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黑色钥匙(小说)
雨水从天空里落下来,他看到她的脸,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盘山公路上的汽车尾灯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中行走,萎靡的,像要睡着的流浪人。
在寂静无声的夜色中,她问他,是否能够在黑夜里同时等待黎明和落日?
他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朋友的一个聚会上。很多时候,事情无法预测,如果不是露,他不会出现在那个聚会上。露是他的研究生朋友,在同一间实验室里做分子实验,他们经常因为实验而延误了吃饭的时间。露在网上订外卖,他们经常蹲在实验室里吃外卖,有时候还会有啤酒。
露告诉他以后会继续读博,希望可以去美国留学。如果可以,他可以选择继续和她一起读,就这样读下去。
星期天的时候,阳光从宿舍外的梧桐叶子上跳到窗户上来,他站在楼上看一对白鹭在行政楼外的草坪上觅食。长时间的凝望,可能是接连几天的实验让他忘记一些事情。
他打开手机,是露发来的信息:培又,晚上去一个朋友的生日Party,和我一起去吧。
七点的时候他和露在人群里穿梭,他看到那个站在吧台前的女孩,她正在向服务员要酒。有男子过去搭讪,他看到她的表情,似笑非笑,像隐藏着一种悲痛,又像开得灼热的春日桃花。有悲痛和沉醉的影子。还有她穿的一条红色长裙,是浓烈深邃的颜色。如同她的笑,让人说不出话来。
她用手指透过玻璃触摸在鱼缸里的三只金鱼,随着它们游走的痕迹慢慢移动。它们以为她在给它们喂食,一直顺着她的手指往前游,直到她离开。
看什么呢?露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是实验太多了吗?怎么最近你老是出神。露把手里的酒递给他。
可能是。
培又,有时间就多出来走一走。像我一样去逛逛街,看看商品。
没有什么好逛的,很多东西又不买。没有必要浪费时间去看那些无关的东西。
呵呵。等你以后有钱了说不定就能买了。露咧着嘴朝他大笑。
他朝露微笑,扭头看到那一抹红色从门口倏忽不见。像跳动的火苗。
他对露说要去一趟洗手间,马上回来,让她在这里等他。
露点头,开始低头吃桌子上的甜点。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去,像是一种引领,告诉他,她在外面等他。
他从二楼过道里的窗户看到她坐在对面临街网吧前的阶梯上,她把头埋在臂弯里。风把地面上的梧桐树叶卷起来,他听到呜呜的风声,天空里看不见的云层正在大片蔓延过这座城市。一步一步走下楼梯,他在黑暗里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来自蓝色海洋中心的跳动声。他害怕自己走出去的时候那一抹红色就消失了。
风把她的裙子吹得哗哗的响。他把手里的啤酒递给她。你好,我叫培又。外面很冷,你为什么不进去?
她笑,说,我知道。刚才你在看我。
他坐在她旁边,雨水从天空里落下来,他看到她的脸,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盘山公路上的汽车尾灯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中行走,萎靡的,像要睡着的流浪人。
在寂静无声的夜色中,她问他,是否能够在夜里同时等待黎明和落日?
他哽咽着声音,以这种不知道怎样回答的方式回答她。
她不停地喝他给她的啤酒,看着她的脸,然后又低头看着地上的树叶。
她说,下雨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你一个人吗?
她点头。
他去街边帮她叫了一辆绿色Taxi。她对他笑,说,谢谢你,培又。很高兴认识你,我是琼。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吧,我可能还会联系你。
他回去看到露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们出门的时候忘记了带伞。这个小酒馆要在凌晨两点打烊,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把露拍醒,说外面下雨了,我们怎么回去?
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回去了,一觉醒来原来还在这里。露揉着惺忪的睡眼,拖着懒洋洋的声音问他。
我刚刚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叫琼。
是穿红裙子的那个女孩吗?她很漂亮。
他点头。
哈哈,你是不是爱上她了。露从椅子上跳起来。
没有。我想可能是我很久没有看到那么浓烈的颜色了。
你们好像聊了很久。
不。我们只说了几句话,然后她就离开了。
你有她的电话吗?
没有。但是她要了我的。
他们站在旧式洋楼下等待雨停。他收到琼发来的信息:“培又,谢谢你今天帮我打车,我已经很久没有交到新的朋友了。雨越下越大,你回家了吗?”
嗯,我已经回家了。他回复她。
能告诉我你住的地方吗?也许我可以来找你出去玩。
我住在学校。
凌晨三点的时候,雨停了。他回到寝室里,因为疲惫,一碰到枕头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他打开落地窗,看到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楼下的紫薇花上,那些柔软的花朵因为吸入过多的雨水像要坠落到地面一样。
在实验室里往一排排仪器里面注入药物的时候,他想起那个消失在深夜里的女子。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是和他一样做着一件日复一日的没有尽头的事情吗?也许她根本就无法忍受那样一成不变的生活。心像停止生长的种子,被禁锢在黑暗里。她的生活一定会比他精彩。可是她却告诉他她已经很久没有交到新的朋友了。
露告诉他要回老家一趟,实验只有靠他一个人跟进了。
下午他送露到校门口后接到琼的电话。培又,晚上有时间一起出来玩吗?
她的声音很甜,他几乎已经忘记了那天晚上她对他说话时候的声音。像是来自两个不同的人。
哦。我晚上会有实验。
我可以过来找你,看看你的研究方向。
嗯。当然可以。我在校门口等你。
她很快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猜测她可能是到了学校附近才打电话给他的。
她今天没有穿那天那条红色裙子,穿了一条白色连衣裙,是棉麻的布料,裙角有刺绣小朵小朵的蓝色莲花。她似乎是一个可以出入任何场合的女子,她的气质随意而又独特,不与任何气场相融。只有当她朝他微笑的时候,他看到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的脸。
她跟随他去了他的实验室,走进那栋浅灰色的建筑,她问到刺鼻的药水气味。
他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用移液枪将液体吸入,混匀,然后放入一台仪器里面。
他指着小瓶液体告诉她,这是DNA聚合酶,这是引物,这是脱氧核苷酸,这是模版。
它们即将要发生什么样的反应?她弯下腰看着那台写满英文的PCR仪。
它们会聚合在一起,合成我想要的片段。
会合成多少?
很多。
你能够掌握它们的一切吗?
也许可以。
是不是我们也像它们一样被我们未知的生物所掌控着?也许地球只是一个巨人的鼻子,你相信吗?
哈哈。你的这个想法很独特,不过我相信。
她朝他微笑,说,小时候,祖母告诉我掌控着我们的是天上的神灵。所以她总是在不断地给我看不到的人烧冥币。后来她去世了,我每次回家都会给她烧冥币。尽管我看不到她。就像你做的这些DNA看不到我们一样,成为我们手上的奴隶。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
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的实验是在操纵着一群奴隶,似乎听上去有趣多了。
他说,琼,也许你并不擅长微笑,你不是真的快乐,在你笑的时候。
没有阿,我很快乐阿。可以看到你在这里掌控着一群小东西的命运,这使我感到快乐。
嗯。那很好阿,你可以多看一会儿。
你不吃饭吗?
要的。因为实验可能不能陪你出去吃了。叫外卖可以吗?
她点头。
她问他,它们之后会发生什么?
我会把它们放在电场中,它们会在里面移动。然后放在紫外光下成像。看到它的样子。
嗯。这好像很神奇,你真的很了解它们。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我不知道。我已经习惯了这样重复的过程。像是吃饭和睡觉一样。
他去冰箱里拿冰冻的啤酒给她,他们坐在实验室里吃米线。像往常和露一样。
他看到她裙角处的蓝色莲花。说,你的裙子都很漂亮。
呵呵。很多人都这么说。我也觉得它们很美。
喝完啤酒后,她说,培又,我要走了,也许我可以写电子邮件给你。
她走下那栋浅灰色的楼,听到楼层上飞机从夜空中滑过的声音,栾树叶子从头顶上掠过。闻到植物的清香。低头看到自己的影子,孤单和她对这个世界的渴望一样成为一座缓慢移动的岛屿,随时可以消失在海平面上。
之后她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像那天晚上遇见她一样,出现和消失随时可以发生。
他决定要去学校附近租一间卧室和厨房,还有洗手间。他不想再吃外卖,或许有时候可以自己做饭。露回来的时候他们一起去看了房子,在一个小镇上,从二楼的阳台上可以看到城市边缘的苍翠山峦,它们沉默无言。
晚上他给琼发了一条信息,琼,我租了新的房子,二楼的阳光很好,还有绿色梧桐从窗外探进来。我好像又接触到了新的生命。你有时间来看看吧,也许我可以做面给你吃。还有能告诉我你工作的地方吗?我可以来找你。
八月,他一直在实验室里忙碌。没有收到琼的消息,她好像真的从他的世界里面消失了一样。
露从外面回来,她的腿在卸货的时候被扭伤,他只好一个人把那些实验器材搬到实验室。然后送露到宿舍楼下。
回去的时候他看到琼蹲在实验室门口,她把脑袋埋在臂弯里,像在Party上看到她的时候一样,那天她穿了一条蓝色棉布格子短裙。她抬起头,朝他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培又,不好意思又来打扰你。
没有,我很久没有看到你了,琼,你去了哪里?
我在工作,还有恋爱。
哦。
他开门让她进去。
你今晚还要继续做实验吗?她问他。
嗯。不过会很快。
等你做完之后可以去你的新家吗?
他点头。
他用移液枪把吸入的液体点入一排排微小的长方形小孔内,他的手法很精准,没有液体溢流出来,显然他做这件事情已经很久了。
琼,你准备结婚吗?
没有。他的精神经常失常,我和他在一起已经有三年了。对彼此没有任何用处,他总在不停地交新的女友,晚上要在十二点过后才回来。他经常在深夜里把家里的碗摔碎在地上,所以我总是要不停地去超市买餐具。我每天早上八点要上班,我的睡眠一直不好。可是我离不开他,培又。
琼,也许你应该离开他。
他看到她,像一株寄生在阴暗角落里的蔷薇。没有阳光和养分。
不。培又,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在一起,但是在这个城市里,我能够认识的仅仅只有他。但是他把家里的钥匙锁在了屋里,他会在半夜才回去,我只好来找你。
琼,我把新家的钥匙给你一把,如果你回不去的话,你可以过来。
不。我以后会带上钥匙出门的,谢谢你。
他们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出来的时候刮了很大的风。风把她的裙角掀起,像要飞走的白鸟。
回去后开始下雨,这几天总是在黄昏的时候下雨。这个夏天像漫长的火车轨道。
她在门口脱下那双白色高跟鞋,光脚踩在地板上。
你应该穿一双拖鞋,这样容易着凉。他从柜子里把自己的拖鞋拿出来给她。
不用了。我已经习惯这样了,下班之后我都在家里光着脚。有水吗?培又,我只需要一点水就可以了。
他给她倒水。她端着玻璃杯光脚走到阳台前,雨水从阳台上溅到她的裙子上,她靠在墙上喝水。看到他在看她,说,培又,这里很美,我很喜欢远方的山峦。
嗯。你不要待太久,雨水会把衣服淋湿。
嗯。
他把瘦肉剁碎,炒成肉末。用来拌面吃。
他给她做了一大碗面,她把它们吃完。她告诉他面很好吃。那天是她的生日,但是她已经很久不过生日了。
琼。明天我要早起去种地果。你早点休息,我会把钥匙留给你。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也许我可以帮你。
不。我去河边镇的农村租地,天气炎热。你的皮肤会被晒伤。
没有关系,我不在意这些。
嗯。好吧,也许你可以帮我开车,我们可以开我老师的车去。
他们五点起床,天色微微发蓝。她把车子开出校门,然后穿行在一条白桦林里,风从窗户外灌进来。白桦树的叶子被吹得哗哗的响。
你今天能够将任务全部完成吗?她问他。
也许要五天才能完成。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我的朋友脚受伤了。
培又。我可以请假来帮你。
不。琼,你的工作很重要。我知道你要生存,这也很困难。
你不知道,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份工作。她朝他笑,里面有悲痛的影子。
他们在地里用锄头挖坑,因为昨天下雨,泥土的黏性很大,她的鞋子很快被泥土沾满。她就把鞋子脱了,像她光脚走在地板上一样光脚走在泥土里。
琼。你应该把鞋子穿上,泥土里面或许会有玻璃碎片,它会划伤你的脚。
但是那双鞋子已经让我走不动了。我会小心的。
清晨过后,大地很快恢复酷热干燥的气质。他们把从外地带来的绿色植物移栽到这片地里,然后浇水,用黑色地膜覆盖以免杂草生长。最后铺一层遮阳网。他边栽还要边做记录,拿一个笔记本在上面记录采集植物的地点和雌雄性别。看得出来他的生活一直这样一心一意。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他至少有一条路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