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清水勿勿赶到父母住处，说他要开棺看看，水花托梦说把她活埋了。
　　 “什么！？”才睡醒的父亲大吃一惊，眼睛瞪得溜圆，旋即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骂道，“混帐！早干嘛去啦？你当这是儿戏，想扒开看看就看看。”母亲随声附和道，“清水呀，自古以来，人最大的职辱莫过于被人刨了墓。刨坟掘墓最缺德最无耻大逆不道伤天害理，是要断子绝孙的。亡灵不宁，子孙都要跟着遭殃。哪儿还有自个刨自个儿墓的？”
　　 “脑袋被驴踢了！亏他还念过几年书，想这种馊主意。”父亲是余怒未消，清水是执意要看。很快惊动了古家的男女老少前来观看。爷奶，叔婶、妯娌、兄弟自然而然地站在了清水的对立面，并且你一言我一语地逐渐瓦解了他的坚定意志，放弃了坚持。
　　 “那么响的三眼铳（一种火枪，装上火药引燃后，爆炸声音非常响亮，意在驱魔除邪），外村的都能听见，她听不见，那就是她死了。眼都散了，身子也硬了，还能活过来？”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你不想让她死才梦得这么离奇。好端端的，头晌还给我剔鞋样儿，……谁不难过？阎王叫你三更走，谁敢留你到五更？这是命哇。”
　　 “你尽力了，谁的后事办得那么派场。放下吧，你是老大，兄弟们都看你呢。大虎子眼看要说媳妇了，别那么不靠谱不着调，这么荒唐的主意传出去，只会让人笑话。”
　　 “当然得跟你交待交待，不说清楚都不中。花儿还没有出魂呢，魂儿还在家呢。你忘了？下月初三，还有二十多天呢，恋家！这些时间她会天天找你，她是你的女人，就是要笑给你看，哭给你听。”
　　 满腹狐疑的清水不由得反过来说服自己，或许真的有魂儿？那么响的三眼铳，墙泥皮都震得哗哗向下掉，她睡觉啥时间睡得那样死过？是她的魂儿没走？那肯定是不想走，不舍得走。到此，只能放下这事，安排孩子们做饭吃饭，去地里圆坟，去姥娘家缷孝。坟要圆三天，浇浇迷魂汤添添土，这三天圆坟的人数只能一天比一天多，不能减少。葬后第二天，子女去姥娘家见人就叩头，主事的人说脱掉吧，孝服才能脱掉。这些风俗习惯还是要遵循的。
　　 又是一天很快过去了。
　　 第二天还还有亮，古家祖坟里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唤醒了沉睡的村庄。当天古桥有会，前来赶早集的人都听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出行主要靠两条腿，官道上常有赶夜路的行者。清水爹带了本家两个兄弟去坟里看看，这么哭下去实在有损党的形象，愧对党的培养，上台面的人不像个男人何以服众？大老远感觉坟头凹下去了，“疯了，他真得疯了。”
　　 几个人急步走过去正要兴师问罪，又感觉情况不对，此时，清水已不哭了，神情茫然，目光呆滞，坐在地上紧紧地抱着他的老婆。天已麻麻亮了，看不清楚，仔细看还是能辨出个大概。当目光落在水花身上时，大家的心“嗖”地被揪了起来，干张嘴发不出声来。血！醒目的血，水花的脸上，脖子上，手上都有鲜红的血迹，还不曾凝固，棺材的一个内侧面血迹斑斑，下面有少许血拌的木屑，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一个不争的事实——水花曾经醒来过！她喊她叫她抓她挠，最终被闷死在了古家引以为荣的棺材里。如果是秫杆捆住埋的，怕是还能钻出来吧？
　　 事已至此，赶紧找人把棚先搭起来，阴间里的东西是不能见天日的，又备上薄礼差他能说会道的二爷和四叔去水花的娘家报信儿，发生这么大的事捂是捂不住的，只能先低头认错再做商议。越聚越多的围观者无不唏嘘感叹，安分守己勤劳善良的刘家大媳妇以这种方式辞世，是老天不公还是另有悬疑？“坏良心了，是我坏良心了。”清水爹为自己的决策失误悔恨地捶胸顿足，百爪挠心，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南墙上，“老天爷，你不长眼啊，该死的是我呀。”
　　 许多年以后，我在一本医学书上了解到，羊羔疯学名癫痫，是一种异常的大脑放电现象，发作时会突然丧失意志，四肢僵硬，瞳孔放大，全身抽搐伴有尿失禁，也就是说正常人瞳孔扩大可能是死亡了，癫痫病人瞳孔扩大还有可能是正犯病。当年，笃定是没有与医生沟通到位才导致的判断失误，水花吃了过量的安眠药昏睡不醒，但不至于长睡不醒，至于清水说她的身体暖不热，也不能排除天气的原因。时值冬月，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况且人睡着了都会体温下降。人们的法律意识也不强，凡事用善恶的道德标准去评判，也没有去追究医生的责任，只是把那个医生千刀万剐祖宗八辈骂了个遍。
　　 娘家的人来了，一番撕心裂肺的悲声大放，看到亲人那样的惨状，谁能忍得住呢？末了，主事的说了句痛快话，“这是她的命，日子还要过，各位也不要太过悲伤，重新殓了吧。”
　　 本家几个人立即行动起来，重新洗了脸，抹了红唇，梳了头，齐耳的剪发头梳向脑后别上两枚新发卡，含上噙口钱，衣服上拽掉的盘扣用针钱缝好后扣上，十个血淋淋的手指头洗了洗，把指甲小心地合上，用白布包住。寿衣没有口袋，裤腰里又掖进去一毛零用钱。妥当后让清水再看一眼，他把换下来的带血的变形黑发卡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这个物件，是水花最后的工具，是铁的，她用来划棺材板，它见证了妻子在生命的最后经历了怎样的绝望和无助。如果时光可以倒回，他愿意她把它扎进自己并不宽阔的胸膛。
　　 棺材合上后，原本还挂在天上的太阳一会儿就不见了，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民间的一些说法虽然毫无科学依据，还是挺神奇的。我外公说虎他妈是屈死的，老天爷替她惋惜，为照应好人才天降大雪令万物戴“孝”。等坟堆起后，漫天飞雪大如鹅毛，已看不到回去的路只剩下路边儿的几棵树。古家人在墓前念念叨叨久久不愿离去，明知道水花不可能再醒过来了，还是想多陪她一会儿。
　　 清水被人用门板抬了回去，大病一场说话都少气无力，至于那一夜他又梦见了什么，无人敢问。所有直接或间接参与阻止他刨坟的人，心中都惴惴焉，生怕遭了报应，私下里焚香祷告，祈求水花早日托生，来世非富即贵。
　　 刘水花之死在双洎河两岸广为流传，因为它给灵魂的存在提供了有力的佐证，它给迷信的人们摆出了一个真实的事件，特别证明托梦是人魂相通的必要途径。也有人给描绘上了爱情的神秘色彩，说情到深处才能人鬼相通，突破阴阳界限琴瑟和鸣，感受同样心跳的节奏。未亡人接爱不到配偶的阴信，就证实你用情不专，要么就是你太俗太笨太薄情寡义。
　　 水花的死给了清水无比沉重的打击，他变得少言寡语神经兮兮，常常沉浸在愧疚和自责之中，一遍又一遍地说：“我错了，是我错了，我罪该万死。”他责怪自己不够果断，头天梦见后就直接去刨开或许老婆就不会死；他悔恨自己不够冷静细致，守了两夜都没有想到再去抱抱她摸摸她；他愤恨自己在大会上慷慨激昂口若悬河，面对一个半梦半醒的医生却不能清楚地表情达意，给他讲一下哪怕是一句有关老婆的病史。因为抑郁过度大白天做梦的事时有发生。比如他会突然应一声“哎”，仿佛水花叫了他一样。他有一个白搪瓷茶缸儿，上面醒目的几个红字“古桥人民公社”，他经常用此杯泡茶叶水喝。并不是谁都喝得上茶叶水，那时侯大都喝白开水，并且用饭碗喝，没有专用的杯子，所以这杯子拿出来还是十分炫耀的。喝就喝呗，喝个水也会让人心惊肉跳。是这样的情形，他突然十分爱怜地擎着他的茶缸儿，“好，喝一口，来。”并无人接他的话茬儿，二次发音略高了，“好了，两口了，不能再喝了。”第三次就着急了，“好了，好了，不能再喝了。”他迅速盖上盖子，扭转身子护着他的茶缸儿，仿佛水花真得凑过去喝了他的茶水。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感觉脚底板陡然冒出一股冷气，寒颤之中，鸡皮疙瘩“啾啾”地蹦出来，除了狂跳不已的心，连血液也凝固了，思维也停滞了。最可怕的是晚上，阴暗处哪有个风吹影动，他的目光停下来盯在某处，继而怯生生地问“花儿，你回来了？”把跟前的人吓得头发竖起来头皮发麻小腿肚子直打颤，生怕这屈死的大嫂一时不如意顺手把谁的魂儿给牵去了。
　　 也许是忧烦难消，也许是操劳过度，清水明显地老了，憔悴不堪。要照顾孩子、要参加劳动，组织各种活动，开大大小小的会，常常忙得焦头烂额。不过，因为主席台上的位置穿着中山装梳着时尚大背头的他还是十分光彩照人的，就有热心的媒人主动找上门来，他只一句话“不续弦”。他把小五更名为小中，意思是中了，下辈子就这么过了。后来包括水花的娘家人也来劝他，不要逞强好胜，现在是年轻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她地下有知也希望你拿得起放得下，日子过得好一点。再后来，连我外婆也失去了耐心，“算了，牛不喝水强按头，弄不成事。怕他这是一条道儿要走到黑呀！”
　　 十四年后，小中都十五岁了，困难时期已经过去。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落实了多项政策，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清水的思想也随之改革了，他要续娶。亲戚朋友又纷纷劝说，如此晚节不保会惹孩子们不待见，问题是他拿定的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续娶的女人叫巧针，身材与名字大相径庭，又矮又胖，说话高声大气一点儿也不秀迷。前夫是厨师，耳濡目染的缘故做得一手好菜，厨艺十分了得，把清水给侍侯得舒舒坦坦的，带有两个女儿，因为没生出个儿子受了不少白眼和委屈，丈夫竟外身亡后，更是没了立锥之地。改嫁清水后成了名正言顺的官太太（当时清水已转正吃上了商品粮，升任某镇党委书记），还有五个儿子，真是扬眉吐气。
　　 巧针并没有给清水带来好运，尽管她言听计从任劳任怨。大虎子结婚后与他分家带走了妹妹；二虎子病怏怏的得了哮喘，后来又转成了癌，还没等他断气二媳妇带着孙女一走了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让三虎子转了非农户口到煤矿上班，某日死于矿难连个后代都没有留下；四虎子因疏于管教，经常惹事生非，老大不小了才娶妻生子走向平凡；小中学习好，却是高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大学，还得在家种地。兄弟们争家产，认为他爱屋及乌偏向两个继闺女，独不提后期养老的事儿，那心里是拔凉拔凉的。随着年齡的增长又陆续检查出他有糖尿病、心脏病、高血压等等，那个脚整夜都暖不热，脚头的热水袋巧针每晚都要给他换个二三次。看来清水坚持娶巧针也有道理呵，好歹有人知冷知热关心他。
　　 天道不测，造化弄人，比清水小了好几岁的巧针也走在了前头。她因突发脑溢血不治身亡，享年仅65岁。这时侯人们才发现巧针好像从来没进过古家祖坟，清水总说针儿胆小，干活儿不如花儿，打架也打不过，怕去了做恶梦，乍听起来是关心妻子夹带着几分玩笑，实际上暗藏心机，这不，涕泪横流之中就翻下了脸：针儿不能进古家坟地。简直是不可理喻，她若是死在你后边儿，你管得着吗？两个继闺女跪在他跟前哭得声泪俱下，“我妈跟了你二十二年，是你明媒正娶的老婆，于情于理你都该给她个葬身之地。虽然现在政策要求火化，咱响应号召去火化，那还得入土为安呀，我们不能老抱着她的骨灰呀。我们在你身边儿长大随你姓古，在你的安排下参加工作，在古家出的门（出嫁），拜的是古家的列祖列宗，为何叫我妈当孤魂野鬼去？”时隔二十多年，她们的母亲有没有回到前夫身边儿不太清楚，反正没有进入古家祖坟。这又把两个继闺女给得罪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从此对他爱搭不理。
　　 清水的晚景凄凉，跟他的任性不无关系。没有人顾及他老来丧子的悲伤，没人理会他风烛残年的疲惫，没有人心疼他敬延残喘的病体，他独自徘徊在老二的院子里，孤苦伶仃形影相吊。领的那点儿退休金刚够吃药，孙子辈的都懒得去他跟前。他时常步履蹒跚推着老年幸福小推车到河堤上去，说那里空气新鲜，知情的人心里说水花在那儿等着你的吧。
　　 河堤上，绿树成荫，高高矮矮的柳树浓密如盖，青浪翻滚，汹涌澎湃。柔软的枝条千娇百媚，如姑娘的长发翩翩起舞，狭窄细长的小径随河水的走向曲曲折折，幽幽暗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清水端坐他的小推车上茫然地直视前方，狂风乱舞，郁闷堆积，这咱开会惯用的姿态仿佛在接受正义和公理的审判。他输了，输给了岁月，输给了时间，没有水花怎么会有清水呢？离开水花他什么都不是，什么也干不成。层层绿雾把他这个小黑点定格成一尊雕塑，成了别人眼中挥之不去的画面。正是：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几人离恨中。河还是那道河，烟波浩渺，不疾不徐，只是看河的人都没有了昨日的光鲜，水花的坟在此遥遥相望，静听河水日夜流淌。被疾病折磨的清水瘦得皮肉贴在骨架上，眼睛更大更深，目光更加凌历如剑，仿佛一眼就能把你的灵魂刺透戳穿，不过，你还能看到他已苍迈憔悴，孱弱得如中风中的芦苇，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终于连河堤也上不去了，他说73岁了，早该走了，是老天爷不肯便宜了他。死前的半年里，他常常因心绞痛痛得在床上缩成一只大虾，双手抓挠干瘪的胸口，连床都下不了。媳妇轮流给他端碗饭过来，冷暖自知。爱情是一座炼狱，可以让人变成天使，也可让人变成魔鬼，他呢，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没有人喜欢他，也没有人乐意陪他，他的脾气刁钻古怪不苟言笑，令人捉摸不透。
　　 巧之走后整三年，他独自熬煎了39年，水花终于带走了他。清水直挺挺地躺在灵床上，嘴角居然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他解脱了，不再赎罪，不再忏悔，一切风轻云淡，如同双洎河畔的柳叶，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霜雪雨，该落的时侯就落了，无论水花是不否原谅他，他都要躺在她的身边去，任她发落。他走了，同他一起走进坟墓的还有刨坟当夜的那个梦，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样的梦令他冒天下大不韪挺身而出，一柄斧头一把铁锹独自在三更半夜打开了妻子的坟墓。
　　 走吧，他再也不会孤单，再也不会痛苦，再也不必在生死之间纠结。你是如此的坦然强此的平静，恬淡得如同熟睡的婴孩，你含着笑，定是得到了原宥。清水死于心肌梗塞，享年74岁。我可怜的大舅徜徉在忧伤之中半生清苦，是命运使然，还是他从来就没有从那个梦魇里醒来过。