动静,听人说他学会几套三脚猫的功夫,回县城开了一家讨债公司,和流氓地痞混在一起,黑道上的人和他抢地盘,几招下来,满地找牙;也有几个不要命的,和八斤死磕,但是一到关紧处,一个电话,公安局派出所蜂拥而至,黑道人被抓的抓关的关落花流水,最后还得八斤摆平才能放出黑屋;道上人感念八斤仁义,像水浒里的及时雨宋公明,便纷纷拜入八爷门下,鞍前马后听候调遣。于是秦八爷稳稳坐住小城里黑白两道的第一把交椅,代人催债讨账,三七或五五分成,“八阎王“”跺跺脚,丹江水无风三尺浪,谁若不服,挨黑砖或是轻的,法院的传票才是不留情面的生死薄。
六.
八阎王威风八面,最后也在阴沟眼里翻了船。都说女人是祸水,可他偏偏不信,花街柳巷睡够了,盯上城南一个闭月羞花的女学生秦冰冰。探风的马仔对他讲,这姓秦的妹子有背景,娘儿两个过日子,没工作没生意却住在一座豪宅里人五人六、滋滋润润。他偏不信邪,想着这座城市里没谁官职大过他县太爷父亲,就在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独自翻墙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来了一个霸王硬上弓。案件报到县政府,秦中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受害人是他前妻生的闺女啊!于是拨通公安局长的电话,命令他火速查出线索。警力出动,查到八阎王头上,不敢贸然动手,局长亲自请示县长,县长的脸憋成了紫青色,差一点背过气去。你道为啥?窝里炸,后妻和他生的儿子强奸了前妻和他生的女儿!造孽啊!
八阎王被抓,是县长亲口下达的命令。他本来是不想坐监的,他母亲金来焕跪在丈夫面前哭,说他们夫妻欠孩子的实在太多,让孩子从小骨肉分离,背负隐姓埋名的苦痛,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这个亲生父亲,难道不如那个死鬼烈士?死鬼给予他十八年抚恤金,你呢?权势钱财能补偿儿子心灵的创伤吗?哭得县长心也软了,说了句:罢罢罢!可就在此时,县委书记打来电话,言称丹阳镇的老支书岳家驹向组织建议,作为罪犯岳反战曾经的监护人,为了对得起他烈士父亲,力主把孙子判刑,让他摆脱魔窟,在狱中悬崖勒马洗心改面,有朝一日才能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岳反战被判刑三年。我去监狱看他,爷孙隔着玻璃窗,四眼相视,眼泪好像汤山瀑布。我骂他,我的十八岁在流血奋战,你父亲十八岁就入党提干,你呢?十八岁弄人家大闺女!这样下去共产党的天下还能容得下你吗?文化人说,什么马什么福,我把你投监改造,就是那层意思,是在挽救你呵。孙子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他在听筒那头说,亲爷呀,你是我的亲爷,其实我打小就是好人家的孩子,我也不想那样,但心中好像有个魔鬼,不停地指派我,勾引我,从后面把我推入泥潭,我想拼命挣扎,却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爷孙俩解开心中那道死扣,一切忧烦顿时烟消云散,我觉得自己又会笑了,走在生机勃勃的田埂上,脚步变得像年轻时一样四平八稳。
金主任给我来一个电话,那是始料不及的事情。她让我进城找书记做老秦的思想工作。据说被八斤强奸的姑娘意外怀孕了,本以为是妇科病,月份很大了她才发现,去医院做B超,医生说,恭喜恭喜,你要做妈妈了,正头正尾的大胖小子。姑娘听了,脸红的像泼血,说要做掉,医院的人都傻了眼,当下计划生育这样紧,怀上一个带把的,简直不亚于怀揣一锭金宝疙瘩,月份这样大流产,子宫严重受亏,今后再想生育怕有后遗症啊。姑娘红着脸不说话,回去告诉她娘,不到几分钟,她娘把电话打到县长家,秦县长不在家,金主任接的,让她们先稳住不要声张,老秦家人丁紧缺,老秦早到了当爷的岁数,看见人家抱孙子眼都直了。
金主任有她的小九九。一生积攒那么多房产和存款,膝下只有八斤这一个后辈人,不管他爹到底是谁,反正儿子肯定是自己亲生的。儿子的儿子,就是她的亲孙子,即使老秦不是亲爷,但他这个外公却是铁定的,跑不掉的。秦县长回来听她如此一说,顿时暴跳如雷:金来焕啊金来焕,亏你受党教育多年,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的儿子和我的闺女生儿子,那不是血亲乱伦吗?这样的孙子叫爸没有舅,叫妈没有姑,成何体统?
多年的冤家对头也有联手之时,这就如三国演义,今天联吴抗曹,明天争夺荆州,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到我这把年纪,谁不想四世同堂才怪。我有重孙子了,我有重孙子了,坐在进城的公共汽车上,在心底不停默念这句,有时候不小心脱口而出,同车的人们用异样的眼神看我,他们一定把我当成了老年痴呆症患者。
书记听我打算把受害人娶过来当孙媳妇的恳求,呵呵一笑说,戏剧化了,烈士后继有人啊。这是私事,老秦一时半刻接受不了,回头我跟他沟通沟通,能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成了,也算我给自己积下一件阴德,功德无量啊。
......我的重孙岳传波在九九年秋后出生。听到消息,我专程前去探视,却吃了金主任的闭门羹。我想来一趟不容易,坚持说看一眼就走,看看重孙子和当年的拥军是不是带像。她竟然泼妇一样冲上来,“啪啪”给了我两个响亮的耳光,恶狠狠地说,这孙子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姓岳,户口安置到你名下,那是借助于岳拥军的烈士名声,至于你,哪凉快哪去,这里不欢迎夺人所爱的黑心人。
我悻悻然坐上北上的列车,去监狱给我孙子报喜去。八斤见到我,喜出望外。我提起他有了儿子,只等出狱就能和秦冰冰结婚,往后乡下城里随便住,只要肯干,好日子还在后头等他。八斤的脸色顿时阴沉的像要下暴雨,他说,那孩子难说谁的野种。你知道我为什么强奸秦冰冰吗?因为我不止一次看见她和一个戴眼镜的高中老师开房,一个老师能干他的女学生,凭什么我就不能?
我说,家乡有句俗话:有义子,没义孙,只要姓岳,真真假假都是我的后代。
八斤说,别说重孙不是你的,就连孙子也在两可之间。
我无言以对,心中那一份美好顿时荡然无存。这次探监不欢而散。
再后来,八斤出狱,迫于压力,和秦冰冰结了婚,两个人却一直同床异梦,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他执意不让牙牙学语的孩子喊他爸。从监狱出来,外面的世界已经彻底变样,他决意金盆洗手,但也不愿再回到被爷爷统治几十年的丹阳汤山,转念想起爷爷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好,犹豫再三,还是回村了。
“爷——”八斤弱弱地喊了一声。
我揉揉浑浊的老眼看着孙子很久,却说:“去,进城把你儿子接回来!咱姓岳的后代,咋能给他秦家养子续种!”
一句话,勾起了八斤倔强的野性,他脖子一梗,吐出一个字:“不!”扭头回了城,召集人马,东山再起,继续干他的老营生。几年下来,手里有了第一桶金,又转行做起时髦的房地产生意,黑道白道全吃得开的人,县城里没一个房地产商敢和他竞标,他只要看上的地段,处处都是绿灯高照。
转眼又是十几年过去,八斤的儿子长大了,就是我在武装部替他报名的岳传波。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这孩子身处那样的畸形家庭,缺少父爱,天生有一股叛逆情绪,打小在两个奶奶一个爷的宠溺之中说一不二,一点不合心意,轻则摔盘子摔碗,重则离家出走,彻夜不归。去年这个时候,他跟着一群逃学的浪荡公子钻进网吧夜不归宿。退休的金主任如今也双鬓斑驳,为这个孩子伤透了脑筋,从网吧里拽回孩子,打不得骂不得,加上丈夫又被中纪委双规,在这多事之秋,她只有躲在卫生间抹眼泪。今年,没了秦中桧管束,这熊孩子越发专横跋扈,干脆退学回家,经常带着狐朋狗友招摇过市,横冲直闯,哪里打架都少不了他,属于一条大街走不下的厉害主儿。我看的清清楚楚,过不了两年,他必定出事。我今年已经八十四岁,老辈子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要自己去,我也是有一天没一天的人啦,今晚脱鞋,指不住明早穿不穿,我死不打紧,带着一块心病入土,死不瞑目啊!
小唐啊,既然你是拥军的战友,你救救你排长的孙子,把他送到部队去,部队是个大熔炉,投进去一块废铜烂铁,肯定能锻造出一个可造之材。我确信。
七.
这时候,轮到我无言以对了,我该怎么回答岳大爷呢?应征入伍,家庭和本人是什么态度?他这种情况,即使强塞进部队,会不会像他父亲当年一样也当逃兵呢?
不过,岳排长的家事,我是万万不可推辞的,我必须把这件事情挂在心上,当作自己的事情认真去办。
说办就办,而且马不停蹄。
到县武装部汇报完工作,我直接去了县府后街的舒心园富豪区。
眼前这个奔花甲的夫人,看上去五十不到,虽说面容憔悴,但岁月的风霜掩盖不住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神态。她戴一副十分考究的金丝眼镜,穿一件十分得体的紫色连衣裙,藏在眼镜后面的一双美目冷冷地盯着我的脸,仿佛能看穿我此来有什么不轨动机。“你是老头子派来的说客吗?”她自顾自掂起口杯抿了一口,轻描淡写地问一句。
“我是丹阳镇的武装部长,到贵府走访本辖区适龄青年岳传波同志的服役意向。他的户主岳家驹已经代替岳传波报名登记,我必须见他本人详细了解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